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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南美国家智利大选,左右两派竞争激烈。呼声正劲的是社会党人阿连德,一位具有鲜明左翼倾向的政治人物。美国人十分紧张,曾几度策划阴谋活动,想把阿连德拦下来,但都未能成功。在选民支持下,阿连德成为拉美地区第一个通过竞选上台的左翼领导人。

阿连德一上台就兑现承诺,对智利进行经济改造。智利有许多大型铜矿,大部分都掌握在私人和外国资本手中。铜矿是智利的经济支柱,怎么能让资本家把持呢。阿连德发起国有化运动,没收铜矿及其他工业企业。这是阿连德雄心勃勃改造国家的第一步。

大量企业没收下来,原先企业家不是驱逐,就是离开。如何运营这些企业?所有的国有化运动都要面临这个问题。一般的做法是保留原有经营者,听从计划委员会指令,企业由私人经营向国家管理逐步过渡。阿连德的做法很有特色,他想用最先进的管理学、辅以最先进的技术手段来管理企业。

这门管理学是控制论,技术手段则是计算机。这是1970年代前沿的理论和技术。当时还没有互联网,计算机的功能基本是计算,复杂数据的处理。

阿连德有自己的导师,他是当时西方著名的管理学家斯塔福德·比尔。此人是”控制论“的巨擘。这是一门研究系统平衡稳定的管理学分支。

和阿连德一样,比尔也是狂热的左翼人士。只不过,他很反感斯大林式的中央集权。比尔认为,中央集权的经济体制肯定行不通,竞争的市场经济难免有各种问题。企业家恶性竞争,会带来无谓内耗和资源浪费。要有一套信息机制,让企业协同供给,满足市场需求。

对于这套新型经济理论,斯塔福德·比尔沉醉其中,他用这套知识管理自家企业,一切井井有条。这让他志得意满,急于找一个国家来做实验。很快,他把目光投向智利。1971年,斯塔福德·比尔来到智利,成为这个国家的“总经济师”。

阿连德作为左派人士,对市场经济关上了门;他也不想走苏联式的计划经济——那样会招致美国更极端的仇视。阿连德不想强烈得罪美国。他希望智利走的是”第三条道路“。企业属于国家,也是分工协作。这有别于传统的中央计划经济。斯塔福德·比尔的控制论,很符合他的胃口。

控制论主张,经济运行过程中,要摒弃计划者的主观意见,采用客观标准来衡量系统的稳定性。正如人一旦生病,会有发烧、咳嗽、血红蛋白变化这些数据变化,经济建设同样如此,建造一栋高楼需要多少砖瓦人力,会有详尽的数据指标。数据采集下来,交给计算机来处理,就能把各项经济活动所需的资源,计算得清清楚楚。

听起来是不是很科学?现代几乎所有企业,他们也在用大数据核算成本,控制收支。国民经济不就是更大一些吗?那就用大型机计算吧。

阿连德的新经济计划中,也、就包含很有科幻感的东西。企业和政府之间,搭建数字化的通信渠道,实时生产数据都能传输到控制室。控制室有一台超大型计算机,写好软件程序,可以实时监测工厂生产状况。一群专家坐在中央控制室,随时根据数据做出经济调整。听起来非常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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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控制室”还原图

阿连德政府倒台后,中央控制室的东西被捣毁,只留下一些资料图。这个中央控制室如何操作,知之者甚少。人们只知道,超级计算机无所不管,指挥着智利的工业生产。

当权者真诚相信,苏联那种大国,采用数据化管理也许做不到,智利作为小国,有超级计算机处理经济信息,做得肯定比人好。苏联式计划经济的一大缺点,是官员胡乱篡改数据,误导决策。阿连德的计算机不存在这个问题,所有数据都是真实的。官员没有作弊的机会,这杜绝了国家机器的腐化。

我们现在难以确定,阿连德的“大数据治国”,已经走到了哪一步。当时哪些经济指令来自官员命令,哪些是计算机的计算结果。只不过,一切都正认真执行。一些工人被邀请去参观。理所当然的,这些人啧啧称奇,纷纷表示终于不受资本家的剥削。

“控制论”看起来科学,超级计算机也似乎先进,它们没有阻止阿连德政府的崩溃。1973年,智利军方发动军事政变,陆军总司令皮诺切特率领飞机坦克进攻总统府。阿连德政府在炮声中倒台。据说,阿连德是用一把AK—47自动步枪自杀身亡的,而这把步枪是卡斯特罗赠送给他的礼物。也有别的说法称,阿连德抵抗到最后一刻,最后被乱枪射杀。

阿连德最后一刻怎样,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1973年政变前夕,智利经济事实上已经崩溃。

阿连德执政三年,这个南美洲最坚定的计划主义者,将几乎所有像样的企业国有化。90%以上的企业被政府接管,听从计划委员会的指令。土地和农场全都国有化,政府对农民规定了极高的工资。很快,生活物资都被消耗一空,而生产远远不足。小麦产量减少40%,进口也缺乏外汇储备,到处是物价飞涨,饥饿蔓延。智利政府试图用发钞票解决问题,短短两年,通胀指数翻了几百倍。

