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缓缓告别了淮河,躲进了另一个世界。数缕余霞藏在水波中,久久不忍离去。晚秋的风,略带寒意。两个妇女,一老一少,各拎一篮带泥的山芋,慢慢吞吞离开河岸,走向无名村的西尾。“大娘,你年轻时出嫁坐的是花轿么?”年轻的姑娘问。姑娘矮瘦,面色灰黄,两条辫子也少有光泽。“傻丫头,不坐花轿坐什么呢?坐花轿是我们女人一生最尊贵的事。平常都是我们服待别人,只有坐在花轿里,才轮到别人服侍我们。”老妇说,纵横交错的面纹间涌现出得意与笑容。“戴红头巾么?”姑娘问。“戴,戴。”老妇说。“大娘戴上红头巾一定很俊。”姑娘说。老妇说:“对了,你不久就要出嫁了,买了红头巾了么?”姑娘叹口气说:“哪有钱买呢?”老妇也叹了口气说:“女人一生能出几次嫁呢?哎!”姑娘默默不语。良久之后说:“我表婶有一条,怪好看的,我哥哥去表婶家去借去了,不知能借到不?”到了村西头,老妇在最外边的一间小棚屋前放下篮子,姑娘走到邻棚屋的二间茅屋前放下篮。老妇边举起袖擦汗,说:“要是你哥不回来,到我这里吃煮山芋,省得两边都生火。”姑娘说:“大娘到我家来吧,帮我烧火,中午还剩点腌小白菜。”老妇边答应。边走到姑娘屋内,坐到锅灶后帮姑娘烧火。

“月桂,月桂。”一个矮瘦的年轻人边说话边走到屋里,锅台前的姑娘立刻迎上去说:“哥,借到没有?”年轻人摇摇头,姑娘迟疑了一下,回到锅台边,望着锅台出神。“毛头回来了。”老妇说。年轻人顺声音看到了锅后的老妇,便立刻上前一步说:“大娘,嗯……”老妇又问:“毛头,借什么去了?”毛头说:“月桂再过些日子就出嫁了,连头巾都没有,她老说红头巾红头巾,我们又买不起,就去大表婶家借。”老妇问:“不错,你大表婶是有块红头巾,我在路上看到过,到底人家是吃公家粮,拿工资的。”月桂说:“大表婶为什么不借呢?”毛头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她先是说被别人借走了,她家八丫头说别人还回来了,劝大表婶借给月桂用两天,被大表婶恶骂了一顿,说是寒风重了,自己离不开头巾,一离开头脑病就发。”月桂又是呆呆地望着锅台出神。老妇说:“你大表婶不行好,将来见阎王时要挨很多大板……,当初你父母都还在时,她男人还没拿工资,一到春荒就到你家。哟,月桂,水开了。”月桂揭开了高梁杆串成的锅盖,热气立时腾至半空,月桂将洗好的山芋倒进锅里。晚饭后,老妇回避屋去了,毛头说:“月桂,还是把两只鸡卖掉。”月桂说:“平常的盐、火柴、针头线脑,都靠那两只鸡下蛋,那怎么行?”毛头说:“哥哥再穷也不能让你敞着头进婆家的门。”月桂说:“哥,怎么也要留一只下蛋。”毛头:“一只的钱怕不够买条头巾的。”月桂:“今年攒到现在,我已经有五毛多钱哩,添上试试看。”月桂从一只土洞中掏出一个旧蓝布缝成的小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口,将一、二十个铅币倒到饭桌上,饭桌很破旧,边上有两个洞,有几个铅币自洞口滚到地上,月桂边数边说:“四个5分,十个2分,十四个1分。”然后,她扳起指头算帐:“四五两毛,十个2分两毛,共四毛,加十四个1分,加一毛四,共五毛四分。”昏黄的油灯火,借一阵微风,稍显兴奋,摇晃了几下。毛头坐在桌边,将5分、2分、1分分别摞好。月桂:“唉,我计得是五毛七分,怎么少3分,是不是老鼠拖走了?”月桂自言自语,把蓝荷包拎起凑近油灯,仔细查找,说:“没有咬破,到哪里去了呢?”毛头说:“是不是掉地上了呢?”月桂端起灯,蹲到地上,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三枚钱币,然后将所有的硬币重新边数边放进蓝荷包里,硬把蓝荷包塞到毛头的手里,说:“哥,这五毛七分钱,明天你带着,钱不够时加上去试试。”

