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白色的。白茫茫的世界里飘闪着一抹猩红,那是镇政府办公楼顶端所高挂的国旗。这幢楼的外观据说是仿照西方宫殿的样式,它突兀地立在小镇中心,并未显出富丽与堂皇,却毫不遮掩地坦露着土财主般的霸道。这个偏远小镇的领导,以这种赶时髦的奢华方式彰显着自己与时俱进的干劲。唯一一如既往的是楼顶那面红色旗帜,在雪后清冷的空气中慵懒地呼扇着,让人抬头就能望到。

办公楼内阴暗得让人窒息,冰冷的走廊里难觅人影——尽管这里的在编人员已严重过剩。公仆们一上班便缩进舒适的办公室里,在暖气的嘶嘶声和钟表的嘀嗒声中等待着下班,和他们头顶上的红旗一样慵懒度日。楼内唯一热火朝天的地方却是在地下室里,那里有一排黑屋子,挂的牌子是“教育学习班”,为首一间是“指导室”——门牌是如此标示的。

“指导室”里,门口的墙上刚挂上一幅书法,上书“苦海无涯 回头是岸”。这幅艺术作品的作者便是本镇的镇长大人,此刻他正倒背手站在“指导室”里,一脸优雅地端详着自己的大作。镇长有个县书法家协会会员的头衔,他从不放过任何挥毫泼墨的机会,镇上到处都留有他的墨迹。这些东西就像狗在自己的地牌上撒的尿一样,是一种权力范围的标识,现在连不见天日的黑屋子里都挂上了。

颔首弯腰陪在镇长一旁的人,是本镇十几个副镇长中的一个。这个对书法鉴赏一窍不通的人,已将镇长这幅书法吹嘘成足以流传后世的精品,不但字好而且意蕴深远,这八个字很适合挂在这里,足见得镇长对百姓的教导与爱护,良苦用心可昭日月。镇长一脸谦逊地保持着自己艺术家的风范,他其实从不相信这类拍马逢迎之辞,但他很乐意享受别人对他的书法那违心的吹捧。镇长很清楚,虽然大部分人都不懂艺术欣赏,但他们都懂得对权力的臣服,懂得如何对狗尿伸出虔诚的鼻子,正是这一点满足了这个搞艺术的镇长的心理。

镇长驾临“指导室”并非只为欣赏自己的书法,更主要的是来“教导与爱护”百姓的。“指导室”里的摆设很简单,除了墙上这幅书法,就是两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靠门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刀、铁棍、电棍、木棒、皮带等器物,两个穿保安服的彪形大汉正立在桌旁,迎接镇长的到来。后边一张桌子旁也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保安,另一个脏乱不堪的人便是需要劳驾镇长大人亲自“教导与爱护”的本镇居民K。

K衣衫褴褛,颤巍巍地站着,怔望着前方,身上布满伤痕与血迹——这是被保安们“教导与爱护”一天一夜的结果。镇长欣赏完书法后转过身盯着K,迈着富态的步子走到桌前,K略带惊恐地看着他。

方力均作品4双方很不平等地对视一会,镇长笑眯眯地对K说:“坐吧。”K慌乱地迟疑着,副镇长厉声喝道:“让你坐你就坐!”旁边的保安得令一般,一把将K按到了椅子上。K摇晃着伤痕累累的身子,险些歪倒,一天一夜的殴打已使他濒于崩溃。后边的保安也赶忙搬过把椅子摆到镇长屁股下头,他与K隔着桌子相对而坐,皮笑肉不笑地审视着K,像是在欣赏他的艺术作品,看得K头皮发麻。过了好一会,镇长终于说:“去省城旅游了一趟?”语气中满是嘲讽。

K不知如何作答,惶恐地看看镇长,又将目光转向副镇长,副镇长恶狠狠地瞪着他,“镇长问你话呢,快老实交代!”听到“交代”二字,K条件反射般地张大嘴,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交代,喉咙里支吾着。“啊……嗯……去了!”憋出这两个字后K在椅子上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桌沿,嘴巴依然未合拢地喘着粗气,似乎刚经受一场惊险的跋涉。

