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枫和陆国远直到今天还非常怀念那次欢饮狂醉。若不是柳迎春阻拦,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那一晚肯定要喝得送医院抢救。

陆国远向李如枫谈起他们夫妻二人后来回乡办厂那些年的艰辛。李如枫便问陆国远,他坐牢,电力电器公司怎么办?陆国远叹道,他早就被几个厂长、副总给架空了,现在更被他们落井下石,一脚踢走。

他没对李如枫说的是,他在电力电器公司大权旁落的原因,是这几年来他的主要心思,根本就不在电器上面。陆国远勾结官府趁着农村拆迁,圈地卖钱。他们在县城西北郊某乡即将兴建的经济开发区,搞了个电力电器科研中心,占地八百多亩。打着这个幌子,他们从农民手里以每亩20000元强征土地,搞房地产开发,建成的房屋以每平米2000元销售。为谋取此等暴利,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游说,以提供就业机会来蒙骗,对于胆敢聚众抗议的农民,陆国远一面以金钱利诱收买,一面派出地痞流氓恐吓威胁,甚至不惜杀一儆百,夜闯民宅使用棍棒殴打带头的几位农民,费尽心机才搞定了。

陆国远立刻马不停蹄找来建筑公司建小区,小区的设计规划,都由他拍板定夺,领导们完全同意。建筑公司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入驻,日夜施工,那些春麦秋稻的田地马上变成热火朝天的工地,工人们三班倒,每夜工地上机器轰鸣亮如白昼。陆国远得陇望蜀,想要拆迁附近的几个村庄做商业区,随即打个报告提交上去,说是为科研中心提供配套服务设施和厂房。批准之后,他便开始着手附近村民的拆迁工作。

但仅仅一个月后,建筑工人们纷纷要走,拦都拦不住。据他们说,每晚半夜三更,都会从附近那条流向长江的宝带河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开始他们认为是风声,后来觉得这似乎是人的声音,全吓得半死。他们仔细辨别,发现声音有男有女,断断续续,混杂当地各种方言,所说内容残缺不全,绝大部分不过只言片语,依稀仿佛是:喊冤、叫苦、祝伟人万寿无疆、红色恐怖万岁、打倒某某某、哭爹喊娘、不要枪毙我啊……。

陆国远听说了。他可不信鬼神不信邪,跑到县委武装部调来二十来个武警,晚间伏在宝带河边。其时明月一轮,照得岸边芦荻宛若八公山上的木草皆兵,亮晶晶地穿了一层银盔银甲,列队河边纹丝不动。到了午夜,河中忽地又响起那奇怪的人声,却不见一个人影。陆国远顿感毛骨悚然,吐掉口里叼着的香烟,大声命令武警战士用机枪步枪朝对岸扫射,试图用枪声吓走那些鬼魂。但连续扫射三天,那声音却越来越大,如万马千军杀将来,武警官兵和陆国远全吓得屁滚尿流,再没有一个敢半夜去那里了。

第二天陆国远开着兰博基尼,去市里的大学请来一帮教授研究对策。

机械工程教授分析道:“首先,这声音肯定不是鬼发出的,而是一种自然现象。我认为是气流,通俗说法是风,高速穿越某些物体时发出的声音,也就是说这怪声是风声。有的风声比较奇特,不常见,人们因为惊恐,误认为这是人在说话或者哭叫。我带学生去查看一下那里的地形地貌。”但陆国远清楚地知道,那几个晚上河面一点风也没有。

心理学教授说:“鬼哭一般是人的一种幻听。一些有精神疾病的人,最常见的症状之一就是幻听。有些人在一生的特定时刻,可能会突然出现短暂的精神病发作,也就是所谓的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出现幻听。随后他们就恢复正常,由于症状不明显,这些人不认为自己有病。但他们无法解释当时的幻听,就认为是鬼魂哭喊。我的学生将给建筑工人做心理调查和研究。”陆国远心想,我们那么多人,总不会同时夜半三更忽然全都爆发神经病吧。

