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一家五口,正围在一张破桌上准备吃晚饭,那桌子满面灰垢,小儿子旺发胳膊肘子往上一放,小桌子便吱呀乱叫,长短不齐的小条桌腿,东倒西歪,大有摇摇欲散的架势。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花狗坐在旺发的身边,两只小耳朵毛茸茸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桌上的饭菜。此时大巴山的南麓,不住地响起爆竹声,来旺:“爸爸,过年我还留三、四个小鞭炮,我也去放掉。”王老师的妻子:“吃完饭再放。”王老师:“让他放吧,今天是元宵,正月十五,我小时每到今天一样喜欢放鞭炮。”二丫头:“旺发,我也去。”说完,姐弟俩一道跑到屋外,花狗也跟着跑了出去。片刻之后,茅屋外响起了数声爆竹,火药燃烧的香味飘进屋里。放完鞭炮,姐弟俩回到屋里,又坐到桌边,狗也跟跑了回来。

桌中央放一小碗腌萝卜干,一大碗黄豆芽,王老师夫妇俩只是搛了几块萝卜干,旺发与他两个姐姐不住地将炒黄豆芽搛到碗内黄灿灿的玉米稀饭中,用筷子搅一下,然后呼噜呼噜猛喝。二丫头突然说:“妈,碱没有啦?稀饭里放点碱就好吃了。”王妻:“过年都用完了,快吃吧,完了帮妈喂猪。”旺发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说:“妈,豆芽要有油就好吃了,前天我放学跟小龙宝去他爱,他妈炒的豆芽油乎乎的,怪好吃的,小龙宝偷偷吃了几口。”二丫头一头黄发扎成个独辫,说:“能跟人家比么?龙宝爸爸在大城市当军官,经常寄钱回来。大姐姐,瓜子脸,菜黄枯瘦,脚上穿一双草鞋,说:”饭都堵不住嘴。“王老师笑了笑,满脸胡须,下巴灰黑而又苍老,说:”旺发,等爸爸发工资了,买两斤油回来,留着炒菜。“老师妻子神情木然说:”别提发工资了,算来已八个月没见你领一分钱回家,就是每月领回那三十几元,又是替张三垫学费,又是替李四交书本费,剩下的连买口粮都不够了。“王老师又是笑了笑,笑得略显苦涩,说:”上面拖欠了,我有什么办法哩,再说,领到手时,不替那些孩子们补交,眼看着他们沦为文盲么?“王老师妻子:”自己的孩子比文盲也好不了多少,以后别那么死心眼了,你看看,旺发还能上得起学么?“王老师:”说到旺发上学的事,我想就别念书了,等大丫头念完了五年级,二丫头念了四年级,旺发就念三年级吧。旺发小脸蛋沉了一下,说:“爸,我还要念书。”说着夹了点豆芽放在自己碗里,搅了搅,倒进身边的狗食盆里。说:“阿弟,你也过个小年。”那花狗高兴得摇头摆,滋滋啧啧,三口并两口就吃完盆里的食,然后伸出黄白的少有血色的舌头,将盆舔得发亮。大丫头瞟了瞟旺发一眼:“什么都给狗吃,妈还没吃豆芽哩。”妈发话了,说:“让他喂吧,妈不喜欢吃豆芽。”王老师:“爸实在供不起你呀。”旺发:“我不,我还要上学校。”王老师:“爸连学费也拿不出来。”旺发:“你发工资能替别人交,不能替我交么?”王老师:“是呀,从前爸是常替小朋友们交一点,但是现在学校欠上面很多钱,我们几个老师的所有工资都被扣下,作为还债的钱了,爸哪还有钱替你交学费?再说,在咱们仪陇县的山村,三年级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旺发:“那口袋的玉米拿去卖,不行么?”王老师:“傻,孩子,那玉米是咱家五口人的主粮了,还要留一点当种子,怎么能卖呢?”

