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看冷色调的夕阳落下,幕色愈浓,终于抹去余晖的最后一丝凄美。暗夜中寒风愈加肆虐,失去繁叶簇拥的残枝逆来顺受地摇曳着。夜幕无边无际,阻绝了尘世眺望的眼光,阻绝了希望与憧憬,阻绝了通往光明与幸福的途路。

你伫立于黑暗中,双眼渐渐模糊,迷离于窗外暗夜的幽深中。读余世存的《中国劫》,你读出“宿命”二字,深陷其中而久久不得释怀。许多时候,我们自囚于自己一手酿成的宿命中不能自拔,自我沉沦,这才是最大最根本的宿命。千百年来这个国度为何要承载太多的动荡与变故?这里的民众为何要承受太多的苦难与折磨?犹如迷失于咒语笼罩的迷宫,不得而出,只能做着循环往复的无用功:动荡与变故的循环,苦难与折磨的往复。这便是“中国劫”,我们的死结,无尽的黑暗深渊。如何才能祛咒解结?我们苦苦寻觅的光明之途在哪里?

这里一直没有“人”的概念,也无所谓苦难的诉说,更缺失救赎之径的本真求索。你为矿难而流下悲愤的眼泪,并写下危险的文字。可你忽然发现,矿难受害者们却反而在苦难面前柔肠百转起来。面对苦难,这些平素木讷的人都成了抒情诗人;面对苦难,这些平素冷漠的人都变得柔情似水:“灾难是不幸的,但灾难总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现在需要平静,一切都会归于平静……”是的,你不得不承认,那些西方先哲们早在一两个世纪前,就对这个古老国度所作的近乎恶毒的批判:这是一个充满奴性的群体!这是一个不被奴役就无法生存的群体!

在这里,曾被赋予神圣职责的书写者们,变得与他们的文字一样可耻。“人”与“苦难”都被字符化,成了文字游戏者们乐此不疲地嬉闹的客体与边角。他们也许曾是苦难的亲历者,但当这些上一次“中国劫”循环中不幸的落地者,在这一次“中国劫”循环中幸运地东山再起后,他们在社会中寻到自己的定位并过上安逸的生活。他们回首往事,目光变得极其狭隘,有意无意地忽略掉时代的大苦大难,而代之以温情脉脉的自欺嘴脸或是“遥想当年之豪迈”的虚幻自吹。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也许是更具灾难性的)“中国劫”,而更遑论那些拍马逢迎者、文化口红者、上半身下半身者。

一次又一次,我们寻不到救赎之径,却迷失于求索中,有意无意地成了一轮又一轮“中国劫”循环的酿就者与为虐者。每一次我们都孕育出横行一时的暴君与暴政集团;以亿万苦难受众的卑躬屈膝,换来一个既得权势集团的耀武扬威。无论左转还是右走,无论反右还是防左,我们都被某一个人间撒旦牵着鼻子走,以民族正义与国家大义的主流话语吞噬掉“人”的具体存在。

思想家曾发出天问:上帝应许带领以色列人到达那流奶和蜂蜜之地。我们什么时候、怎样才能到达那流奶和蜂蜜之地呢?所有的宗教都说,虔诚的人才会有福,我们虔诚吗?

我们虔诚吗?你的视线重又清晰,愈加的清晰,你忽然捕捉到寒夜苍穹中的一丝光亮——那是霜天里的点点寒星。“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也许此情此景中才会愈加领悟诗句的美。激情四溢的灿烂星空只属于凡高,属于上帝恩泽下的幸福国度,而我们只有那霜天里的点点寒星。但是,这点点星光是多么美,我们要做的便是珍视,珍视这凄厉的美。

你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欲倾吐而不得的传说,一个关于绝望与希望的传说:那是一个一直存在着的巨大的鸟笼,里面生存着无数飞鸟。因其一直存在因其巨大,飞鸟们逐渐无所谓了时间与空间。不知过了多少世代,一只飞鸟在孤寂的夜里仰望星空,它忽然发现那是多么美的景象!也许此前已有许多飞鸟注意到过这美,这并不稀奇,但唯独它,在遥望这美的同时产生了强烈的触摸的愿望,并好奇于星空后面的世界: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有何不同?

它不但想了,思考了,而且践行了,以一双柔弱的翅膀朝星辰飞去。历经无数次失败甚至是生命危险,它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触摸到了那曾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并去向了星辰后面的世界,鸟笼外的世界。它兴奋地翱翔于那真正的时空中,山高水清,新鲜的空气,美丽的朝阳……但随着一声枪响,它凄然坠落——猎人和鸟笼制造者们又岂会放过它!

勇敢的飞鸟死了,关于它的传说却悄悄流传于鸟笼中,流传于点点星光装点的时空中。这传说实在太美了,美得让闻者赞美、喟叹、憧憬、觉醒。于是,又一双柔弱的翅膀启程了一双双一群群,朝向那美丽的星辰,和星辰后面的真实世界,飞舞而去。

文章来源:《吾诗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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