引子:

文革中,我们几个朋友爱在新南门一家名叫“清和茶楼”的茶铺喝茶。

一天,话题不知怎么转到“天才”,于是纷纷笑说遇到的那些个自封或旁批的天才人物。

“不说不知道,说了吓一跳”,仅我们这点点可怜的社会阅历,碰到的天才真还不少。于是一友故作惊讶地道:“天啊!从九眼桥到新南门才四分钱公共汽车,居然出了几十个天才!”

几十年来,每每思及白水,便要想到“天才”以及那天有关天才的种种庄语谐言。

那么,就从“天才”说起罢。

我第一次听说“天才”二字,那是我尚在读小学五年级时。学校低年级来了一位代课老师,姓李,三、四十岁,穿一件当时已十分少见的兰布长衫。他代课时间并不长,却留下大得惊人的名气。所有学生都称他为“天才”,因为他留下了一首他自己作词作曲、受我们喜爱,很有味道的《豆腐歌》。歌词如下:

黄豆黄豆尖尖,
磨子磨子圆圆。
大豆腐,卖大钱,
小豆腐,卖小钱,
不推豆腐
——就莫得钱。

曲调是纯儿歌的,简单、易唱而且还好听;这许多年过去了,依旧记得。后来,听教我们音乐的老师郑矮子说,写诗谱曲对李老师说来简直是“小菜一碟。”

其实李老师住家离我家并不远,就在安顺桥头一侧,我时常都要碰到他的。我总是用十分崇敬的目光打量这位总是乐呵呵的,总是有点邋遢与怪异的音乐天才。

1964年,我意外地认识了住在安顺桥头另一侧的另一位更大的音乐天才——季康。

他同我读一个小学,比我低两级。我们小学紧邻音乐学院,音院所有小孩全读我们小学。所以我们小学“音乐苗子”特别多。而音院附中的学生,据说至少有三分之一来自我们小学。

我那时也特别喜欢音乐课,加之本嗓子好,颇得音乐老师郑矮子的垂青,表演节目,总是派我领唱。于是心中常沾沾自喜,以为音乐天赋特强,一心想读音院附中,将来好当“艺术家”,教同学们羡慕死。可临到毕业,郑矮子却没有推荐我。(所以至今仍耿耿于怀,直呼其为矮子也。)

但季康却被郑矮子推荐了。

1964年,他从音院附中毕业,赋闲在家。据他说,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主要是因为成份不好,未能留校深造。后来得知,还有其它原因:

他在音院附中读二年级时,曾习作《小海军进行曲》,获全国优秀奖,并灌制了唱片。——作曲小天才横空出世,一片赞美,几成“校宝”。谁知三年级时,与不学无术、教政治的班主任不和,遂作《春雨》一曲。因他们班主任是个跛子,而《春雨》的语言乍听起来,仿佛春雨绵绵,垂柳微动,燕儿翻飞,萍开蛙跳。可仔细一听,又分明描摹一个子在泥泞中吃力行走,有点滑滑稽稽的景况。因此全班哄堂大笑。他们班主任开始还蒙在鼓里,经人点醒,遂恼羞成怒,怀恨在心。——作曲小天才任性胡闹,自食恶果,成了拥权者的眼中钉,不挨整才怪!那时他情绪低落,几乎天天都在锦江边徘徊唱歌。我喜欢唱歌,跟他也算同学,也算邻居,也就自然认识了。并很快成为“怀才不遇”的知心朋友。

当然曾虚心地向这位天才请教过不少音乐知识,受益非浅。我曾把我63年为雪梦谱曲的《白雪恋》和自己填词作曲的《捣练子》很不好意思地请他“斧正”。而他居然毫不客气地说:“要不得!”并当场将这两首歌词按他的理解即兴哼唱了一遍。——那光景就有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白雪公主。我强烈地要求(几乎是哀求)他把他哼唱的曲记下来,可他整死不干。从此,我再也不敢作什么曲了。

那时,因我的几个文学好朋友都离开了成都(邓垦去荥经当道班工,徐坯去会东当炊事员,明辉去云南修路),唯有寡言的张基又住在城北,而叶子老师又离开了人世。所以我同季康常在一起,唱外国歌,读外国小说,“绞得很粘”。

谁知65年他参加工作去了渡口(攀枝花市),先还通通信,后来也就淡远了。

文革武斗时,他躲当地武斗逃回成都,成天无所事事,老朋友又开始往来。一天,邀到他家,刚进门,就被墙上一张山水横幅所吸引,便仔细欣赏起来。他问:“你猜画此画者有多大?”我慢条斯理、边想边说:“看这用笔之老道,技巧之纯熟,加之这手字,比我这个练了几年书法的字好过十倍。我估计莫得八十都有七十。他狂笑道:”我说十个有十个都会猜错,果然。告诉你罢,才十七岁!“我先头回答是有意夸张了点,估计年龄不会太老,否则何必猜呢。但一听才十七岁,也确实太出我意料,着实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真是天才!“音乐天才这才笑着说:”稍等一会儿,他就要来,约好了的,专门向你引见。你们恐怕摆得拢。“

就这样,我认识了这位国画天才——云朗。正如季康估计的一样,我同这位天才一见如故,颇多共同语言,艺术鉴赏、见解往往不谋而合,相互以为“知音”。于是友情迅速浓烈,真有点儿“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的味道。这样一晃就是数月。