次日一大早,月桂起来,帮毛头捉了一只母鸡,绑住鸡腿,放在蓝子里,老鸡似乎极不愿意离开故家,一直扑腾翅膀,咯咯乱叫,鸡窗里的另一只母鸡似乎不忍与老友分离,也咯咯叫唤不停。毛头拎蓝子走向集市,月桂:“哥,早点回来。”毛头:“我赶回来吃午饭。”

午饭时,西邻老妇过来,问:“月桂,怎么还没吃饭?”月桂:“等哥回来一道吃。”老妇:“毛头还在田里干活么?”月桂:“不,哥上街卖鸡去了。”老妇:“下蛋那么勤的母鸡,卖它作什么呢?”月桂:“帮我买红头巾的。”老妇:“红头巾,噢,我年轻时的红头巾也是哥哥替我买的,还是在大上海带回来的哩。又长又厚又红,上面还印着大花朵,戴在头上,穗子在风中一飘一荡,真好看。”月桂:“上海在什么地方呢?大舅怎么到那里买头巾呢?”老妇:“听你大舅讲,大上海在好远好远的地主主,他当时是跑生意的,每次回来,都给我带衣服、袜子、糖果、梳子、梳头油。”月桂:“大娘真福气,哥哥那么有钱。”老妇叹口气道:“有什么福气,有天晚上,土匪上门抢劫绑票,你大舅被乱枪打死,等到我嫁到这边,你大爷又是个短命鬼,算起来,也死去四五十年了,你哥哥姐姐也是苦命鬼,都不到十岁就死在天花上面。”此时老妇形同木人,双目干枯无神,盯着远方,仿佛在那里望见了自己的亲人。月桂见此,连忙说:“大娘,前几天你要我帮你缝棉衣的呢?走,我现在就去帮你缝。”大娘许久才说:“吃完饭缝也不迟。”月桂:“反正我也不饿,缝完了,哥哥也该回来了。”说完,就拉老妇走到老妇的小棚屋里,拿起床上席子,铺到棚屋前一棵枣树下面,将一卷旧蓝布铺开,又将一卷旧棉胎展开,铺到布上,最后将灰白的棉里子布铺在棉胎上面,穿好针线,低着头慢慢地缝。老妇在一边帮着拽拽袖口、领口,嘴里念叨着:“我老了,眼睛、手脚都不中用了,多亏你年年帮我。”月桂:“大娘说哪里的话,我们兄妹俩父母死得早,要是没有大娘的照看,哪会有今天这样长大成人。”老妇沉默良久说:“姑娘,我见到你兄妹如同见到我那俩个亲生的孩子,将来你嫁到婆家,一定要常回来看看。”月桂:“大娘,我们兄妹俩也没有什么亲戚,到时候你和我哥就是我娘家的亲人。”此时说者听者的眼圈都红润了,似乎有些欲出之泪水,溢在俩人的眼角。傍晚时分,月桂才将老妇的棉衣、棉裤、棉鞋全部缝好。正当月桂站起直直腰时,毛头回来了。月桂即忙迎上去,接下毛头手里篮子,说:“怎么这么晚?够不够?买没买到?”毛头:“现在有几家吃得起母鸡呢?买回去下蛋,人家又不放心,一直到中饭后,也没有人问津,幸好后来公社食堂的王大表叔,问我卖鸡做作么,我说是给你买出嫁用的头巾,他才发了善心,成全了我,将鸡买去,还多给几毛钱哩。”听到此,月桂急切地说:“那红头巾一定是买到了,给我看看。”边说边翻动篮子看,只看到有两包盐、几合火柴、二块豆腐,没有见到朝思暮想的的红头巾。毛头说:“供销社的店里没有,站店的说,一年也不进几条,怎么可能一买就有呢?”月桂顿时显得非常失望,片刻之后,说:“那我给你热饭去.”说完就急火火地走回自己的家,老妇在后面说:“就在枣树下吃吧,我刚烧的菜稀饭,热的。”毛头二话没说,去自己的家中,将小饭桌搬了过来,放在枣树底下,又将篮子提到桌上,取出一包盐、一块豆腐、三盒火柴对老妇说:“这是给大娘买的。”老妇说:“你又花钱了,叫我怎么过意呢?再说,买了这些东西,钱还够买红头巾的么?”毛头说:“真要不够的话,再把另一只鸡也卖掉,大娘年龄大了,一年到头粗茶淡饭的,买块豆腐,让您老人家换换口味。”推让一番后,老妇将盐、豆腐、火柴拿进了棚屋里,接着端来了几碗菜稀饭,月桂也将蒸山芋端了一盆过来。毛头说:“月桂,你把篮子里的东西拎回去,将豆腐切细,撒点盐,拌拌当菜。”月桂:“哥,昨天的腌小白菜还有点,你又花钱买豆腐干什么呢?”毛头:“你在家长了十九岁了,我记得豆腐也没吃过几顿,眼看要出门了,快拿去切细拌成凉菜。”老妇:“照你哥说的做吧,我屋里还有一块,留着明天吃正好。”月桂很快就将豆腐拌成了凉菜。夕阳依旧举着老迈的步伐,余霞晚照,落在村树枝头,绿叶迎微风,面呈微微醉态,少许红枣挂于稀疏的枝上,淡淡的香味缓缓飘到树下。吃饭时毛头说:“月桂,我明天去县城。”月桂:“百十里地,那么远,去县城干什么?”毛头:“替你买红头巾。”月桂没有说话。老妇:“这才是好兄长,当时我哥哥对我也是这样好。”毛头:“明天一大早,你放二十个蒸山芋在布袋里,留我路上做干粮。”月桂点了点头。老妇:“毛头,你累了,早点回去睡觉吧,月桂,还是跟我睡,明早我叫你,起来蒸山芋。”

