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从小至今都怕黑暗，但偏又和黑暗结下不解之缘。从小至今都生存在黑暗之中，在黑暗中爬行，学会走路，又在黑暗中掉进深渊。在更黑暗的世界中呻吟、爬滚、争扎、难达到那个梦想中的光明彼岸。
小时怕黑暗，是因听了大人讲鬼狐的故事所至。怕灭灯睡觉，否则闭上眼时，便会出现厉鬼。当我渐渐长大，读书明理之后，始有所悟。感谢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先生，他为我们塑造了那么多可爱的鬼狐形像。我便感到，鬼狐可爱，人心难测。在黑暗中无路可走之时，却想有个好心的鬼狐，引出迷失的归途。但蒲先生却说：“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实乃蒲先生深讨社会黑暗的愤世之着。确无鬼狐，黑暗方为所惧之最。
少年时，我目赌镇中恶霸唐章甫，把在他的桔子园中，吃了几个落在地上的柑子的人，活活打死而无人敢管时，我便觉得这世道黑暗。后来又得知，原来每次打抢街村，都是唐章甫的团丁将脸抹黑，扮作土匪所为，他坐地分赃，然后抓几个乞丐，堵上嘴枪毙，称匪首伏法，向上邀功。他的八公子，人称花花太岁，只要看上了的女人，无论姑娘，媳妇，戏子，奶妈，丫头。都被抢回府中奸淫。谁敢道半个不是。我更觉得这世道太黑暗了。一介小民，除恨之外，只有呻吟而矣，奈何。
迁居宜宾城后，所见所闻，贪官污吏，残暴横行，百姓有冤，欲告无门。较之故乡，更其胜之。父亲告诉我：“天下乌鸦一般黑”。也只能呻吟而矣，又复奈何。
一九四五年，成都表叔别利华（中共地下党员）来宜教书，长住我家，对我作了些“革命”启蒙，后因被追捕，临走时，给了一本毛泽东写的《新民主主义论》。读之再三，似乎见到了一线曙光。盼望着那个没有黑暗，有民主自由的新中国早日到来。
一九四九年，宜宾和平解放，我和同学们高喊口号，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参加土地改革时，我用斧头炸破家神牌位，与工商业兼地主的家庭决裂，满腔热情地投入“革命”，甚至想争取加入能给我们带来民主自由的共产党。
一九五二年，宜宾财校毕业，分配到宜宾县供销社工作，一心效忠党国，为实现梦想中的那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而奋斗，工作认真负责，朝气蓬勃。因主任彭琳官僚主义，申请县人民政府将粪便由县供销社统购统销，修建特大粪池失败，造成二十多万元损失。闹得满城风雨，怨声载道。堪称中外古今之特大荒唐事件。我写了《粪的风波》，在四川日报发表，揭露内幕。被领导们内定为最难管的小干部。
自此个人前途，江河日下，大祸临头。
一九五七年，诬为右派份子，一九六零年捏造我企图谋害下放干部邓某某未遂，送劳动教养。妻子株连，失去工作，祸及子女，成了灭顶之灾。自此之后，沦为牛鬼蛇神。那时代：无罪说你有罪，别人批斗，自己批判，说不完的假话，道不尽的荒唐。顽石能变钢，亩产十三万斤粮，黑的变成白，真的变成假，善的变成恶，美的变成丑，饿死的只能说撑死。白日里只准规规矩矩，夜晚时怕说错梦话，惹祸上身，人人自危，明哲保身。而那个奴役世人，统治灵魂，打杀上百万知识精英，使三千万无辜百姓，死于饥饿的罪魁祸首，却成了至高无上的天神。反受人顶礼模拜，独断乾坤。觉得此世道黑暗，超过彼世道之黑暗何止千万。暗自呻吟。那敢形诸于色，吐露半声。复奈何之奈何！
二十二年，腥风血雨，油煎火燎，歧视贱踏，侮辱压迫，历尽折磨，忍受骨肉分离之苦，饱尝人世痛苦辛酸。在死亡中争扎，绝望中呻吟。茫茫苦海，何处是岸？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古稀之年，回首往事，历历如昨，发几声呻吟，说几句真话，让呻吟之声，闻达天下，集吟成恨，由恨变怒，共扶天梯，拨开云雾，还世道朗朗乾坤。谋子孙万代幸福。