有天,早到茶铺的云朗见我来后激动地对我说:“你来得正好!我新近认识了一位文学天才,正想介绍给你。他现在在他同学家玩,我去喊他。”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他领着一位黑壮但很儒雅的青年回来。介绍完,握了握手,我们就开始东拉西扯地摆起了龙门阵。

他并不善于言谈,甚至还有一点儿拘谨;又不抽烟、不喝茶,只喝白开水。差不多谈了一个多小时,才起身道别。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当然并非什么“文学天才”,跟我们差不多,“好学”而已。不过其涉猎之广,为我们所不及;跟其同龄者(十八、九岁)相较,似显得特别老道与成熟。

据他讲,他从小跟他父母学英语,十多年来未曾稍辍。几年前拜了西门一位专授琵琶的老师学弹琵琶及古乐理,拜了一位解放前曾打过金章的武术师学武术及气功,还拜了西门一位著名的玄学大师学《周易》。

他父母都是高级工程师,供职于西南最大最权威的建筑设计院。在我们这些贫民窟长大的街娃眼中,他属于“有钱人子弟”,虽不同于“高干子弟”,但毕竟有些先天的距离。我那时就边听边想:“要是我家有钱,我还可以杂学庞收,八方拜门求师呢!”所以对他的“老道与成熟”并不太以为然,反倒有点儿小视之:我觉得他之所学过于超前,有知识用于生存,很现实也很庸俗的一面(即“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只要英语好,能往‘天堂’跑”);也有虚得没边,乾坤坎震、宫商角征、任吐督纳一类根本跟穿衣吃饭扯不到一块的一面。

他所学太杂,精力时间有限,所以认识他后,见面并不多。加之他学习有老师指点,而我们靠自己的“悟性”,靠朋友间抒观感、摆读后来影响与借鉴,对交流的需要不一。

我那时十分迷新诗,尤其沉迷于创造自己独特的派别;可又寻不到合适的文学理论中的什么主义来“标榜”或“挂靠”。于是干脆自嘲为“茶铺派”。因为贫民窟家中有客厅者极少,故多喜在公共客厅——茶铺里聚会交谈,办事娱乐。我们自然也不例外,不仅在茶铺里休息、聚会、谈天说地、评古议今,也在茶铺里读书、写作。——我的许多诗就是在茶铺头写的。可我们感觉舒适方便的茶铺,他就感到别扭与难以适应。而我第一次被邀他家作客,面对客厅的落地玻窗和一尘不染的红漆地板,(平生第一次)坐在皮沙发上,拘谨得就太难受了,只想匆匆逃离,交流的兴致早泡了汤。我与他也作过几次长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沿锦江散步。他谈得最多的,是《周易》,什么“对立统一”,什么“否极泰来”,什么“数理逻辑”,什么“莱布尼茨”……我才破天荒地晓得《周易》是本极深沉极深沉的哲学书,是天下一切道理最本质、最核心的基础的基础,决不是什么算命先生的东西。而我,则讲些尝试派、文研会、创造社和新月社一类。晓得他喜欢英诗,也讲些受英诗影响很深的徐志摩以及翻译了不少英诗,却穷愁潦倒、自杀身亡的朱湘。——他的话令我深沉,我的话则令他沉重;但都是对方所不曾感受过的,故听来也觉津津有味。后来干脆通信,且双方都觉这形式好处多多。所以,他的来信越来越长,我的回信也越来越短不了。差不多又是不约而同地把写信当作了写文章,洋洋洒洒,陈言务去,志在渊博。我甚至为了回信,必须赶看好多书,且必须把我的思想观念先理出个头绪出来,把能够“引经据典”的名人名言背得滚瓜烂熟。

69年,他分配工作去了甘孜。由于通讯不再安全,信写短了,也泛泛了。

70年,我下乡到了盐源,并很快结了婚。我所有的朋友我都未写信告知此事,仅告诉了他。大约一个月后,我收到他一封超重很多的厚信和四十元汇款。(这可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呀!)厚信里除了一纸短函外,全是他的诗,约有三、四十首。其中有些是赠予我的,尤其是《赠砚冰》,情真境高,令人感动。

为了回报他,我也给他回了一封三十多页的长信。对他的无私资助,我并未表示过多的谢意,而是一反常情,将他的诗来了一番全方位的评论。——我始终以为愈是挑剔,愈见友谊的珍贵;愈是夸奖溢美,只说好不说坏,愈是对不住朋友。

谁知此信对他“打击”太大,完全出乎我的初衷。后来他说:“经你一评,我再也不敢写什么诗了。正如当年音乐天才季康‘打击’自以为也有点音乐天份的你。”

我无言以对。但心里却充满了内疚、悔恨与遗憾。因为他在我眼里,的确极富诗歌才华。他的诗显露出中国新诗中少见的华兹华斯式“逍遥”的哲学韵味,超乎我们“茶铺派”远矣!

74年,他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读了重庆大学。毕业后,又读了三年硕士研究生。留校一年后,好不容易才转回成都;受聘于他父母所在设计院,当了一名普通资料翻译员。因所学专业不对口,后自学电脑,终于可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了。八十年代初,有幸留学美国,而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自我下乡到他出国的这十余年里,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层次,除了彼此感受到对方依然在不懈努力外,友谊真可谓“淡如水”。而现在,我们却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除了也尚能彼此感觉到对方依然在不懈地努力外,友谊真可谓“渺如水”了。

但我一直很怀念他,怀念这位偶然走进“茶铺派”的天才诗人——白水。

1997-5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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