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49年前的事。而49年前的事已大都忘记,只依稀记得三位小学老师的模样,她们分别姓张、姓魏、姓刘。再就是喊反动口号的事件,这个事件是关于我的。

我上小学的第一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们也上课,比如至今还记得,语文课有“我们的手,是劳动的手,万丈高山也能搬走”。这是一首诗,很有气魄。但我当时产生过怀疑:一个人到北面查布杆山上割一抱“老牛筋”背回来都要喘气冒汗,高山怎么能搬走?另一篇是《狼和小羊》,狼在河的上游,却借口喝了小羊弄脏的水要吃掉小羊,记忆犹深。上课时断时续,不上课的时候,学校院子里也是一堆一堆的人,乱哄哄的,几乎所有墙壁上都贴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有的甚至随风飘荡,很好看。我还看到那个胖乎乎的董校长和另一个留短发的甘主任,站在操场的长条凳上,猫着腰,低着头,一帮大学生围着他们喊口号,是打倒什么什么,声音洪亮,还高举着攥紧的拳头。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是咋回事,只是觉得很热闹。

关于我的事件,是发生在上小学的第二年。那时,我已认识了一些汉字,磕磕绊绊地能读了些简单的语句。很可能当时的学习成绩很不错,人也长得很精神,所以老师对我很偏爱,由刚上学的路长(管站队的),晋升为班主席,后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发展,我的职务也变成了班长排长什么的。我不大理解那些职务的含义,只知听老师的话,忠实地传达老师的指令。但看着那么多大哥哥大姐姐在那儿伸长脖子,像公鸡打鸣似的喔——喔——地喊口号,我的小嗓子也有点痒。甚至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站在他们一边,高举拳头,喊点什么,那该多好。

谁能想到,幻想的时候,机会真就来了。

那好像是午后的一节自由活动课,同学们分散在各个角落追跑打闹。有的在创拐(一种游戏,二人一组,也可多人一组,两手搬起右腿,左腿独立,冲撞对方,倒地者为败)。我恰好跟一帮小同学站在教室房山处看墙报(站在那儿,像个大人似的,背着手看墙报,那才是好学生应有的样子)。墙报很大,水泥抹的,新刷了墨汁,白粉笔字写在漆黑的板面上就很醒目。而那字头更了不得,全是大方块字,横竖都很粗重,还画了暗影,写的是“越南必胜,美帝必败!”配有漫画,是一支巨形蘸水钢笔扎向几个四处奔逃的大鼻子美国佬(我后来不止一次梦见手中的蘸水钢笔突然神奇地变粗变大吓得手握卡宾枪的美国佬抱头鼠窜,我就在睡梦中嘎嘎直乐)。我其实并不懂越南与美帝为啥交火?更不知道中国正发扬国际主义精神,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大米和枪炮,正源源不断地运往越南,坚决支持越南同美国作战,并向全世界宣布:做越南的可靠后方。当然也就不会想到,日后中国为加入WTO还得越洋过海去找可恶的美国佬游说。人都有一种表现欲,从小就有。我们已在老师的辛勤培育下,识得了几个半字,面对黑板报,就想表现表现。于是我们就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叨起来,“越南必胜,美帝必败!”,“越南必胜,美帝必败!”开始是小声念,念熟了,口顺了,就大声念。念着念着不解劲,又开始喊,一 声比一声高。可到最关键的时候,我大脑的传输系统有了一点点故障或者是短路了。我已经喊错了,喊颠倒了。我喊的是“越南必败,美帝必胜!”我喊得太投入了,以至竟浑然不觉。但这里的口号声,很快被一个高年级的大学生听到了,察觉了。那个大学生像便衣特务似的突然冲过来,突然制造了一片宁静,在宁静里开始严厉地质问我,表情是铁一般严肃。而我竟像丈二和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这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很快传遍了学校。我被叫到办公室,老师和另外几个陌生人很严肃很认真地跟我谈话,追问我为什么要喊反动口号?那阵势很让我害怕。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已记不起,但我的回答肯定让他们失望。随后,关于我就有了一系列的变化。有一天,我们正在背诵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班里来了一伙大学生,送来了好几张大字报,那大字报就挂在教室一侧的墙上,是用黄纸写的,上面的字我认不了多少,但谁都知道那是写我的。那些人还向我瞥了几眼,目光很犀利。有一天,老师宣布,撤掉我的班级干部职务(老师是迫于政治压力这样做的)。同学们都用不解的眼睛看着我,我紧紧低着头,真就是一副犯了政治错误的模样。下课的时候,我已不能出去同大伙做操或创拐,也不能指挥同学们做这做那了, 而是留在教室里劳动改造——拣课桌底下的纸片。回家的路上,已没有同学跟我一块儿走,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背着书包踽踽独行。我跟别的学生(哪怕是那些下了课就知道创拐,平时调皮捣蛋的学生)已大不一样了。

我实在弄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但这一切又确确实实发生了。我很自卑,或者说我当时产生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类似自卑的很糟糕的东西。

我已经记不得事发后,自己是怎么回家告知父母的,父母又是怎样安慰我的(至今印在我记忆中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说话千万要注意!),校方是怎样调查的,调查后又是怎样了结的。但此事很快就过去了,因为父亲是旗委干部,母亲是邮局干部,家庭出身是贫农(多亏是贫农啊)。

后来一切如常,反动口号离我远去,自卑或类似自卑的东西也离我远去。后来我加入了少年先锋队,自然就加入了红小兵组织,左臂上还多了一块鲜艳的红袖章。

—— 原载: 苍山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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