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2 刘畅 畅2016

摄影

摄影记 一
——总想正过来

青海湖边,感觉就是构图。一片荒草地,女阴?荒木经纬说,好照片不取决于器材,而取决于你和拍摄者的关系。街拍大师安德烈·柯特兹借助拍摄对象表现内心的冲突和紧张感,取之平常,还原极致。

2014年1月以前,我相信、依赖眼睛,我学过绘画嘛。2014年1月12日下午,我经过家门口的宝船公园,公园门口人来人往,我不再判断,而是把眼睛交给相机,再次按动快门,体会到拍摄的快感。

放弃判断,拿来就是。

2013年12月,深圳海边,我用手机录海浪声,耳朵里先是海浪拍打沙滩的“哗——哗”声,接着是人声,沙滩上焰火的“辟啪”声,酒吧里的摇滚乐声,自然到了高潮,再让你回到清醒,回头时,走过的一截沙滩消失在身后,我向光明走去。还有一次,我录制南京浦口火车站。江水的声音,轮渡离开码头的声音,乘轮渡的人交谈的声音,码头靠岸,喇叭里传来梁博演唱的汪峰的歌《私奔》,音乐迷幻,为精神注射大麻,自然存在的声音它捍卫着生活本身的存在,让我们一次次回到其中。

总想正过来。拍摄地平线、海平线,总是一边高一边低,以为拍坏了。我看博物馆里的花瓶是歪的,我的肩膀左边比右边的高一点点,这让我拿相机时总会偏离,可我说服不了自己相信身体,总想正过来。荒木经纬的《东京摄影日记》里,歪斜、对焦不准比比皆是。观念指向虚无,结果没有路。有怎样的身体,有怎样的心灵,就拍出怎样的画面。摄影师关注的不是社会事件、自然风光,而是关注存在,关注偏离、混沌。荒木说,摄影就是他的生活。他拍阳子坐在旅馆床上,阳子睡在木舟上,阳子对着镜子刷牙。阳子是美的,生是美的。而死亡是一次盛大的告别仪式。荒木说,很高兴,东京系列没有拍出名作。每次都想拍出名作会不会焦虑?日本福岛核泄漏,摄影师想方设法越过警戒线,荒木不去,他把死亡称为顶点。他不想目睹。他唯一拍摄过的是阳子,他在医院病床前拉她的手;另一张是阳子葬礼,阳子遗体四周铺着鲜花。放松一点,随意一点,享受爱。

雾散了,怀念雾,没有雾的浦口火车站不是记忆中的铁轨,独自一人行走时,我忧伤极了。在浦口火车站,在面目肮脏的老妇的指引下,我穿过工厂的门,来到天桥下的铁轨,我看到了光。

德国摄影师拍中国杂种椅,杂种椅子如下组合:一把残缺的明代木椅上放着一块沙发垫、一张汽车靠垫,断掉的“椅腿”处垫着两块红砖,红砖下放着小木圆凳,生活就是艺术。中国人知道怎样让自己活下去。

摄影记二
——东山老街

决定去东山老街。从办公室楼梯口出来,有点冷,身上的尼克服单薄,心想是不是疯了。

乘174公交车至泰山新村。东山老街路口有家小吃店,桌子凳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我拿着相机,走向小吃店,路边的人问我拍什么,我不答。

小吃店左边还有家小吃店,桌上蒸笼颜色发暗。又有人上前问,我说,桌椅好看。那人说,好多年了,店开了二十多年了。店中靠墙的长条桌上放着一摞碗碟,被油烟熏暗的墙面如同油画底子。

房子是厂里的,年后要拆。下岗后开小吃店的男店主说。

给补偿吗?