自作呻吟曰：呻吟复呻吟，呻吟何时休？昨日呻吟事，今日呻吟中。呻吟无尽时。此恨悬千秋。
自感世情曰：姑妄为之姑受之，腥风血雨呻吟时。谁解其中辛酸泪？盼得和谐到底迟。
公元2007年6月13日
（1）乡土情仇
我一九三一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兜山镇。那是一个古老的柑桔之乡，民风淳朴，青瓦平房。每到逢场，石版小街上人潮浮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常。茶馆酒店，尽是喧哗常客，摊贩小商，满脸热情笑容。变戏法的赢得声声喝彩，算八字的吹得神乎其神，收捐税的如狼似虎，农夫们笑脸求情。小夥子追逐姑娘取乐，老者们闲坐点评。说天下怪事，评时事新闻。土烟味，汗味，酒香，油烟，混合成一种异味。在烈日下使你头脑发昏。想找个清静之处透气养神。
登上场后面的云峰观，你便处于这个丘林地带的最高境界。俯观四面，十数里大小山坡，全是一色桔柑树林，正是成熟之时，经风吹拂，绿浪中的红色桔子，斑斑点点，似碧海中无数红色珍珠闪灼。闭目静听，阵阵松涛，声声鸟语，处处蝉鸣，伴着古寺钟声，荡滁尽心中愁烦，得大自然赐与的恬静和温馨。惜此情此境，何其短暂，谁能超凡出世，不入红尘。
我的父亲名叫管九皋，因家境贫寒，十五岁便到宜宾城学山货药材生意，勤奋好学，未满三年，升为先生，后调到云南盐津分号。遇特大洪水时，冒生命危险，放弃私财，保住帐目，立了大功。深得总经理信任，调回宜宾作锡记字号经理。顺带搭着做些山货药材生意，开始发起财来。母亲肖氏，持家有方，勤劳能干，侍奉祖母，带着小姑，开了一个豆花饭店。四岁时，送我进兜山小学读书，我须调皮贪玩，但自幼聪惠过人，每期成绩斑上前三名。祖祖痛爱有加。每当逢场之期，母亲和小姑早上四时起床磨豆浆，磨子转动的依呀之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便在心中盘算着逃学去玩的事情。逢场天，是大人们忙于生意的日子，就是孩子们逃学玩耍的好时机。约上几个小朋友，树上摸鸟蛋，溪边捉鱼虾，田头打坭仗，草地摘野花。一个个被烈日晒得脸红耳赤，满头大汗，一身泥沙。回家时已是散场之时，满街狼藉，夕阳西下。还有最后一个节目，去看酒疯子的笑话。每次散场之后，都有一两个酒疯子，偏偏倒倒，手舞足蹈的走出酒店，嘴里叫着：我没醉，再来三碗也不怕，怕了是龟儿子……。走着喊着，足失重心，倒在街上水沟中。呼呼大睡起来。围观的大人们，叫我们小孩撒尿去淋醒他。我和几个小朋友对望之下，谁也不想撒尿去侮辱别人。这时，唐章甫如狼似虎的团丁们，拖起酒疯子，到场头大榕树上绑了起来，这就叫醒酒台。不管日晒雨琳。酒醒后交上罚金，才能放你归家。据大人们说：这些酒疯子是被人在酒中放了一种叫闹阳花的草药，所以见酒必喝，喝酒必醉，醉后必闹。真是人心可畏，防不胜防。回家后，在母亲痛爱的打骂声中，洗澡换衣吃晚饭，饭后，在屋后菜园草地上，铺上竹编凉席。山风阵阵，享受清凉，消除一天的烦忙和疲劳。天上玉盘般明月，照得大地如昼。这时，祖祖（父亲的祖母）便讲起鬼神的故事来，什么吊死鬼、冤死鬼、倒路鬼、小气鬼、醉死鬼都有。她说：“人间处处皆鬼魂，举头三尺有神灵，如果没有神管着鬼，天下就不太平了”。听到疲倦时，我便依靠在母亲的怀中睡着了。那知半夜时我全身发烧，头痛异常。全家惊醒，慌了手足，连夜找来医生，把脉之后，断定为寒火症，苦无退热良药，只好草草开个药方，劝母亲赶快找人到宜宾赶我父亲回家，怕有不测，母亲请刘表叔连夜赶往宜宾求救。两天后，我病情加重，高烧难退，水米不进，药石无效，气息炎炎。