夜里鸡鸣五更,老妇便叫醒月桂,说:“就拿我这边的山芋,在我的锅上蒸,蒸了再叫你哥,让他多睡些时辰,还有大半天的路要赶哩。”月桂将山芋蒸好,装到一个白布口袋里,便到自己的屋里叫醒毛头。毛头将行时,老妇说:“好好看看县城,回来给我们讲讲,我活了那么大,还没见过县城哩。”月桂:“哥,寒天要到了,要是钱剩下的话,你自己买顶帽子。”毛头嗯了几声,便背上口袋走了,将无名村的鸡鸣狗吠留在身后。

太阳转到了正南,路边人家多冒起了炊烟,离县城还有几里时,在一株老槐树下,毛头坐到地上,掏出蒸山芋,一连吃了八九个,然后走进县城,一路上不时摸摸衣袋,他顾不得仔细瞧县城的外观,急急问了很多人,找到百货大楼。他指着柜台要买红头巾,营业员打量了几眼,慢不经心地将一条红头巾搁到柜台面上,毛头小心翼翼掏口袋里卖鸡的钱和月桂给他的小荷包,数来数去,说:“少五分钱。”营业员便将红头巾又拿回,放到货架之上,一脸不悦的颜色。毛头说:“大姐,行行好,我妹妹要出嫁了,下次我送五分钱来好么?”营业员木然不动,似乎没有听懂毛头的话,只是抬起眼皮冷漠地望望毛头。毛头又说:“大姐,行行好,将红头巾卖给我,我妹妹要出嫁了,欠你的五分钱我一定守信用,过几天就送来。”营业员又望了望毛头几眼,然后一转身走向柜台的另一头,另一个男营业员迎上问了些话,那个女营业员嘟嘟囔囔了几句,男营业员好奇地望望毛头,笑着说:“这里哪兴讨价还价哩。”毛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掉头赶紧逃离百货大楼,只觉得后面两旁有许多眼睛都盯着他。走了一阵后,稍平衡了些,毛头想:“五六十里地白跑了一趟,要是少买块豆腐或少买包盐,哪会害得今天这样白跑县城。”此时他才开始打量县城——脚下的路是水泥铺的,坑坑洼洼,一些地方积水已经发臭,少许杂树半死不活地站在路边,路两边大多是平房,有瓦顶的,也有茅草顶的,楼房只有百货大楼一座和另一方向的一座,大路上行人稀少,一些小街道里倒是熙熙嚷嚷,很多人赶着猪羊,不知是买者还是卖者,猪喊羊叫,乱成一团,前边不远处有一大堆废物,有二、三间房子那么高大。