不知道。

厨房墙上结着厚厚的油斑,铁皮炉子里煤块烧得通红,钢精锅熏得乌黑。店主炒菜,也制作自己的午餐。厨房和画室没有两样,弗洛伊德的画室墙上涂着颜料,培根死去后画室被整体移至画廊。

蜗牛般的鼓风机笨头笨脑、土里土气。厨房里的物件蒙着灰尘,唯有经常使用的部分光亮如新,它们聪明,狡黠,具有中国人的外表和智慧。拆迁后,小吃店将被拆掉。如果遇到美国近代雕塑家、实验电影先锋人物草间弥生的情人——约瑟夫·柯内尔,它们将被重新组装,搬进美术馆。约瑟夫在散步时捡旧木头制作盒子,在盒子里放置药瓶等物件,成为装置艺术鼻祖,如果他来中国,一定会为中国人的智慧感到惊讶。而摄影是对现实的裁剪。在南京浦口区东山老街,老房子将被拆掉,在拆掉的地方盖上楼房,以增加土地的使用价值。人类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迷恋于把自己放在墓碑般的楼群里,放在一个个药瓶中,原本和大自然连接的系统解体,从而依赖人为系统,一旦断裂,人类将陷进恐慌。当然这也许是杞人忧天罢了,煤炉上的钢精锅里冒着热气,青条鱼在锅里翻滚发出咕咕声,视线再次回到厨房。

继续向前走,饿了。

用一块钱买块杂粮饼。不同时间有不一样的菜场。我被菜场里的六合腌制品摊吸引,腌猪头一百多元,腌猪嘴二十五元一斤。上前询问,打算返回时再买。菜场外有段青石铺的路,每块青石肥皂大小,菱形排列,损坏处抹上水泥,像件衣服打着补丁。拎塑料袋的人、推自行车的人将青石板路踩得湿漉漉暗幽幽。拎塑料袋穿紫花棉睡裤的女子像聊斋里的狐仙刚从睡梦中醒来披散着头发,身上有被窝气。“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的度过一生”。蒲松龄将隔壁的女子写成狐仙夜晚和书生相会,白天再离开,书生继续苦读,在追求功名利禄的路上一路狂奔。

石桥上卖菜的摊子将每块空地都利用起来,每块空地都有可能产生经济效益,尽管效益微乎其微,并且不能使他们离开这里,但商业依然成为每天生活的必须,况且,做些小买卖也可以用来打发时间。桥底下,河道堵塞,水流暗浊,乌篷船破旧。江南残存在石头里留下几缕皱纹般的印痕。

摄影记三
——浦口火车站

坐在174公交车上,车窗外阳光昏沉。昨晚没睡好,关节酸痛,我怀疑是否发烧前兆,更要命的是孤独时时侵蚀心灵,它牢牢扒在我的心壁窥望,我的肉体是一面不堪阻挡的盾牌,孤独此刻向我举起它黑色的矛,邀我和它起舞,它诱惑我,瓦解我,让我站到欲望的一边,将我打趴在地,然后趴在我身上,温柔的,一点点的啃咬我,吃掉我。我与自己抗争,我拒绝被它拉下水但我已然溃败。每天,黎明时分,日复一日的苏醒再次将我抛进绝境。工作、写作,只不过是阻挡空虚堤坝的沙袋,此刻它已被孤独的潮水浸透得沉重不堪,漏洞百出,体无完肤。如果你不介意,不当会事,忽视它,它意兴阑珊。它站在你对面,看着你笑,看着你哭。在你得意的时候它恭维你,让你成为一个张狂的轻薄的人。它有时一言不发,冷笑着,等着你向它屈服、求饶。一个爱喝酒的朋友说,每次醉后他第二天醒来,不想再见前一天一起喝酒的人。人生的荒诞在此。卡夫卡说他理想的写作是居住在秘封的地道里,作为写作者,他每天唯一的运动是:由秘室走到地道口拿取食物,这过程中,思维活动将是他唯一的娱乐。卡夫卡的写作是动物式的,按照卡夫卡所说,蜘蛛在墙上织网也是艺术,人类的行为在他看来总是荒唐。