命悬一线。医生无法，叫办后事。我这时已口不能言，耳边好像听到远处细小的哭声和木匠斧头砍棺材木的声音。心里明白，死将至矣。父亲回来摇我身体时，也无知觉了。强行睁开双眼，见油灯闪动，知是黄昏之后了。全家人围着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家隔壁是开的旅店，哭声惊动住客中一位道长，他为我诊断后说：大家不必再哭，赶快准备米汤，贫道自有救命良方。拿出一颗黑色丹丸，撬开牙关，放进我口中，用米汤服下。然后对母亲说：你准备好稀饭，二更时苏醒进食。仙丹妙药，道法玄玄。两个时辰后，烧退汗收，我感到一身轻松，腹中肌饿，呼叫求食。母亲擦干眼泪，喜出望外，喂我吃下稀饭，全家人脸上都出现了笑容。连续三天，共吃了道长给的九颗药丸，病就好了。只是经此大病，身体虚弱，也无大碍。父亲封了十块银元，办了卓素席，请来道长作谢说：小儿一命，乃道长所赐，愿道长赐名，拜为义父，区区药礼，望能笑纳。道长说：贫道李庚，求道于师，云游四海，志在普救众生，从不收礼，愿收为义子，赐名长寿，结此随缘。细观道长，身材修长，头挽发结，面容红润，两道剑眉，五柳长须，飘飘出凡，一股仙气，品德浩然。父亲只好托人，赶制两套道袍，为道长送行。临别李道长说：“令郎大病初愈，宜服补身之方，贫道已书于此，希按时服用，必能康复。”其方至今不忘。一，为玉芙蓉半斤，猪蹄两个，炖烂食用。二，为“三七”二两，放入洗净鸡腹，久蒸而食。三，为虫草一两，鸭子一支，蒸后服用。三个处方轮流进食。幸好父亲经营山货药材，便于备办。连续服用，半年之后，康复有加，身肥体壮、同学们叫我“管胖娃。”
后来提及此事，父亲说：道家的无为之学，实乃有为能为，每个道长都有一技之长，决不白食苟活，应受世人敬之。
随着身体转好，调皮贪玩复发，一日午后课间休息时，执鞭作木柁椤游戏，柁椤在麻绳鞭子挥动下，旋转跳跃，非常好玩。忽然有一同学来抢我的鞭子，正兴头之时当然不让，便用手推开夺鞭的同学，使力举鞭挥动如常，鞭子上的麻绳从那个同学耳边擦过，就听到有小同学惊叫：出血了，出血了！我回头看时，才知道是唐章甫的么女唐公九，抢我鞭子时被麻绳把左耳擦出血了，她便哭着跑回家去。我也并末介意，仍回到斑里听老师讲课。半小时后，课堂上闯进来一个高大肥胖恶妇，用手捏住我的左耳，拖到街上，怒冲冲气势凌人，恶狠狠出口乱骂：“你这个吃了豹子胆的小东西，竟敢欺侮我的女儿，老娘要你好受。满街看到之人，全都为我捏了把冷汗说：”管长寿犯到唐二太太手中，要吃大亏。“
提起这唐二太太，无人不知，乃活阎王唐章甫的当家恶妇，谁敢正面看她一眼，她叫打谁就打谁，她叫杀谁就杀谁，一镇四乡，招惹了她，就是自寻死路。她那胖大的七尺身材，满脸横肉，一身杀气，谁敢不怕她、儿子唐公五联防队长，唐公六求学省城，唐公八，花花太岁，腰挂手枪，横行乡里，唐章甫人称活阎王，全都惧她三分。我被她捏紧左耳，一直拖到她家神主牌位前，便是左右两个耳光，肥大的巴掌，打得我痛得直哭，把我按跪在地上，向她家神请罪，不准起来。这时母亲哭叫着冲进厅来喊道：“我们贫苦人家的孩子也是人，也是娘的心肝宝贝，不能让你这样欺侮他啊！”唐二太太一时有些惊恐，她还没见过敢于在她面前大呼小叫之人，正欲发作，唐章甫走了进来，得知原委后，把唐二太太拉到房内，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出房后对母亲说：“管大嫂，别生气，都是友好乡亲，孩子们的事不必记在心上，何况管经理都是宜宾城有头面的人物，说不定那天还有仰仗之时呢。”母亲没多说什么，拉着我的手回家去了。在我五岁的心灵深处，却种下了对那个社会不可泯灭的仇恨。事隔不久，街村又传来唐公八试枪时，误杀了为他家修整桔子园的张少发，其妻母抬着尸体去县府告状不准，哭诉无门，唐章甫给了一付棺材，五十元安家费，不了了之。乡亲们敢怒难言，社会黑暗如此。天理何存。
