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似有几分羞怯,躲进乌蓝的云里,长久不肯露面,无名河边的岸树青禾,拥抱着无边的夜色。

**突然,一堆金光升起于一座土坟前,火头二、三尺高,红黄相间,静夜中耀眼,照得四周的麦苗青亮。火堆前放着两小陶碗,碗中盛着几粒小麦、几丁豆腐。一位中年妇女蹲在火堆前,身边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一脸沉重,一双破旧的园口布鞋,左脚顶已有个洞,两上脚趾露在外边。妇女说:“翠翠,跪下给你爹嗑几个头。”女童很温顺地跪下,朝坟头朝火堆嗑了好几头。

**待火光渐渐熄灭,妇女才搀着女童离开坟头。此时月亮象位和善的长者,端居碧海中央,河水、林木、禾苗、道路,都沉浸在一派明亮之中。路上,女童怯生地问:“娘,爹识很多字么?”妇女:“你爹识很多字。”女童脸上露出几分快乐的神情,说:“学校孙老师讲他十来岁时还跟我爹读过书哩。”妇女:“你要好好读书识字,长大像你爹一样做个老师。”女童:“娘,我哪天才能长大?爹长得什么样子?”妇女:“你爹长得细高挑,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皮肤白白细细的,别人说长得像城市人。”女童:“爹怎么死的呢?”妇女:“医生说是死在破伤风加肺炎上面。”女童:“娘,什么是破伤风加肺炎?”妇女:“傻丫头,娘也不晓得,娘又不是医生。”女童默默地跟着妇女前行,娘俩沉默了许久,妇女忽然长叹一声说:“你爹临死前想喝水米汤都没有喝上。”女童:“娘,米是什么样子?”妇女:“白花花的,粒子与小麦大小差不多。”女童:“是树上长出来的,还是像花生山芋一样长在地下呢?”妇女:“像小麦一样长在地上,长在穗子上。”女童:“米饭是什么味?”妇女:“很香的味,要是哪家煮上顿米饭,隔很多人家都能闻到香味。”女童:“娘,你和爹吃过米饭么?”话音刚落,女童哎呀一声,就蹲下了。妇女忙蹲下问:“乖怎么啦?”一边查看,发现女童左脚的第二个脚趾踢破,脚趾甲差点就掉了下来。妇女搂着女童的头说:“都怪妈没有急时跟你补鞋,很疼么?”女童大概是疼的原因,已满眼圈中泪水,却摇头说:“娘,不疼,不疼。”妇女:“乖,娘背着你走。”女童:“不要娘背,我自己能走。”妇女双坚持要背女童,并背朝女童蹲在女童的面前,做出要背女童的姿势。女童绕到妇女的面前,拉着妇女的手说:“娘,起来,我自己能走。”妇女一把将女童搂到怀里,说:“乖,真正的好乖乖。”此时只有他们母子俩才知道彼此的泪水浸到了自己亲人的脸上。远处沂蒙山的影子朦胧可见。

**次日早晨,妇女正要起身,摸着女童的脸蛋说:“翠翠,起来上学去。”翠翠仍在酣睡之中,面孔红彤彤的,妇女推了几下翠翠,又喊了几声,翠翠才醒了过来。翠翠迷迷糊糊地说:“娘,我头痛,我想喝水。”妇女又摸了摸翠翠的头,说:“怎么发烧了,难怪刚才摸你的脸感到有点烫,哟,乖,脚还疼么?伸出来给娘看看。”翠翠将左脚伸出被子外面,那被面上有四五块补钉,妇女:“昨晚给包的布有点松,来,娘再帮你扎扎紧。”妇女边说边在床上的针线筐中找出一根手工拧成的粗棉线,格外小心地绕到女童的脚趾上,最终慢慢地打了个结,又细细看了翠翠的脚,问:“到底疼不疼?”女童:“娘,有点疼,不碍事。”妇女:“你可能是伤风了,就不要上学了,在床上睡睡,我去煮姜汤给你吃。”过一会,妇女端了一小碗姜汤说:“乖,你先喝点生姜汤,等会饭做好了,娘喊你。”女童接过热腾腾的姜汤一口口地喝起来,几口之后,头上冒出一层汗珠。