毛头远望见有个老汉在废物堆里找东西,似乎将一双旧鞋塞进了口袋,毛头心想:“我也去找找看,说不准能碰上运气,找几双鞋子,那样就省得妹妹点灯熬油做鞋了。”走到废物堆处,毛头看清那个老汉满头大汗,身边的口袋已装满了旧衣、旧鞋、玻璃瓶、旧绳子、旧报纸等等,毛头想搭话,又不知说如何是好,便蹲到一边只自扒废物,扒了许久,扒到了一双旧布鞋,一只底子前脚掌心有个洞,毛头想:“回去剪块旧底子钉上,算得上是一双象样的鞋哩.”再望那老汉,已坐在一边抽烟,烟锅上冒起阵阵白烟。毛头凑过来问:“老大爷,拾这些东西回家用么?”老汉道:“小老哥,哪里人?听口音是本地人,怎么连拾垃圾的行当也不懂么?”毛头让老汉一反问,楞住了,显得很卑谦,往老汉身旁一蹲,半天才说:“我是无名村的,什么叫拾垃圾?请大爷开导开导我。”老汉道:“这堆废物,城里人称它为垃圾堆,拾垃圾就是到这垃圾堆里拣有用的卖给收购站。”毛头:“收购站要这些破布、旧瓶子、旧报纸么?”老汉:“怎么不要呢?难道你没见到货郎鼓下乡收废物么?要是收购站不收,货郎鼓下乡收它做什么呢?”毛头似乎完全领悟了拣垃圾、收废物的意义与价值,问:“大爷,一天能卖多少钱?”老汉:“少的四五毛,多的二、三块。”毛头抬高了声音:“能卖那么多钱啊!要是早知道我昨天就不卖母鸡了,到这里跟大爷学拣垃圾。”老汉:“昨天卖鸡,今天赶县城做什么?”毛头:“我只有一个妹妹,要出嫁,什么嫁妆都没有,只想买一块红头巾,我昨天卖了只母鸡,买了二斤盐、二斤豆腐、几盒火柴,今天来县城想用剩下的钱买块红头巾的,哪道只差五分钱,卖货的大姐,怎么都不卖给我。”“当然罗,公家的店是不兴欠帐,不兴讨价还价的。”毛头:“唉,大爷,我再拣点垃圾,你带我去收购站好么?只要卖五分钱,我就可以去买块红头巾。我妹十九岁了,从来还没戴过红头巾,我做哥的,怎么能让她敞头进婆家门呢?冬天快到了,要是敞头出嫁的话,人家会把她娘家的人骂死的。”老汉望着一脸憨厚的毛头,从身上掏出二毛钱说:“小老哥,这两毛钱,你拿去赶快买头巾,无名村离这里好上百里里,买好了,抓紧赶路,听说途中的小山上有狼、蛇,经常夜里出来伤人哩。”毛头感激得有些手足无措,老汉说:“拿去,买红头巾吧。”毛头这才接下二毛钱,说:“大爷,将来到这里找你能成么?”老汉:“怎么不成,我又不是县太爷,我是拣垃圾的,你愿意拣,我们就一道拣好,我老了,手脚渐渐不灵活了,你要是来了,倒还能帮帮我的忙哩。”毛头说:“大爷,我先买红头巾,过几天一定来找你,跟你一道拣垃圾。”毛头正要动身,只见一个中年人,走过来对老汉说:“老哥,晚上我到你那儿歇脚,好么?”老汉:“怎么不好呢?唉,老四,你又卖血了么?”那中年人点了点头,道:“一家八九口人,怎么办呢?再说我娘守寡半生,将我们带大,现在八十多岁了,说走就走的人,再穷也要替她老人家买个好寿材,哟,老哥,我先去把钱存起来。”中年人说完就走了。毛头问:“大爷,血也能卖么,卖给谁呢?能卖多少钱?”老汉:“大粪都能卖钱,血难道不能卖钱么?卖给谁?卖给医院呗,卖多少钱?四两小酒瓶那样的瓶子装满,能卖几十块钱。”毛头激动得站了起来,说:“乖乖,我们苦一年也苦不到几十块钱,大爷,医院在哪边?”老汉:“小老表,血是生命之根,怎么能乱卖,过几天来跟我一道拣垃圾吧。再说先去买红头巾要紧,我的女儿要是不死,也是买红头巾的岁数了。”老汉边说边挥了挥手。