旺发连饭也不吃了,坐在小桌子边,一脸不开心的样子。那花狗顿时也显得不开心,将尾巴顿在地上,趴在旺发的脚边。王老师沉思了一会,说:“你妈妈身体又不好,你大姐二姐去年就停学,帮你妈妈干农活,你也应帮妈妈分担点劳动呀。你不上学,在家专门割草喂猪,那样,你妈你二个姐姐也能腾出时间干点其它活或休息休息。”说到此,王老师乌黑枯瘦的脸上,爬上了一层惭愧痛心的面容。小旺发低头头,搓着两手。这时旺发的二姐说:“弟弟,不要上学了,开春我带你到林子里掏雀蛋,拣蘑茹,还可以捉到小兔子,可好玩哩。”小旺发抬起头嘟囔了一声:“我才不要玩哩,我要上学。”然后又用手抚摸着花狗,那花狗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

这时旺发妈已将桌上碗筷收拾好,说:“旺发实在喜欢读书,再想想办法吧。”王老师:“生在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能有什么好办法?”旺发突然说:“我能砍柴卖。”王老师伸手摸了摸旺发的头,说:“这穷乡辟壤,砍来的柴卖给谁呢?你才十一岁,爸和妈怎么忍心让你去砍柴呢?再说砍柴就得上山,遇上狼还得了?”旺发:“那我用镰刀砍死它。”

大丫头抓起抹布,抹了几下桌子,说:“我前几天看到小龙宝妈在家收拾很多干蘑菇,她说是留到部队探亲时,带到城市卖的。”二丫头问:“蘑菇鲜的好吃,晒干干什么?”。大丫头说:“小龙宝妈讲是去年采的,不晒干,怎么能留到现在呢?不晒干不是要烂掉么?”。旺发眼睛一亮,说:“那我了采野茹,晒干了留卖,卖得的钱留交学费。王老师:”这倒是个好主意,到时爸爸带你去采蘑菇。“二丫头在一旁也高兴地说:”爸,我带弟弟采就行了,我去年就采过。“

小年一过,小旺发跑到小山上几次,也没有找到蘑菇。小学就开学了,寂寞了许久的山村小学增添了几许生气。茅屋里,土垒成的围墙边,不时传出奶声奶气的读书声、话语声、悦笑声。一天上午,小旺发问二丫头:“怎么找不到蘑菇呢?”正巧他妈过来汲水,就说:“找蘑菇,要等到开春以后,现在寒气还没有完全退走,天冷溲溲的,哪来的蘑菇长出过呢?”小旺发顿时象丢掉了什么心爱的玩具,垂头丧气的,那花狗见他不高兴,也不敢走开,也不敢撒欢,有些惶惶不安,坐立无措,围着小旺发,前后左右乱转。

一天黄昏,小龙宝来找小旺发,说:“位子我给你留住哩,我们俩还是坐一张桌子好,那些鬼泥台子,冰凉冰凉的。”小旺发:“我不上学了。”龙宝:“怎么啦?”小旺发:“我交不起学费。”小龙宝玩了一会,就走掉了。

自此数日,小旺发时常站在远处望着学校发呆,有时割猪草的路上,只要听到学校儿童的欢声笑语,便立刻丢下篮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倾听来自学校的喧闹声。那花狗也同样坐下。一天,他在路上碰到小龙宝,说:“小龙宝,明天你不要上学,跟我一道上街,成么?”小龙宝:“上街做什么?”小旺发:“我家还有半口袋玉米,我把它扛到街上卖了,留交学费。”

次日,小龙宝跑到小旺发家,小旺发早已割了一篮猪草,待大姐催他割草喂猪时,发现小猪已吃得肚大腰圆,躺在厩里晒太阳了。小旺发趁他妈与二个姐姐下地干活时,将半口袋玉米从土坛子中拖出,放到篮子里,抓了几把青草盖上,搀起篮子走到集镇。花狗兴高采烈地跟在后边。