**母子俩正在吃早饭时,一个黄毛小丫头过来说:“小翠,孙老师教我问问你怎么不去早读呢?”小翠娘说:“五丫头,翠翠生病了。”小翠:“五姐姐,我脚踢破了。”五丫头:“不碍事,我等你一道去学校。”五丫头说着就在旁边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两眼只往饭桌上瞟,翠翠的娘问:“五丫头,早饭吃了么?”五丫头:“吃了。”“吃什么?”五丫头:“吃鬼黑糊糊,没有咸菜,难吃得要死,你们家的酸浆做得真好,老远就闻到酸馏馏的味。”翠翠:“娘做的酸浆就是好吃。”翠翠娘说:“五丫头,吃酸浆么?”五丫头一边用眼票她们母子的饭碗一边说:“三娘,我不吃。”翠翠娘说:“翠翠,去盛碗来让五丫头吃。”翠翠一瘸一捣,盛了饭送到五丫头手里说:“吃吧,等会我们一一道去学校。”五丫头接过来,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五丫头喝完稀饭说:“翠翠,东边的下放户家一天三顿都吃米饭,早晨我放学时,从他们家门口走过,他们家小卫、小红姊妹俩,一人端一碗米干饭,米饭上面都放一块红红的东西。”小翠说:“真的?”五丫头:“我骗你干什么?你不信问小明、小芳、三毛几个人,我们几个人站在他家门口,望了一会,都看到了。”小翠:“好香好香的么?”五丫头:“是好香好香的,三毛还用劲在他们院门口吸几口气,用劲闻闻香味哩。”小翠:“那红的方块块是什么?”五丫头:“我不晓得是什么?”小翠:“娘,你估计那红的是什么?”小翠娘:“娘哪里是样样通的人哩,你们快吃,吃完了上学去,娘还要打猪草。”俩个女童于是默默地喝稀饭,呼噜呼噜的喝稀饭声,引得猪厩里的饿猪不停地哼哼唧唧。

**几天后,翠翠的脚红肿越来越大,脚趾处发炎了,不时渗出淡黄的水,一天早读放学后,翠翠一个人走得慢,落在后边,她慢慢走到住着下放户的那个四合院的门口,朝里边瞧,果然望见下放户的姊妹俩一人端一碗白花的饭,上面放一块鲜红的方块,她嗅了嗅鼻子,那个大点的姐姐抬头看见了翠翠,朝翠翠笑了笑,继续吃饭,翠翠有点不好意思,就掉头回家了,路上,还在小水沟边拔了一小捆糁草,到家后,将糁草甩到猪食缸里,饿猪立刻大口大口地吞食,像是饿久的婴儿吮到奶头一样贪婪。翠翠跑到娘跟前,说:“娘,下放户家姊妹俩个早晨真吃的米饭,白花花的,好香哟,米饭上面还有块鲜红的方块。”她娘说:“乖孩子,娘等到秋天卖点山芋,买米给你做米饭、米粥吃。”翠翠:“到时娘也要吃,再留一点到明年春天给爹烧纸。”她娘直起腰,脸色略为沉重了些,说:“你爹要是能听到你这话,会多高兴。”翠翠:“娘说爹临走前想喝点米汤,我怎么记不得了呢?”她娘:“傻丫头,你还小呢?”翠翠:“娘,当时我哭没哭呢?”她娘:“你哭得厉害,乖孩子,大家都说你懂事,你我拉住你爹的手哭了半天。”此时母女俩的眼圈都微微发红了。翠翠道:“我怎么记不得爹要米汤喝呢?”她娘:“你才四岁,怎么能记得呢?当时你哭累了,就睡在你爹的怀里。”

**早饭后,翠翠娘催她上学,翠翠说:“娘,我脚疼得厉害,我不想去,娘,你再摸摸我头。”翠翠娘摸了摸她的头,说:“怎么又发热了,好,那你在家玩玩,娘要干活去。”翠翠:“娘,那我跟你下田。”娘:“你不能上学,怎么能下田呢?你上床去,娘帮你盖被发发汗,就好了。”翠翠说:“娘,我一人在家不好玩,我要跟娘下田,你干活我在旁边玩,我不乱跑。”翠翠娘犹豫了下,就带翠翠一道向田野走去。