毛头急忙赶到百货大楼,买了红头巾。然后逢人就问县医院在哪里,有人告诉他:“最东头的那个有楼房的大院子就是。”他边往医院走边想:“有了几十元,就可替妹妹买身新衣服、买双新鞋、新袜,买只新脸盆、新水瓶,再买只大红箱子,待将妹妹生了小外甥或小外甥女,用来替小外甥小外甥女买衣服、鞋子、糖果,也给妹妹在婆家争口气,让她婆家人不要把妹妹的娘家看扁了。”不觉得医院到了,毛头问人:“在哪边卖血呢?”一位老妇扬手一指。毛头按她指的方向走过去,问一位穿白大褂的人:“这里买血么?”那人冷冷地说:“你要卖血?”毛头:“是啊!我妹妹要出嫁了,我光给她买块红头巾,是过意不去的,我要卖血,然后给她买些嫁衣、嫁妆。”那人仍然冷冷地说:“你瘦成这个样,谁敢抽你的血,晕在这边谁负责呢?”毛头心想刚才那位卖血的人,也不比我胖,他能卖血我就不能卖么?于是说:“抽死了也不会怪你们的。”那人说:“倒不至于死掉,那么你什么血型?”毛头:“什么血型?”那人摇摇头,回身至桌子取来酒精棉球,及一根金属针,拉起毛头的手,捏住其无名指,擦了两下酒精,刺一下,拽住毛头走向一张桌子,拿起一块两指宽的玻璃片,在冒血的地方沾了两下,说:“坐在那边等着。”过了一会,有两个穿白大褂年轻妇女过来抽走了毛头的血,毛头望望那盛血的瓶子,心中想起了拾垃圾老汉的“一小瓶的血可以卖几十元哩”的话。这时那个验血的人又递这一张单据,说:“到隔壁领钱去吧。”毛头刚想站起接单,便感到晕旋,他不得不扶墙站起,接过单据,那人走了。毛头歇了一会,才到隔壁取了钱。

走上大街,毛头本想去给妹妹买嫁衣嫁妆,再帮隔壁大娘买一斤桃酥,见店铺都关了门,便想道:“先回家让妹妹高兴高兴,过几天再来。”他把红头巾与钱一起放进口袋里,查看一下口袋见没有漏洞,才放心地坐到一家无人的廊檐下,掏出蒸山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将带来的蒸山芋统统吃完后,抬腿回家了。走了十多里后,他想道:“前面就是小山区,听说常有狼,不如找根棍棒,真遇上了还能拼一拼。”于是他在一农家的草堆里,拣了一根几尺长,胳膊粗的干槐棒,拎在手里。胆子便壮了,又不时将布口袋拎至眼前查看。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风也越来赵冷。毛头一路上捏手捏脚,生怕遇上夜狼,心跳得扑嗵嗵的,走出小山区后,他长长地喘了口气。此时夜已深了,无名村的狗吠声已能听到。突然他感到脚跟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继续走了半里地后,感到脚跟痛得厉害,用手摸了摸,才发现肿了一大块,而且越来越感到吃力,身上只出虚汗,口里发干,他想:“幸好快到家了,要是半路上这样,再遇上狼,布袋被衔走,红头巾的卖血的钱不是要丢掉么。”想着想着,毛头已走到老妇的门口,大概是听到脚步声,月桂迎了上来,说:“哥,大娘和我都为你担心,生怕遇上狼,你累了罢。”毛头走进棚屋,见大娘未睡,坐在油灯下拧线,便将布口袋放至桌上,说:“大娘,还没睡么?”老妇说:“一直与你妹子念叨你,你回来了,我们才能睡得着,毛头,县城怎么样?给大娘讲讲。”月桂此时将热的稀饭与热的蒸山芋端到桌上。毛头说:“县城也没有好的,只有两座破楼,街边也有很多茅屋。”说着自布口袋中掏一个纸包,递给月桂,说:“这下子也可在大表婶面前争口气了。”月桂接过纸包打开,取出红头巾展开。老妇也凑过来看,那红头巾色泽鲜艳,在小棚屋的油灯下尤其显得耀眼,月桂小心翼翼地将红头巾叠好,用纸又包了起来。毛头又掏出一卷钞票,凑近油灯。月桂惊讶得不得了,说:“哥,哪来这么多钱?”老妇也感到惊讶,停住手中的拧线活,问:“难道遇上财神爷了么?”毛头说:“这是我卖血的钱,留给你买嫁衣、嫁妆,本来卖完血后我想立即帮你买身衣裤、袜子、鞋子、买只大红箱子、新脸盆、新水瓶,买二块香皂,再帮大娘买斤桃酥,谁知天晚了,店铺都关了门,我只好先回来再说,我想过几天再去一趟。”老妇:“我年轻时什么没吃过呢?你大舅去大上海,每次回来,总给我带很多东西。你卖血干什么,血是命根子,怎么能乱卖?”月桂说:“哥你卖血给我……,哥买桃酥不合算,你下次去县城,还不如带几斤肥猪肉回来炼好油,留给大娘补补身体。”毛头:“买肉也好,哟,我又想起件事,我在县城遇到一个拾垃圾的老大爷,过几天我还要去找他。”老妇与月桂问:“什么叫拾垃圾?”毛头:“拾垃圾就是拾废物,城里人将废物称作垃圾,货郎鼓收的破布烂棉花在县城垃圾堆里很多,拣来卖给收购站,有时一天能卖一、二块钱。”老妇与月桂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真的?一天能卖几块钱?”毛头:“不光是破布、烂棉花,垃圾堆里还有报纸、玻璃瓶、旧鞋子等能卖钱的东西多哩。”说着毛头自口袋里掏出另一个纸包,打开接着说:“这样的鞋子不少哩,听老大爷讲,有时还能拣到解放鞋。”月桂接过鞋子在灯下仔细地瞧说:“灯芯绒面,料子真好,这针线也是好手艺,底子通了,钉个掌子就能穿了,哥,明天我帮你补好。”老妇:“毛头这趟县城没有白去,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带你们一道去拣垃圾,总比在这死河边,穷一辈子强。毛头,你也走累了,快吃点饭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活。”毛头说:“我不想吃饭,大娘你和月桂睡吧。”毛头站起时踉了一下,月桂:“哥,怎么啦?”这时月桂才发现毛头的额头上浸出一层汗珠,脸色蜡黄,似乎有站不住的势头。毛头:“不要紧,走路时让什么虫子咬了一下。”月桂蹲下顺手拿灯一照,说:“哥,怎么脚和小腿肿得这个样子。”老妇也蹲下来看了看,说:“在哪里被咬的?”毛头:“离这里只有几多里地。”月桂用手摸了摸毛头的脑门,说:“哥,你烧得好烫。”毛头此时显得很疲倦,汗珠越来越多。老妇:“难道是蛇咬的么?”毛头已经打颤了,月桂有些慌了,说:“哥,真的是蛇咬的么?这下糟了。”毛头:“不要紧,不像是蛇咬的,说不准是碰上了老蜈蚣,明天到集上找医生看。你看看,什么虫咬了一口,走点夜路,就成这个样子……。你舀点凉水来,让我冰冰看。”老妇:“月桂,别先舀水,先把你哥扶到他床上。”毛头说:“不用扶。”其实自己站立不住了,老妇、月桂扶毛头到毛头、月桂的屋内,将他扶上床,毛头倒下就睡着了。老妇接连喊数声,没有反应。