刚出门不久,碰到了王老师,小旺发想躲也来不及了,只好红着脸与他爸爸打招呼说:“爸,今天放学怎么这么早?”王老师:“早上将改作业的红笔不知丢哪里了?我回家找找看看,是不是丢在床头了。”王老师又伸手拎他挎上的篮子,说:“爸来拿,割好了猪草,怎么不回家呢?”此时小龙宝已象一条小老鼠见到猫一样,悄悄地溜向学校了。小旺发手一松,王老师跌倒在地,说:“一篮青草,怎么这么重。”抬眼看到了篮子里的布口袋,伸手一摸,说:“呀,这是家里的半袋玉米,你要拿到什么地方去?”小旺发脸涨得红彤彤的,良久,才怯生生地说:“我想拿到街上卖钱,留交学费。”王老师一边揉自己的腿,一边说:“爸早就对你说过,这是全家熬春荒仅有的一点粮食,平时都舍不得吃,而且这包底下的小包内装的,是今年的种子,种子都卖了,明年我们吃什么呢?”说罢,拉着小旺发的手说:“来,帮爸爸一把,爸爸这腿天生的不争气,一碰就倒。”站起来后,王老师说:“我们先把玉米拿回家,这学期你就不要上学了,我每天抽时间教你,等开春能采到蘑菇时,聚一点,托龙宝妈带到城市去卖,那时有了钱交学费,下学期你就上学。这样好吧?”小旺发温和地点了点头,与王老师拎着篮子往家走去,花狗也灰溜溜地跟着往回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吵吵嚷嚷的,王老师的妻子说:“不得了,大白天有人到家里偷东西。”大丫头:“我们村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呀?”王老师的妻子:“没人偷,难道半袋玉米长翅膀飞走了?”见到王老师与旺发站在门口,妻子急得乱嚷:“不好了,我们家遭贼了。”二丫头也在旁边插嘴:“这下子我们怎么过春天哩?”王老师笑着说:“不要怕,贼给我逮回来了,玉米在这里。”他指着篮子,示意玉米就在那儿。王妻及大丫头、二丫头立刻转忧为喜,问:“在哪找回的,是谁偷去的呢?”王老师一拐一瘸坐到凳子上,说:“哪里会有贼呢?是旺发想拿到街上卖钱,交学费哩。”这时小旺发自知理亏,便蹲下身子搂着狗脖子,跟狗说话:“阿弟,等山上长出蘑菇,我带你去采蘑菇。”他妈和大丫过来责备了二句,就到外面忙碌去了。二丫头说:“弟弟,下次不要再这样,噢?”旺发点点头,继续跟花狗耳语,然后抓起一根枝枝,帮狗挠痒,那花犬顿时感到舒适自在,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享受它主人的爱抚,有时将四肢抬起,以便旺发能很好地替它挠腋窝。

一连很多天,除了割猪草,晚上跟王老师学三年级第二学期的课程外,旺发都要抽时间跑到几里外的山林间,查看有无蘑菇长出,也总带着镰刀、篮子,那花狗总是寸步不离地追随他,象是个忠于职守的卫兵,对待自己所保卫的长官一样忠诚。

一天午后,旺发终于在一片树木中发现蘑菇,他高兴差点叫起来,后悔没与二姐姐一道来,开心的小脸蛋,如同一朵迎春光开放的花蕾。明亮的山光,清新的林表,俏丽异常,到处好鸟交鸣,溪花雪影遥向人间传递殷情,林间地皮之上,到处是鲜嫩的青苔,有很多青苔之表面以及古树之身躯上,长满了肉乎乎的胖蘑菇,有的形同指头,有的大如童掌。花狗也似乎发现了自然的美妙,高兴得在四周的林间蹿来蹿去,东嗅西嗅。

旺发忙放好篮子,连忙弯腰采茹,不一会便采满一篮,搀起篮欲走,花狗已领会小主人的意图,在前领先开路了,他眼睛仍不住地瞟地上树干上那些仍然婷婷玉立的蘑菇,不知自言自语说什么,又放下篮子,脱下上衣铺到地上,花犬回头之际,见主人没有开始行程,便又跑回到旺发身边,旺发轻拍了下花犬的耳朵,说:“阿弟,我每天来采几篮子,晒干,收好,叫爸妈托龙宝的妈妈带到城里卖,几个月下来,我就交得起学费,我们又可以上学了。”花犬摆摆尾巴,满脸高兴,似乎听到下主人又可以上学,就非常动情。

