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旧文刊登于2002年6月14日出版的美国《新闻自由导报》总第367期。2014年5月6日,胡石根因参加纪念六四25周年的研讨会,与浦志强、徐友渔、郝建、刘荻被刑事拘留。)

中国大陆近年曾流行一首校园歌曲《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胡石根就是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学位时睡上下铺的兄弟,时间是一九八三年至八六年,他攻读的是语言学专业,我攻读的是古典文献专业。

胡石根一九九二年因组党案被捕,一九九四年被重判二十年有期徒刑,至今已渡过漫长的十年牢狱生涯。记得九○年初春的一个深夜,当我在摄氏七度的气温下跳入浪涛汹涌的大海,游向自由的彼岸时,心中抱持的信念就是为了到海外为狱中的王军涛、陈子明、陈小平、刘苏里、刘刚、万新金等诸多的朋友呼吁。这些朋友如今已陆续出狱,可狱中却出现了一个胡石根。最近十年来,这位当年睡在我下铺的兄弟一直让我牵肠挂肚。

如今全美学自联将第二届自由精神奖颁发给胡石根,使我这个早已过了激情年龄的人再次激动不已,在感激全美学自联之余,积压已久的愤愤不平之情也稍微平息,多年来,在海外人权组织要求优先释放的政治犯名单上,在各项奖项中,都见不到胡石根的名字。

胡石根是一个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对政治毫无兴趣,在大学本科及研究生期间,他都是班级中唯一一个连共青团组织都未曾参加过的“普通群众”。

胡石根也是一个极“无趣”的人,读书只读专业书,连当年风靡一时的“朦胧诗”都不屑一顾。他不迷足球,不玩围棋,连电影都很少看,几乎没有业余爱好,比我这个自称为“出土文物”的人还要古板许多。他与妻子的相识,还是介绍人牵的线,那时都年已三十了。他的妻子小王是中国科学院的打字员,一位老实本分的北京姑娘。

胡石根唯一给人深刻的印象就是“倔”,也就因为倔,他与同学的关系并不亲近,也因为倔,他在狱中比别的政治犯多吃了很多苦头。他的倔,表现在敢于在法庭上大喊“打倒共产党”,他的倔,表现在始终不低头,入狱十年,一直处在二级严管的状况中。

谁能料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读书人,在八九年六四屠杀事件发生后,当学生领袖和知识界精英被捕的被捕,逃亡的逃亡,白色恐怖笼罩神州大地之际,竟然揭竿而起,为首筹组中国自由民主党、中华进步同盟和中国自由工会等组织,并筹划用模型飞机在天安门广场散发抗议六四屠杀、悼念死难烈士的行动。

胡石根在北京城四处奔波,联络同志组党的时候,曾经跑到我所工作的中国政法大学,他自称是我的同学,与我的同事联络。由于六四屠杀所造成的巨大恐惧,胡石根的组党行动遭遇重重挫折,许多人士以各种理由拒绝参与,也有许多朋友考虑到现实的政治风险予以劝阻,但胡石根依然义无反顾地向着组党的预定目标前行。

曾让胡石根天人交战的是来自妻子的劝阻,他的妻子恳求他为了女儿和家庭,不要去冒政治风险,但他最终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这也使得他的妻子无法原谅他。

我能想象,在漫长的十年牢狱生涯中,胡石根最愧对的一定是他的女儿和妻子,也正因为这样,他在狱中始终没有放弃专业研究,最终发明了一种计算机汉字输入法。他本想在申请专利后再出售专利权,为家人的生活和女儿的教育筹集一笔资金,可恨的是当局不让他申请专利,原因是他一直不认罪服罪。

胡石根的组党活动从一开始就引起了当局的注意,据说第一次组党会议的参加者中就有中共特务。这可能与组党的规模较大有关,九二年五至六月遭镇压时,被当局拘捕的骨干人员即多达三十多人。

政治犯在狱中的处境本来就艰难,胡石根的处境尤其艰难,因为他缺少亲人关怀。他是江西南昌人,在北京除了妻子,没有别的亲人,而他的妻子又不谅解他。他的兄弟虽曾从南昌远赴北京探监,但只能偶尔为之。狱中有一项规定,每位囚犯可以设立一个二百元人民币的帐户,以便在狱中购买日常用品。胡石根在北京找不到亲属帮他设立帐户,后来还是由一位留在北大中文系任教的同学出面予以帮忙。在这里,我丝毫没有责难他的妻子的意思,作为一位妻子和母亲,她有她的考虑,而且这种考虑也是正当合理的。胡石根尽管是一位可敬可佩的民主志士,但对于他的妻子和女儿而言,他的确不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

如今,在北京市第二监狱,胡石根已经树立了英勇不屈的形象,赢得了难友们普遍的尊重,但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每当北大同学及从第二监狱出狱的难友对我说起老胡早已疾病缠身、须发皆白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无比地沉重。老胡出生于一九五四年,目前理应是处于人生鼎盛的壮年时期。

老胡,请你原谅,这次虽然是你首次得奖,我也已尽我所思,但最终却只写下这么短短的文章,也许是我过去忽略了你,也许是你本来就是一位太过普通的读书人。

老胡,我的兄弟,请你千万保重,为了你的妻子和女儿,也为了关心你的同学和朋友,我还期待着与你在北京重逢的日子呢。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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