八岁时，初懂世情，一天晚上，母亲安顿我睡下后对我说，你父亲在宜宾购置了土地，我们家发财了，明年要迁到城里去。这当然是令我高兴的大事，盼望着离开使我受辱而黑暗的故乡，到那个广阔的新天地。第二天中午，我还忘情的抱着来家热饭吃的何姓小同学雀跃起来高呼：我要到宜宾去看大河了。母亲说：你不要忘乎其形，何家小妹比你小三岁，你不能欺侮她哟。谁知三生石上良缘早注，十四年后，一线红绳，两地联姻，我们结成了相儒以沫，患难与共，厮守终身的恩爱夫妻。
一九三九年，我在家乡欢度了最后一个春节。心情特别愉快，大年初一，睁开眼时，便见到一套新的衣帽放在枕边。早饭后，到街上去看各家放鞭炮，和小朋友一起抢拾落地未炸的纸炮，我也捡得不少，用衣服兜着拿回家去，谁知有的闷炮忽然炸开，把新长衫烧了一个大洞，初一天就被母亲打了屁股。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正月十五闹元宵，花灯，龙灯，车车灯。引来一镇八乡男女老少，见面时道一句恭喜发财，一个个喜笑颜开。烟花爆竹，响彻云天，人潮如涌，热闹非凡。
唐八公子坐在临街吊楼上，饮酒作乐，俯首观花，选中那个姑娘大嫂时，便抓把瓜子抛到她的头上，下面的狗腿子立却紧跟不放，乘机将她弄回唐府，让花花太岁尽情享用。故每年元宵佳节，就会有妇女遭难，我可爱的故乡啊，你为什么这样黑暗，我将离你而去，寻找那光明的彼岸。
二十三年后，我们右派劳教队，修筑宜宾至珙县的铁路，和同组王季洪君闲谈，方知他原是故乡土改时的大队工作组长。询及唐章甫一家情况。他说：“唐章甫是民愤最大的恶霸地主，他和妻子及大儿唐公五，斗争后，现场枪毙。唐公八民愤更大，斗争时活活被群众乱棒打死，唐公六判刑十六年，只剩下大媳妇和小女交群众管制劳动。”了结了我的一段乡土情仇，出了口恶气。
（2）戎城往事
一九四一年五月，我们全家迁往古称戎州的宜宾，和送行的亲友告别后，我的心已飞向远方，好想早些看到那奔流宽阔的长江。看到那戎城的繁华。那时没有公路，我们分坐三乘滑杆（用人力抬的筒易轿子），我是小孩，抬起轻些，跑得自然快点，我仍感太慢，把亲友私下送给我的银元，给抬夫一人一元，请他们竟力快些，果然，银元发挥了作用，我们提前一个小时到达白沙湾渡口。举目一望，那宽阔奔流的长江，让我大开眼界，大小船支，江面穿梭，船夫们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好一派热闹河运景象，使我看得入迷。宜宾地处四川南部，是金沙江、岷江、长江交汇处，背靠云贵高原，面临巴蜀大地，衣带三江，襟连滇黔；东挽长江，南通六诏，西连岷峨，北接三荣；负山濒水，地势险阻，立西南半壁之雄姿，呈大江东去之壮景。古诗云：“石城门峻谁开辟，更鼓误闻风落石。界天白岭胜金汤，镇压西南天半壁”。古称戎州，后名叙府，再而改为宜宾。据说本地人很少发家致富，外地人则发之再再，故含宜于宾客之意。还有那闻名世界的五粮液酒，三杯之后令你满口生香，春风满面，精神百倍。
父亲给我们安顿的家，就在南岸上渡口赖家祠堂旁，地处金沙江边，前有菜园地，后有桂园林，甚是好玩。父亲规定，正式上学前，每天写两百小字，五十个大字，验收不合格时，就要从写。晚上背诵两行《增广》才能睡觉。什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什麽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只是照本宣科，读得好听而已，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更可惜一生也没参透这些处世哲理。否则将会少说真话多奉承，入党当官也可能。其实如郭沫若所言：有罪之人言之有罪，无罪之人言之无罪。我天生有罪，秉性难移。以后就是懂得那些哲理，也会是知之而羞为之。仍逃不脱右派噩运。这也是后话，请勿见笑。