旺发又采了很多蘑菇,用上衣包好,一只手搀篮子,一只手拎衣包,镰刀横插在篮子边上。花犬也一蹦一跃地跟他抬腿回家,一段行程之后,突然花狗站立不动了,四脚紧蹬地面,样子作收缩状,摆出备战的架势,神情高度紧张,眼睛搜索前方,还不时举首看看旺发,嘴里叽咕些什么。旺发扑哧一笑,上前用脚亲昵地挞了下花犬,说:“阿弟,想玩,等会我叫上二姐,再一道来。”花犬仍然保持原态,只是口里发出低沉的怒吼,似乎是警告什么来犯之敌。旺发感到好奇,便顺着花犬的眼神朝前闲看,旺发的目光落至前方小坡上一丛矮木处时,身上立刻出了一身冷汗,那矮灌木丛下有只土黄色的狼,半蹲着的,眼睛贼溜溜的,贪婪地望着这边。旺发手脚已有些不听使唤,吓得往右边走,想绕过左前方的小土坡。那只狼似乎看出自己的猎物想逃,便一跃跳出,谨慎地向旺发与花犬靠近,花犬更加警惕了,前蹄子在地上趴几下.双方相距十多米远近时,狼又停了下来,两只眼睛贼亮碧绿,舌头拖在嘴外,老长老长的,花犬两条前脚紧伏在地面,后腿蹲地,毛发也竖了起来,嘴呲得老大,发出一种奇怪的吼声。此时旺发的两只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了。

狼突然嗥叫一声,扑了过来,小旺发吓得放声大叫,两手一撒,篮子与衣包落至地上,许多蘑菇蹦出了篮子。花犬也大吼一声,跳向前方,朝着凌空扑向旺发的野狼扑去。狼和犬在空中猛地撞到一处,然后均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各自在地上一滚,迅速爬起,又猛向对方扑去.又是几个回合,双方未见胜负,旺发哭着爬到边上的一棵树上,此时才擦了擦眼泪定下神,观看树下花犬与野狼的厮杀。那野狼红了眼,纵身一窜,又扑向花犬,花犬仍然猛地迎敌,在空中相碰时,野狼张开大口,咬住了花犬,双方再一次落到地上,扭在一起,不住地打滚,相互厮咬,渐渐地花犬力量不支,猛地蹬开野狼翻身向远方逃去,狼凶猛地追了过去。树上的旺发大喊:“阿弟。”那花犬听到小主人的声音,便回过头,毫不犹豫地扑向野狼,那狼见花犬来势凶猛,倒是向后面退了,花犬扑了空摔到在地上,那狼便乘势扑过去,咬住了花犬的脖子,花犬拼命在底下挣扎,旺发看到花犬的脖子有鲜血冒出,大骂野狼,又折了根树枝向野狼身上甩去,野狼全然不顾这些,全力以赴地厮咬花犬,花犬发出一阵阵哀叫,挣所中望了几下树上的旺发,旺发急了,跳到树下,拣起地上的镰刀想砍狼头,又怕砍到花犬的头,便照着狼腰,使尽全身力气砍了下去,只听得狼惨叫了一声,瘫到在地上,那狼的腰椎骨被砍断了,挣扎着想爬起,但无法站起,只得向边上爬动。旺发又举起镰刀照着狼的眼睛、肚子猛砍了一阵,狼惨叫了几声,便只有出气的份了,花犬此时也躺在一边,血仍在流,半睁着眼睛,努力望着旺发,尾巴蠕了几下,声音低而哑。旺发摔掉镰刀,蹲下双手托着花犬的头,嘴里不住地叫:“阿弟,阿弟。”那犬数次企图将头伸到旺发的脸边,都没有成功,眼睛逐步失去光彩,眼角有很多泪水流出。旺发突然哇哇哭泣起来,将自己的脸靠到花犬的脸,那花犬慢慢闭上眼睛,身上数处白色皮毛渐被浸出的鲜血染得殷红,许多蘑菇也一样被鲜血染得殷红。(完)

《杨天水文集》《农家子女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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