月桂点着了油灯,说:“都怪我要什么红头巾,害得哥这个样子。”老妇叫月桂拿来凉毛巾敷到毛头的额上,又用凉水帮他清洗了伤口,只见伤口不过是一个小指甲大小的破口,老妇又喊了几声,毛头还没有反应。老妇对月桂说:“毛头是太累了,让他睡一会,我看一会你先睡。”月桂说:“大娘你先睡,我先看哥。”老妇说:“好,有事就叫我,天亮可以叫去乡里看医生。”老妇回自己的小棚屋里去了。月桂一会用凉毛巾帮毛头擦额头,擦肿起的腿,一会在灯下反复看红头巾,又将那几十元钱卷好包好,塞到毛头的枕头下面,鸡叫四更时,月桂困倦得不停地打盹,突然她发现毛头大口大口地喘气,手脚不住地抽动,她大喊起来:“哥哥,哥哥。”这时,老妇也披件夹衣,过来敲门问:“月桂,开门,出什么事啦?”月桂开门道:“哥哥不行了,哥哥不行了。”老妇也慌了手脚,赶紧走到床边,用手扒开毛头的眼皮,说:“不得了。”然后又抬高嗓子喊道:“毛头,毛头。”毛头没有应声,刚才还颤动不已的身体,逐渐趁向平静,也不大口大口喘气了,月桂问:“大娘,哥会不会出事?”大老妇抓住毛头的手,良久,抽泣起来。月桂似乎领会了老妇的判断,也跟着哭泣起来,茅屋内的哭泣声惊动了无名村的一些家犬,于是哭泣声与犬吠声,被夜色一起包裹在无名村内。(完)

《农家子女集》1

《杨天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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