我家所住乃八间青瓦平房，四间住人，另四间是库房。云南下来的马帮和人力背篓，运来的山货药材，存放其间。待售后运走。那些赶马的马夫和背足，都是云南的劳苦百姓，长期的奔波劳累，只为混口饭吃，穿着破滥衣服，黑色的皮肤上，全是汗渍，加上他们一年四季不洗澡的恶习，造成一身臭气。路人相逢，均掩鼻而过，但他们代来的却是香而可口的云南火腿、桃米、花椒、玉竺、牛筋、皮毛和名贵药材。供商家们贸易发财，保人们口福，而他们仍然过着贫苦和被人歧视的生活。
父亲每天九时到城内栈房街火神楼茶社做生意，火神楼的生意很讲“诚信”二字，凭样供货后，每月十五和三十日两天结算付款，曰大小比期，口讲笔录，从无失信之人。否则难于立足商界。云贵两省货主，长江两岸客商营集于此，生意非常兴旺。栈房街全国闻名。我后来在一九八零年宜宾物资交流大会的交易导报上写的《宜宾一条街》，实非妄言，现录于后：
宜宾一条街
宜宾是川南重镇，为川滇黔货物重要集散地。过去有“塞不满的宜宾”，宜宾人讲信用之说。而栈房街就是讲信用的缩影。
栈房街位于金沙江畔，解放前从小南门一直到大南门，货栈鳞次栉比。每日成千客商从各地络驿不绝前来，云集于此买进卖出，而火神楼茶馆，乃是本街的交易中心。一切交易，在茶桌上一经点头，便拍板成交。
成交形式虽很简单，但信誉是交易的保证，双方都很注重，卖方只提供货物样品，主要靠货栈和经济介绍人来具体执行。如供货与样品不乎，或到期货款不清，则为丧失信用，为别人所侧目，影响以后交易。
货栈忠实为买卖双方，执行点头协议，收取一定手续费。它的老板和先生，精通业务，熟悉行情，各地商号可以向货栈办理信托贸易，货栈重视信用，因此栈房街信誉著称全国，外商一致称道：宜宾栈房街信得过。
因为我是长子，父亲决心将我培养为他的接斑人。我进入中学后，凡寒暑假时。便经常带我去火神楼茶馆，观察学习。他的家训至今记忆不忘：诚信乃做人之本，勤劳可终身不贫。党派切莫沾惹，不准为富不仁。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立身处世，正派做人。好事须多做，坏事切莫为。不能争强好胜，万事忍字先行。他说：“由于自己守信誉，取得别人的信任，可以在这个茶桌买进，那个茶桌卖出，只要看准行情，一天赚的钱，比一家农民一年收入还多”。要我好好学会做山货药材生意。
宜宾生意好作，但社会却很难为，入帮会才有地位，否则寸步难行。父亲出了不少钱加入红帮合叙同，作了个闲大爷。还叫我当了么大[即红帮中最小的排行]。后来成了我的反动根子之一，其实除了桃园会吃过两顿饭外，什麽事都没做过。那时我还是十三岁的小孩子呢，亦是后话，暂放一边。我问父亲：“你教育我不沾党派，怎麽又叫我入袍哥呢？”他说：“不入袍哥就没有社会地位，黑白两方都要欺侮你，我只认出钱为公德，求个平安而矣”。
其实，我天生叛逆性格，志在改造社会，生意二字，非我所求。特别是我家搬入城中女学街自建的新房之后，目睹城中社会之黑暗，远胜家乡百倍。希望成人后，为一个新社会效力。这新社会就竞是什麽样子，自己也说不清。这时一场偉大的卫国战争正进入生死存亡阶段，日本鬼子已侵佔长沙，宜宾成了它肆意轰炸的屠场，天天都要跑警报，最多时一天要跑七次，崇报寺被炸后，人腿悬于树梢，人人惊心动魄，小南门被燃燒弹炸后，成了一片焦土，目不忍赌。大人们整天在骂日本鬼子，惨无人道，我便自觉的参力到学生自治会的抗日救亡运动中去。
烧毁仇货，惩治奸商
我就读的明德男中，是美国人在宜宾开办的，学生自治会得到校方支持，经常让学生参加抗日救亡工作。我记得最深刻的是那场抵制仇货的学生运动。学生们写了大量标语，贴在满街商铺门口贴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卖仇货就是奸商！买仇货就是汗奸。烧燬仇货，惩治奸商。