物理教授道:“这是一种特殊的物理现象。大家知道,人会受磁场影响,在某些高强磁场中,人甚至会出现生理性改变,比如血液出现异常,脑电波扭曲变形。西方医学采用磁场治疗如抑郁症之内的精神疾病。但磁场是无形的,如果一个人误入某些自然形成的高强磁场,就可能受到磁场的强烈干扰,出现异常感应,认为听到了鬼哭,其实根本不存在。我的学生已经在河边检测磁场。”但他的学生除了检测到了地磁场外,别的什么也没发现。

科学哲学教授认为:“鬼哭可能是真实的存在,鬼也许是能量的一种形式。人和鬼,我认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的不同维度内。人类对于事物的认知,来自于视觉、触觉、嗅觉、味觉等器官,但人体能感知的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比如无所不在的磁场,我们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一些声音,我们听不到,人耳朵只能分辨一小段音波;人的嗅觉只能闻到一些味道,远不如狗发达。从科学角度来说,鬼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只是通常人感觉不到他们,人和鬼相安无事。但在一些特殊的场合或者特殊的人,会突然觉察到鬼的存在,很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第六感,是超越了人类普通器官的异常感觉。有人突然遇鬼,可能是某种特定场所突然激发了他的第六感官。”科学哲学教授很是兴奋,脑中已在构思一篇学术论文,但既然鬼哭是客观存在,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阻止。

陆国远他们忙乎了将近一个月,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那声音却越传越远,越叫越恐怖,连村里的农民都吓得晚上睡不着,不需陆国远威逼利诱就纷纷准备搬迁,随便他给出什么拆迁补偿都行,不多久附近的七、八个村子就空了大半,有人走得仓促,屋里遍地都是丢弃的衣物家什。

村里有位老者姓张,找到陆国远说道:“我们县有座出名的灵觉宝寺,寺里的方丈幻真,是有道高僧世外高人。你去请他来做法事驱鬼,肯定可以消灾。”

陆国远无计可施,只得派人去请大和尚。那和尚五十几岁,气定神闲精力充沛,脚下白袜云鞋,身披大红袈裟,脖上一串108颗黑曜石佛珠。他是文革中被迫自焚的老方丈无树的隔代弟子,只身前来,只跟了个日常服侍他的小沙弥。幻真和尚夜半三更时,柱着锡杖前去,与小沙弥站在河边念了一夜经文,直到东方既白,陆国远与干部们跑去问询。

幻真道:“那是些蒙冤受屈的孤魂野鬼,他们不能投胎,盘踞在这里很久了。你们日夜施工,声音太吵,惊扰了他们的安宁。他们便出来诉苦,哭喊闹事。”陆国远等人忙问他们该怎么办。和尚答道:“找到他们的荒坟野冢,迁入县城公墓,刻碑铭文祭拜纪念,他们方能重入轮回,重修因果,善哉善哉!”

说完,幻真与徒儿飘然自去,谢绝陆国远派车相送。他们接近寺院时,幻真对小沙弥道:“你过些日子去通知张老先生,他交待的事情我们都作了。等他们建碑纪念之后,河对岸半夜里就不要再放高音喇叭了。”

他们走后,陆国远发动当地村民,果在河岸不远发现许多孤坟,很大一部分死者死于文革中县里发生的一场规模巨大的造反派与保皇派的武斗,另外还有被镇压的反革命,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的政治犯,死于当地的知青,以及其他土改中、文革中、严打中的蒙冤遇害者。河岸那处曾是县里的刑场之一。

陆国远与县乡领导们面面相觑尽皆骇然。他们遵照老和尚的嘱咐,让村民小心翼翼将那些孤坟全部挖掘,然后平毁,却把里面掘出的棺椁尸骸送至火葬场焚化,重新安葬。他们花重金购得一块巨大的花岗岩,请石匠将其制成纪念碑,县里的书法大师写碑文,市里著名的金石大师铭刻,各界人士集会隆重纪念。随后一切太平,再也听不见夜半鬼声。

陆国远好不容易才让建筑队复工,旋即他却被公安局逮捕,法院仅仅追究了他之前的行贿罪。他顿时明白:这几年辛辛苦苦圈地,是白白替那些乌龟王八蛋们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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