三个保安大笑起来,副镇长眯眼藐视着K,笑骂道:“瞧你那怂包德性!”镇长不太满意地摆摆手,笑声戛然止住,四个人都老老实实、一脸严肃地站定。镇长侧身语重心长地说:“我都教导你们多少次了,作为公仆对群众要尊重,纵使群众犯了错误那也是人民内部的矛盾,我们要循循善诱,教育和拯救为主,态度要真要诚……”四个人毕恭毕敬地听着,如正接受老师批评的小学生。这些套话他们早已烂熟于心,因为听的次数实在数不清了,也明白镇长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而是说给K听的。

镇长看着浑身是伤的K,颇无奈地说:“我平时一直是这么教导他们的,但有些下属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行事可能鲁莽了些,这一点还请你担待和体谅。”副镇长立即附和道:“对对,镇长说得太好了!进步都是一点一滴的嘛,我们也在慢慢成长,不可能一下就提高到像镇长一样的修为……”镇长苦笑道:“管这么多人,不可能样样俱好,谁能体谅我这个镇长的难处啊!”他紧盯着K,似乎在等待K的反应,K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镇长也很难看地笑着。

做了这么多铺垫后,镇长跟副镇长交换了下眼色,他终于切入正题,对K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也一直很关心这些事,镇政府有些同志在处理过程中可能有不当之处,但关键是你的女儿和女婿错在先嘛!他们违背与镇计生办签的晚婚晚育的协议,没办理结婚登记就举行婚礼住到了一起,在法律上这可是非法同居!更严重的是还把孩子搞了出来,这叫未婚先孕,镇计生办请她去做流产手术,她竟然跑了,罪加一等!计划生育是国策,你女儿和女婿是在与党和国家为敌!但政府是仁慈的,为了挽救他们,你知道我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吗?”

镇长咄咄逼人地盯着K,K惊慌失措地说:“我……我知道,可……可是我女儿也罪不至死啊!”他强忍眼泪呜咽起来。

镇长敲了两下桌子,加重语气说:“你可要分清楚,不要栽赃好人,政府并没有想要你女儿的命,那纯粹是医疗上的意外!任何手术都有可能出现意外,何况你女儿当时都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那样的堕胎手术本来就有很高的风险,你女婿也是在手术责任书上签了字的!”副镇长接话道:“要怪就怪你女儿不识时务,刚怀上时不配合计生办的工作,竟然跑到外地去。她以为真的可以溜之大吉吗?政府是绝不会姑息这种恶劣行为的,就算跑到月球上也要开神舟飞船去把她抓回来!就算生下了孩子,也一定再给她塞回去,然后开膛破肚!共产党说到做到!”

镇长干咳两声,副镇长自觉又犯了政治觉悟低下的错误,赶忙闭嘴,站到一旁。

K垂着头,镇长继续说:“本来作为貂鼠养殖专业户,你是镇上树立的农民致富的榜样。但你不在党的好政策下带领村民致富,在你女儿这件事上包庇纵容,你女儿‘逃生’后,你不配合甚至阻挠计生办的工作,成了一个坏榜样,这是很严重的错误!镇政府查封没收你的养殖场也是无奈之举,是你应得的惩罚,可你依然不思悔改,把事情越闹越大,现在竟闹到了省里。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给本镇和本县抹黑?连县政府都惊动了,好歹把你找回来,你说你让我们拿你怎么办?!”镇长说到激动处,也顾不得自己的政治觉悟了,猛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青筋暴露,唾沫横飞。