大学生们带领我们挨户清查仇货，一经搜出，便当街烧燬。我们一个班的同学们用童军捧挑一担小桶水，送给每家商铺，收取五角钱一担水费，为自治会筹集资金。还得到了广大市民的支持。当时搜到仇货最大的是宝元通百货公司，日本造的布疋，百货在街上堆成小山，群情激奋，同声高呼：打倒奸商！打倒日本个帝国主义！日货烧着后的滚滚浓烟，直冲云天。后经各界联议会决定，罚宝元通在中山公园修建了宜宾钟敲楼。大长了抗日民众的威风。
（3）严惩警察帮凶
一九四三年六月十二日，星期天，省宜中二班二组女同学数人，在国泰电影院看电影，遭到两个借口查票的影院执勤人员调戏侮辱，正好被几个男同学看见，双方争执中，就打了起来，同学们多，执勤人员只有三五人，被打得狼狈不堪，四处逃窜，学生们团团围住，那里肯侥。这时弹压席坐着的八名警察便出面营救，更加惹怒了打抱不平的学生们，齐声喊打，拳头木棍雨点般落到警察们的身上，在无法招架之下，不知是那个警察扣响了步枪。这真是火上浇油，枪声代来的是雷呜般怒潮。全场高呼，警察行凶杀人了，打倒帮凶，惩治杀人犯！有的喊，缴他们的枪，把他们都绑起来。正是千夫所指，众怒难犯，不一会儿，八名警察连同步枪被绑在电影院门前示众。围观的群众，有的抛果皮，有的吐口沫，弄得警察们低头无语，丑态百出。平时他们压诈老百姓，谁又不恨之入骨呢，今天被学生们打得服服帖帖，给老百姓出了口气，可说是皆大吹喜。正当大家高兴吋，忽然有人喊道：“大批警察赶来了，他们要来抓人了，大家快跑吧！”其实这吋带头的同学都回校组织人去了，留下的几个学生也随群众一轰而其散，大批的警兵面对空场，无威可施，带上八名狼狈伙伴，回警察局去了。一个钟头以后，省宜中几百名学生蜂涌而至，他们扶着被打伤的同学，包围了警察局，要求交出凶手，赔礼道歉，负责医疗费用。警察局门前，戒备森严，架上机枪，如临大敌。学生们围而不攻，警察则备而不打，各自都在作下一步打算。学生联合会的代表们连夜召开会议，作岀如下决议：
一，从次日起全县学校罢课。二，九时在中山公园集合，开始游行。口号为：1，惩治凶手，赔偿学生的一切损失。2，查封国泰电影院。3，取消警察在影戏院设置的弹压坐权。三，不准警察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四，不达到目的决不复课，呼吁广大士农工商支持学生行动，准备罢市。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口号震天，政府和国民党党部，大门紧闭，不敢出面。街道两旁围观的群众无不拍手称快。初中部的学生组成十人一组的纠察队，负责张贴标语。当我们行至大北街时，发现一个穿黑色警察制服的人，正欲走向小巷避开我们，大家便追上前去，把他围在中间，用童军棒逼其站好不准乱动，在他前后衣服上贴了两张“打倒帮凶警察”的标语。
罢课和游行到第二天时，工商人士纷纷表示支持学生的正义行动，事态可能扩大到难以收拾的地步。由冷薰南专员出面，邀请学生代表到行政公暑协商解决。达成协议后，于次日宣布接受学生的一切条件，由行暑派人监督执行。一场风波，始得平息。