坐在公交车上,坐在公交车靠窗椅子上的女孩让我看到自己的孤绝与迷茫。下车,再坐出租车沿邑江门向西,站在中山码头的那一刻,孤独如冬天的冷空气包裹着我,令我迈不出向前的步子。两条木船拴在码头的铁栏杆上,木船的人向乘客卖鱼,小鲫鱼10元一盆,很便宜。轮渡上的人大多是住在码头这边的,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和他们在同一条船上。船比上次的新一点,船舱顶部是圆形天花板,地板上放着蓝塑料垃圾桶,坐在蓝塑料椅上的女人双腿笔直得伸向前像双筷子要夹起什么。船头国旗飘扬,年轻的母亲指着江对面对着怀里的孩子说话,好像那里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人群在码头散开。有人提醒我:你不要一个人在这里。身边的妇女嚷嚷:找个熟人的马自达。码头门口停着红甲克虫般的马自达,开马自达的人和妇女打招呼,妇女高兴的乘坐上去。一只只甲克虫在地上跑来跑去。我独自来到浦口火车站检票处。浦口火车站为英国人所建,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描写的场景在此。军阀、妓女、亡命人。电影《今生今世》里,女主人公在码头送别男主人公,电影里的镜头令人伤感。据当年逃命台湾的老人回忆,逃亡时,十数万人拥向码头,每走一步都被死亡追赶,船靠岸后,没能挤上船的士兵举起枪对着船上的人扫射,活下来的人被回忆凌迟得面目全非。

火车站废弃后,铁轨成为母鸡散步、觅食之地。车站道口的梧桐树被踞断后留下面盆大的疤痕,从被距断的横截面长出一根根细枝,新生的枝条越过伤疤戳向天空。我想抓出纸和笔来描画。凡高没有创造绘画语言,看见足以令人惊讶,我看到梧桐树心情激动,我感受到凡高跳动的心在被割去耳朵的残躯中。雾散,天空变蓝,铁轨在阳光下变成暖黄色调,三个穿校服的中学生推着自行车从废弃的检票口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行李、票、乘客、小偷、警察、妓女……中学生推出自行车离开,他们丝毫不觉得走过的地方发生过什么,而他们的话题也陈旧不堪。

关于妓女,一名叫流氓燕的女子在出租屋里免费为农民工提供性服务,免费服务让她产生圣母般的情怀。另则内容是,二战期间,每名慰安妇3小时需接待76名日本兵。而农妇每到农忙时都要和男人打架。

一列旧火车和一列白底蓝漆的火车停在铁轨上。其中一列火车车头残缺,像被切掉嘴巴的猪。下午的光线让车皮呈现出紫色、暗蓝、铁灰色。三个青年人在铁轨上拍照。月台上,绿焰般的柏树,生出斑块的洗手台,废弃的水管,从厕所地面露出来的一捆油布像凝固的油漆。空房子里没有人,信号灯回头一瞥,旧火车如塔,被铁轨反复碾压过的车轮凹陷处,光亮如新,仿佛火车随时能出发,在风擎电制中经过我的耳廓,吹开我的头发。