**玉米有膝盖高,大概是缺水缺肥的原因,一棵棵长地象黄毛丫头,面黄肌瘦的,翠翠娘一边替玉米扒根,一这捕捉夜里常出来吞玉米根的青虫。翠翠手里提个瓦罐,有时捉几个蚂昨放进去,有时捉几条青虫放进去,并不时说:“娘,已有半罐子了,猪吃了真会长膘么?”她娘:“猪跟人一样,吃好食就长膘。”翠翠:“那我以后不上学,专门捉虫子喂猪,猪长大了留卖,买米回来我跟娘吃煮米饭,再留一点给爹烧纸。那样才好哩。”她娘:“傻丫头,你还在怀抱中时你爹就说等你长大,教你读书识字,考师范学校当个教师,做个拿工资的公家人。你要读书识字,长大像你爹一样当个老师多好。喂猪的事是妈妈的事。”娘俩一边说,一边坐到田坟上,此时太阳高高升起,田野中,露气水气散尽,翠翠抓了点干土散在脚趾的伤处,便将头枕在娘的腿上,她娘帮她捉虱子。远处沂蒙山巨大的身影,在灿烂的春光下,呈现出生命未老的气势。

**中午,翠翠娘搂着翠翠美美地进入梦乡。近黄昏时,翠翠娘才醒,她摸翠翠的头,自言自语道:“怎么烫得这样厉害。”她摇了翠翠几下,说:“翠翠,起来,娘带你去卫生所。”良久,翠翠微睁眼睛,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坐在床上发呆,娘:“来,伏在娘背,娘背你去卫生所。”翠翠伏到娘的身上,娘背起她走出草屋,转过身锁好门,往西南方向卫生所走去。

**卫生所离翠翠家有四五里地,翠翠娘背着翠翠走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到,此时落日冉冉,春风微荡,卫生所的二间小茅屋于斜阳林影之下,显出倦怠欲睡之态。翠翠娘进门后,将翠翠放在墙边的土坑之上,连忙对一位清瘦的老者说:“张大爷,帮翠翠看看。”那老者不慌不忙,问了几句,先看了看翠翠脚趾上的伤,将表夹在翠翠的腋下,又用听诊器反复听翠翠的两胸.不一会以出表一看,说:“烧得这么厉害,四十一度,怎么不早来哩?看来肺也烧得发炎了,这样,我先帮翠翠打一针,伤口洗洗包一下,再带几片药回去,明天以后每天来打两针,一早一晚。”翠翠娘:“多亏张大爷这么好心。”老者帮翠翠打了一针,然后又替翠翠的脚趾处以红汞清洗后,用白纱布包好。翠翠娘:“大爷,一共多少钱?”老者:“一针氨基比林,十二颗土霉素,一共八毛七分钱,换药就不算钱了。”翠翠娘掏了半天口袋,才掏出二毛多钱,她很不好意思,说:“大爷,我这里只有二毛多钱,过几天我借到了一道给你。”老者:“不碍事,老邻老居的,谁家不遇上三灾八难的,何况你娘俩孤孤寡寡的,随便什么时有,什么时候再说,要是没有,就算了,不要放在心上。可惜的是没有青链霉素,也没有破伤风抗剂,幸好有点土霉素,还能消消炎症,好了,天快黑了,还有好几里地,娘俩快回吧。”翠翠娘千恩万谢,又教翠翠向老者道谢,然后背着翠翠慢吞吞地回家,每走一步,似乎都显得吃力艰难,走到半途时,翠翠说:“娘,我好象比刚才好了些,我能下地走,娘背累了,该歇息歇自己。”又走了一段后,娘放下翠翠说:“乖,娘实在背不动了,我搀你走一段,娘歇一会,等会再背你。”翠翠连连点头,拉起娘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在松软的田间土道上,树丛、禾丛的清香,弥满了广野。

**日出日落,光阴更替。好几天过去了,翠翠娘每天早晚背翠翠去卫生所打针,翠翠的烧不但没降下来,反而上升了点,小脸蛋原先是菜黄色,现在每天红扑扑的,只要喝点热水,或者用退烧药后,鼻尖上不久便泌出数十珠细小的汗粒。人显得有气无力,多半时间躺在床上,五丫头放学后曾来玩过几次,趴在床上与翠翠说过许多悄悄话,翠翠曾对五丫头说:“真的,我去过下放户家的门口,早晨他们真的吃白花花的米干饭。那鲜红的方块是什么呢?过几天,我病一好,就与你一道上学,我们去问问那鲜红的方块是什么,好么?”五丫头:“他们会告诉我们么?”翠翠说:“要是好吃的话,将来娘卖掉猪后,买到米,我给爹烧纸时,放一块在贡碗里,红彤彤的,多好看,爹在阴间说不定还没见过那鲜约方块哩。”