副镇长适时拍马道:“镇长您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

K艰难地抬起头,“我没想给政府抹黑,我只是想给我女儿讨回公道,惩处该惩处的人,我女儿死的冤枉,我那没出世的孙子也是一条命啊!”说着,K泪流满面。

镇长冷笑一声,“公道?”他看一眼副镇长,又把目光转向K,怒视着他,“公道!”副镇长向三个保安使使眼色,他们迅速从桌上抄起家伙,围拢到K跟前。面对他们,K连惊恐都没了,只剩木然。

镇长示意先不要动手,他指指副镇长手里的公文包,副镇长赶忙从包里掏出两张纸和一支笔,往K跟前一扔,“签字!”K用颤抖的手拿起那两张纸,是一式两份的“保证书”:“我承认我女儿的死纯属手术意外,查封没收我的财物也是政府对我的合法惩罚,对此我完全接受与服从。我保证从此安分守己,不再无理取闹,绝不再上访给政府抹黑。如有违反,将甘愿接受政府的任何惩戒措施,请人民和政府监督我!”

“签字!”副镇长喝道。K的手抖动着,“保证书”掉落到了桌下。一个保安咬牙切齿地狠拍一下K的头,捡起“保证书”,三个保安齐上阵,抓着K的手在“保证书”上签下名字,并按了手印。副镇长拿起来检查一遍,又呈给镇长过目,镇长点头表示满意,递给副镇长。副镇长呵呵笑着,把其中一张仍给K,“一式两份,你我各留一份,你可得守信用,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K抱头痛哭,“我对不起我女儿,对不起我孙子……”

镇长眉头紧锁,他起身走到门口,副镇长跟上来开门。镇长又扫一眼墙上的书法,恢复了艺术家的风范,回头指着墙上对K说:“看到没有,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人民和政府会监督你的,你好自为之吧!”说罢,镇长大人得意洋洋地走了出去,副镇长跟在他屁股后头。

“指导室”的门关上了,里面传来激烈的打骂声,保安们并没有镇长那般高雅,他们奉行的是“坦白从严,抗拒打残”。K那声嘶力竭的嚎啕声,充斥在阴森森的地下室里,让人毛骨悚然。

*

第二天,一辆车开到K家门前,车里坐着那三个保安,还有被押送回家的K。车门打开,K被从车里扔下来,痛苦地趴在地上。“以后放老实点,不许踏出镇子半步,否则老子剥了你的皮!”车门重重地关上,调转方向,吐着黑烟扬长而去。

卧床半个月后K终于可以下床活动了,但他已死去了一般,毫无精神,沉默不语。天一直阴沉着,妻儿都没在家,K一个人裹着棉衣呆坐在院子里,脸色比天空还阴郁。院棚里传来貂鼠的叫声,自从养殖场被查封后,大部分貂鼠都被K低价转手,剩下一些就搬至家中院棚里,由他的妻子喂养,他刚成年的儿子剥貂皮,他则一直忙着给女儿鸣冤。

K那活剥貂鼠的手艺显然没能传给儿子,儿子面对貂鼠总是下不去手,就算咬牙下手了,也往往会把皮割坏,甚至还常被貂鼠抓伤或咬伤。这一点让K很是恨铁不成钢,想当年他活剥貂鼠的好手艺是远近闻名的,附近养殖貂鼠的农户都寻他来帮忙剥皮。每当K活剥貂鼠时,会有很多人来围观,K喜欢那种血腥而热闹的场面,让他兴奋莫名。多年来被他活剥的貂鼠已不计其数,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美好的回忆,自己的养殖场没了,也没人再敢请他帮忙,他已一年多没动那把剥貂皮的刀,这件它最心爱的器物已被他冷落多时——此刻它正挂在院棚前的木桩上。

院棚里的貂鼠躁动着,发出刺耳的叫声,K知道它们已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对它们而言那是死亡的气息。貂鼠的叫声冲击着K的神经,他如被激活了一般双眼闪出亮光。K感觉自己浑身发热,力气开始恢复,如干瘪的气球被重新充满了气一样。他终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迈到院棚前,伸手握起那把刀晃了几晃,寻找着往日的豪迈。