火车停下,人们在另一条轨道上继续向前狂奔。火车道口,栏杆如同一匹斑马停滞于夕阳的剪影中。

《斑马》:黑夜是指间的键﹨在弹琴者指间连绵不绝﹨我渴望在夜晚翻身时喊出﹨你的名字。失去里程的火车,站台的名字成为纪念。道口两边的房屋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阴影中。蒙着窗纱的旧木窗是房屋浑浊的眼。男人蹲在地上引燃煤炉,灰烟弥漫。铁轨边,一棟水泥楼房造型陡峭像抗战时期的碉堡,而这仅仅是居住在当地的人对空间的极度利用。房屋紧挨,夜晚,铁轨两边大大小小的房屋拥挤着争先恐后,像一个个信徒,唯有夜空中的星星眨着眼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我每天早上坐班车去单位,有个男人,无论班车停下的早一点还是晚一点,每一次,他都稳稳的贴在刚打开的车门前上车,他一生的功力都用在捷足先登上,这是大多数中国人的智慧。行为艺术家阿莫哈莫维奇表演踩刀口上楼梯,中国人天天脚踩刀刃练就一身绝技。因铁轨弯曲向前,铁轨两边的房屋顺势而建如同环绕着河流,每天的火车汽笛声如同河水滔滔如今已经沉寂。每家每户的主人都是自己的建筑设计师,不需建筑理论,根据实用目的,跟随个人喜好,尽情的发挥想象,尽管手艺拙劣。房屋原材料因地制宜,门窗多是从路边捡来废料拼接。有的居民挖出铁轨上的枕木,直立着埋在地里,用来晾晒衣服。没被派上用场的枕木孤零零的立着像面孔模糊的巨人像。有的人家将成排的枕木连接成一堵墙。当人们因房价惶惶不安,浦口火车站的人以自己的方式存在。房屋前,老太柱着拐棍;铁轨上,小狗美如白狐。光勾勒出房屋、人、动物侧面的轮廓,小狗的尖耳朵、脊背、大尾巴,它回头看我时眼神哀怨。再往前,转弯处,铁轨消失。上一次,雾霾天,也在拐弯处,前方荒草萋萋,我正想回头,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蹲在地上嘴里哀哀叫着。她身边,一只哈叭狗趴在草丛中,一道铁链陷进它脖颈处,时长日久,小狗的脖子勒出通红的血肉。红衣女人伸手扒狗脖子上的铁链:“一会就好噢,一会就不疼了”。不知铁链何时套在小狗脖子上的,心中凉凉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天快黑了,我忘记刚出发时的孤独,被即将蔓延而来的夜晚的恐惧追赶,被心中的钟点提醒,转身离开赶向去往中山码头的最后一班轮渡。

摄影记四
——空厂房

风吹来种子,空地变为草地,经年后,变回森林,昆虫、动物在其中,豹子回到故乡。当我想象森林、鸟、白雾、雨水,空下来的心被重新填满。然而,只是想象,我仅仅是路过,空地也是临时的。我无从决定它未来的样子。

重新回到拆迁后的老厂房,工地看管人员向我询问,这让原本在此地工作的我感到失落,但没有房子,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如何证明自己和此地有所关联?河南口音的民工在钻井旁,围成一圈,生树枝烤火,他们穿着冬天的棉衣,神色比我面目安定。

拆迁后的厂房留下一栋残破的小楼,小楼正是我工作的地方。小楼旁几棵没清除掉的松树,树枝掩盖着窗口,鸟群在窗口里安家。我走近时的脚步惊动了鸟群,鸟儿“嘎”地齐声像面黑丝绒旗帜“哗”地散开在蓝天之上,似乎在威胁、责怪我这不速之客。

鸟儿在空中徘徊几圈后接着停在电线杆上,它们等着回到它们的家,它们不怕我。

曾经的办公室在小楼二楼。沿楼梯向左拐第一间,耳边响起电话铃声,办公室里有人走来走去。办公室里有两个同事,来往的人有的是单位的,有的是外来办事的。办公室窗口不大,位置较为隐秘,在办公室里,看到来往的人在窗口经过,有人巧语,有人窃窃。

观看走廊上的光影成为工作之余的消遣。早晨八点,光线清透,树木披层淡蓝光晕。中午十二点,天地通透,影子站立起来。傍晚五点,光线被橘子汁泡过,被火烫过,被铁烙过,落下金灿灿毛茸茸的一片。随着时间的推移,高楼的阴影被折断,转向暗夜的幽蓝。

在办公室复印文件时,纸张如天女散花般,我避开复印机的油墨味,站在走廊上,看爬上脚面的树影,有齿状的,有花瓣状的,有时,阴影像一头猛兽。

玉兰花瓣掉落水洼迷失方向,如同褪了色的女人的面孔,经脉嶙峋,发出腐败的腥气,混合着雨水、泥土,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

世界内部跳动着一颗心脏。我四处张望,试图听见。厂房门口,布告栏中,人事任命、丧事贴颜色没有褪去。盯着红色的“布告栏”三个字,仿佛有新消息将要告知天下。

围墙外,车流穿梭。围墙内,荒草劲长。两种速度隔着一道墙,来到墙这边,就回到过去。

2013——2014.1.28

2017.2发表于《青春》2017年2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