**又是一个美丽的春暮,风柔而暖,落花纷纷扬扬,与诸多彩蝶相间,令人难以辩认,清野的绿色日益见深。翠翠娘喂好猪,走进屋里,探望翠翠,翠翠倦怠异常,喃喃地说:“娘,我想喝水。”翠翠娘到灶前点了火,片刻便烧开一碗水,端到床边,搁在一只破旧的小柜子上,然后想将翠翠扶着坐起来,翠挣扎了两下,还是起不来,又喃喃地说:“娘,我想喝米汤。”翠娘一手将翠翠的头托在胳膊弯里,一手用小勺子舀了点开水,用嘴吹了吹,嚐了嚐,感到不烫人,便送到翠翠的嘴边,翠翠慢慢摇摇头,说:“我不想喝水,娘,我想喝米汤,很香很香的米汤。”翠翠娘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小声地说:“娘哪有米呢?等娘秋天卖了猪,就买米给乖乖吃。”这时五丫头背着布书包来了,小丫头每走一步,书包上补钉的淀线处,便随风飘荡一下。五丫头跑到床头,贴近翠翠说:“翠翠,那鲜红的方块我知道叫什么了。”翠翠慢慢歪歪头,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五丫头,在等待答案。五丫头:“我家门口的牛老爹讲,那叫豆腐乳,说他年轻时在江南见过,江南人喜欢吃。”翠翠喃喃自语:“豆腐乳,豆腐乳,豆腐是白的,怎么变成红的呢?”五丫头说:“刚才我从下放户家门口走,看到他家的大婶在往盆时倒米哩,啧,啧,人们一天三顿都是米饭。”翠翠又喃喃说:“米饭,米汤,怎么那么香的呢?”翠翠娘若有所思,对五丫头说:“你在这陪翠翠玩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向下放户家走去,到了门口,又犹豫起来,心想:“人家是城里人,相互又不熟悉,怎么开口哩?”呆呆站了片刻,翠翠娘终于鼓起勇气走进院子,只见那家四口人,正围在小方桌上吃饭,桌边有株高大杏树,枝繁叶茂,枝头的杏果已有青豆大小。她说:“她大叔大婶,我想麻烦你一下。”说到此,翠翠娘就打了楞,那家的主妇已站了起来,手里端着碗,说:“有什么事,尽管讲。”翠翠娘:“我家翠翠高烧了很多天,想喝点米汤,我想到大叔大婶家借一小碗米,待秋天猪卖了,买米还你们。”说到卖猪买米时,翠翠娘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下放户家的男主人立刻开口道:“这算什么事,孩子妈,给这位大嫂盛碗米。”翠翠娘连忙说:“谢大叔大婶,真不好意思。”停了停又指着正在吃饭的姊妹俩说:“大叔大婶,真是好福气,瞧这对小兄妹长得多俊。”这时下放户家的女主人已将一碗米塞到翠翠娘的左手,又将一碗米饭塞到她的右手,那米饭上还放着一块鲜红的豆腐乳,说:“快别提借了,一碗两碗米,犯不上还,快回去给孩子尝尝。”翠翠娘感激得眼泪在眼窝里直打转,谢了很多声,才转身回家。一路上,翠翠娘生怕戽到地上,摄手摄脚地走,不时用鼻子闻闻那鲜红的豆腐乳。快到家时,翠翠娘望见五丫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的,就说:“五丫头,等会在这里喝点米汤。”五丫头手舞足蹈地说:“三娘,三娘,翠翠怎么啦,翠翠怎么啦?”翠翠娘感到不妙,三步并作二步,奔到屋里,冲到床边,喊了几声:“乖翠翠,乖翠翟”,只见翠翠象具酣睡的婴儿,只是没一点动静,翠翠娘忙将脸贴到她的鼻尖前,片刻之后,翠翠娘一声哀号,两只手扑向永远睡眠了的翠翠,两只碗摔落至地,白花花的米和米饭撒了一地。(完)

《农家子女集》2

《杨天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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