K放下刀,走进院棚里,笼中的貂鼠顿时炸开了锅,它们惊恐地望着K,窜动、嚎叫着。K也燥热起来,身体里的血液似在喷涌,他把叫得最响的一只貂鼠从笼子里抓出来,左手紧握它的脖颈拎到外面,右手抓住它的尾巴。握脖颈的左手松开,抓尾巴的右手高高扬起,然后落下,貂鼠被重重摔到地上。它惨叫着,再摔一次,叫声凄厉,继续摔,貂鼠终于没了声息,躺在地上,七窍流血,但并没有死。K的力度把握得很好,一般人摔几下就直接摔死了。

K拿起刀,脚踩貂鼠的头,用刀麻利地划开貂鼠后腿部的皮毛。貂鼠感到了疼痛,试图抬头撕咬,但此时它的头已被K紧踩在脚下,动弹不得,它鼻子上吹起血泡,圆睁的双眼也在往外冒血。K用手扯开貂鼠两根后腿的皮毛,用铁丝把已褪下皮的后腿绑到木桩上。貂鼠倒挂在半空中,疼痛使它扬头去咬铁丝,K用刀背狠拍它的头,拍得它近于昏死,老老实实地悬在木桩上,等待着被剥下皮毛。

K拽住貂鼠后腿上已褪下的皮往下撕扯,此时必须掌握好力度,轻了扯不动,重了会扯坏。貂鼠紧瞪双眼,下意识地挣扎,但已无济于事,也许此时眩晕的它已感觉不到疼痛。K认真仔细地干着这件事,把貂鼠的皮扯到肚腹,扯到胸膛,把头上的皮也扯下来,最后扯到前腿的肘关节处。K拿过刀,砍断肘关节,一张完好的貂皮便从貂鼠身上活剥了下来。K掂着这张貂皮,脸上露出满意而得意的笑,这是属于他的艺术作品。

K解开铁丝,已没了皮毛的貂鼠坠落到地上,它还有最后一丝气息,竟还能抬头,看着自己光滑的肉身。微微挣扎几下后它僵直在地,双眼突兀。不知道在它最后的目光中,这个冰冷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K放好貂皮,又走进院棚,这次他因得意而放松了警惕。当他又拎出一只貂鼠时,左手刚松开它的脖颈,貂鼠迅速用前爪抓住了他的大腿,锋利的爪子嵌进了肉里。K惨叫着试图扬起抓着貂鼠尾巴的右手,同时左手去抓貂鼠的头,经过十几秒钟痛苦的拉锯,貂鼠终于被扬了起来,爪子上抓着K的一块皮肉。K在剧痛中把貂鼠狠狠摔到地上,摸起刀,嚎叫着向貂鼠猛砍,直到把它剁为肉泥。

K把刀扔在地上,自己也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他浑身是血,貂鼠的血和他自己的血把他染红了。他呆望着地上已成肉泥的貂鼠尸体,目光凶悍而绝望。

天空飘起雪花,K艰难地站起,瘸着腿走到屋里,找来一块布条包系在大腿伤口处,然后披上件长外套,抹净脸上的血。他走到院子里,拿起地上那把刀,擦擦刀上的血,把刀揣在衣袖里。

K揣着刀,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剥下镇长那身高贵的皮,像活剥一只貂鼠一样。在K身后,白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模糊了K的身影。白色的雪覆盖在大地上,盖住了红色的血,盖住了K的脚印。世界白茫茫的。

二〇〇九年九月

注:
我在敲打这些冰冷的文字时,十指一直不听使唤般地微颤着。后半部分活剥貂鼠的描述,断断续续,以至于不能继续。我不知道,甚至怀疑,如此冷眼旁观、细致入微、客观现实地刻划一种罪恶实施的全过程,本身是否也是一种罪。我很想避免零度叙事,但现实就是如此血淋淋的,并且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吾诗已成》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