斯塔福德·比尔的控制论呢?很抱歉,这套东西什么都控制不了,像眼睁睁看着火山爆发一样,阿连德对经济崩溃无能为力,只能归咎于反对派的捣乱。他们引以为豪的计算机系统完全无用。智利大量产铜,不仅国内市场消化不了,刚好遇上国际铜价大跌。大量铜矿变成无用的垃圾。

为什么计算机会失灵,是不是当时计算机的算力不够强大?其实,即便用今天最强大的计算机来运算,也解决不了生产的复杂性问题。单单一项工业生产,就有几千万上亿随时变动的数据。工业之外还有农业,生产者之外还有消费者,国内市场之外还有国外市场。哪怕这些数据都输入系统,还有一项东西最难衡量,那就是人的需求。

计划部门可以按户口分粮分肉,但人毕竟不是机器。人有感情有理性,欲望有野心,每天希望活得更好,主观变化根本就没有办法度量。计划经济之下,人们的真实需求被压制扭曲,那些数据不过是官僚的臆想妄定,是完全失真的。

阿连德失败了,连同他的超级计算机。倒是阿连德的政敌皮诺切特将军,他在智利经济发展这件事情上,取得了伟大的成就。

皮诺切特也请了一位经济学家作为导师,他是芝加哥学派的弗里德曼。1975年,弗里德曼花了几天时间访问智利,和皮诺切特有过几次谈话。皮诺切特服膺弗里德曼的经济观点,废除军事统制经济,开始实行市场化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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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曼与皮诺切特

阿连德政府什么都要管,皮诺切特则什么都不管。不要国有企业,退还国有农场,工会和社会福利的种种法律全都废除。至于那一尊象征计划经济的超级计算机,也被扫入了历史垃圾堆。人们今天已经看不到它的原貌,只不过是从资料和图片才能看到。

几乎什么都不管的皮诺切特,推动了智利经济的成功。从一个积贫积弱,只有铜可以出口的山地穷国,智利跃升为南美洲唯一的发达国家。皮诺切特为智利带来繁荣富足,还留下一个健康的经济环境。今天的智利,经济自由程度居于世界前十名。无论政敌怎样攻击皮诺切特是个独裁者,他在经济方面的成就,却无人否定。

智利经济的成功,成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弗里德曼“全球布道”的成功典范。至于英国人斯塔福德·比尔,现在有谁知道他吗?那套精巧的经济控制理论,已沉埋在学术垃圾堆里。计算机技术继续发展,并且诞生出互联网。今天的互联网已经是自由与开放的象征。

1970年代的智利,两种截然不同的经济政策出台。一种是用先进理论和技术武装起来的计划主义,另一种是自由思想指导下的市场经济。到1980年代,这种对立演变成对决,自由市场的潮流最终占据了上风。幸运的是,刚刚打开国门的中国,也走上市场经济的正确道路。

说完1970年代的计划经济往事,最后我想说什么呢?

近几年,伴随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发展,一些中国企业家频频提到“实行计划经济”的可能性。这实在是让人惊诧。

马云多次说,人类处于信息经济时代,信息和数据的处理运用技术都在迅速进步。基于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资源配置的效率会更高。马云认为,大数据让市场更聪明,需要对计划经济重新定义,市场经济不一定会比计划经济更好。

马云这一番说辞,显然是扭曲计划经济的含义。计划经济的本质,不在于有没使用数据。无视人的自由意志,取消私有产权,压制个人需求,将人抽像成劳动工具,听取计划官员的指令,这才是计划经济最显著的特征。马云关于计划经济的一番说辞,是无视经济学的胡说八道。

最近一段时间,联想杨元庆也在重弹计划经济的老调。他说,供应链智能化将有望实现供需平衡,使得按需生产、按需供应成为可能。“也许未来在智能化时代,我们的计划经济才真正可以成为现实。”

逻辑非常跳跃,不知在说些什么。杨元庆知道什么是计划经济吗?居然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哪怕智能技术再发展,人的喜怒哀乐也不会被机器采集到;市场上瞬息万变的信息,计算机不可能完全处理。退一万步说,哪怕智能化时代来临,企业收集和应用信息的能力空前强大,那也不是计划经济。

只要还有私有产权,就会有价格起到约束和激励的作用。智能化不过让这一切更灵敏迅捷。真正的计划经济是没有私有财产,没有价格的。没有价格,意味着市场主体间的信号消失,所有人像蒙眼醉汉一样自行其事,乱跌乱撞。中央计划者大权独揽。这个时候,也没有企业家的立身之地了。

事实上,只要计划经济实行,不仅企业家会消失,现有计算机、互联网、供应链这些设备,也会退化到笨拙僵硬的地步。杨元庆构想的计划经济时代,科技昌明,物质丰富——事实上,一旦真正的计划经济施行,连吃饱饭都成问题。

四十年前,当计算机技术初露峥嵘,就有人想利用它控制经济。21世纪的今天,人工智能技术刚刚崛起,就有人做起“计划经济”的迷梦。可悲的是,“倡想计划经济”的这几人,还是市场经济的骄子。市场经济太容易被忽视,而计划经济太容易被崇拜。对计划经济本质的批判,将是市场主义者长期的工作。

(来源:人文经济学)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