为什么学生们要接受冷专员的调解呢，因为他是宜宾地区有名的“冷青天”，他重视教育，私人出资，在中山公园（现地委机关所在地），开办董南图书馆，供学生们免费阅读。他为人正直无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爱民如子。最被人称颂的是，执法无私，六亲不认。他从小父母早逝，由其嫂抚养成人，嫂待他和自己的儿子，都一视同仁，爱抚有加。三十余年，含辛茹苦，育子姪成人，方有今日。他也以母侍之，非常孝顺。他任宜宾专员后，其弟冷兵，在宜宾县做缉私大队长，谁知此人十分好色，看上了中山街方记裁缝店方老板的爱妻，强抢回家，夺有夫之妻，行淫乱之实。方老板数次上门找他理论，反遭毒打，致使吐血身亡。方氏族人，出于义愤，到行暑跪告，冷专员得知后，十分愤怒，亲口向方氏族人跪地赔罪，表示在三天之内结案，决不辜息养奸。他亲带案卷和冷兵供词，连同方氏族人一起，赶往柏溪镇嫂子家中，讲述案情，恳请嫂子依法度情，将冷兵枪毙，以平民愤。深知其侄的她，知道求情无用，哭而无语，冷专员跪在嫂母前说：“家出逆子，有辱祖先，为民除害，义不容辞。今身今世，嫂母便是我的亲娘，百年之后，我当为母披麻带孝，决不失言。”三天后，将冷兵枪毙在北门新操场（即现在的北门车站），这一案件，与包公长亭铡侄，何其相似，故百姓便异口同声称之为“冷青天”。
（4）忆同济趣事，寄戎城哀思
一九三九年日军侵华上海失守、同济大学迁至昆明、为避轰炸、欲迁四川南溪县、被绝、以李庄罗南陔为首的士绅电告同济大学：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十六个字，掷地有声。迁来了同济大学。李庄离宜城只二十公里。它的附属医院和护士学校，设在城内女学街（现在的市二中）。也是我家对门。护士校的女生们，从小在开放的沿海城市长大，不理解封建闭塞的川南小城中的风俗民情。夏日傍晚，三五成群的到金沙江游泳，回校时，穿着三点式的泳装，拖着长长的美发，嘻笑着走在大街之上。沿街的男女老少，惊得一个个目不敢视，像看见了一群女妖一般。老夫子们咬牙切齿的骂：“伤风败俗，。无耻之尤。”不久便传闻在护校厕所里发现女婴之事。不管有无此事，在那些刁泼的妇人口中，变成了无可否认的真实。她们说：“连什么都可以露出来在大街上招惹男人的女人，偷奸耍汗定是常有的事。”还有更凶恶的传说，震惊了这个边陲小城，有人说：“同济医院的医生吃人心下酒，他们亲眼看到把人拿来开肠破肚，掏肝取心，血淋淋地，怕死人了。”惹得家中大人不准我到医院门口去玩。无独有隅，没过几天，在宜宾行暑大门前聚集了不少来自李庄的百姓，声称有真凭实据，同济大学吃人，要求政府严惩。所谓的真凭实据，详细打听之后，确实使人大吃一惊。原来十天前，同济大学医学院所住的祖师殿古庙，年久失修漏雨，便请了两名当地的泥水匠翻盖屋顶，当他们揭开破瓦，往下一看吋，吓得昏了过去，他们看见了用水泡起的死人尸体，还看见放在案上己经开肠破肚的死人。惊醒之后，连滚带爬的跑到街上，逢人便说：“同济大学吃人，他俩亲眼所见，有真凭实据，决非谎言。”当天正是逢场之期，消息很快传遍全镇，男女老少，无不愤恨，一个个举起锄头木棍，向同济大学涌去，高呼炸破阎王殿，活捉吃人魔王。校方不知何故，只好紧闭校门，叫同学去打听详情，一面电告行暑，请求派员保护。当教授们弄清原委时，真感到哭笑不得，原来是为了花重金买来的人体解剖标本惹的祸，但向这些对医学一无所知的群体，他们真是百口难辩。束手无策。
宜宾行暑冷薰南专员，是老百姓心中敬爱的好官，他便衣微服找着那两个泥水匠了解详情后，到同济大学问明原委，经填重研究后，于次日在李庄大操场上，摆了七十多桌水席，邀请镇上士绅，各乡保甲长和农民代表赴宴。由同济大学医学院长通俗地耐心地向大家讲解医学对人体解剖的重要，人体标本是重金向死者家属购买的，也是国家财产的一部份，是为了学好医术，能济世救人。宴会结束后，还欢迎乡亲代表参观了学院的解剖室。自此一场风波才平静下来。至今反思，我的第二故乡，在那个年代是何等落后和愚味啊！更其痛心的是，后来我的母亲病重吋，对门就是全国著名的同济医院，因父亲不信西医，未能就医，而白白的死去。
（5）追求
受革命启蒙，立人生大志
一九四四年九月，成都表叔毕利华来宜教音乐，长期住在我家，我们不知道他是借教书为名，实际上是川南地下共产党的联络员。别表叔对人和气，二胡，口琴，小提琴，钢琴样样都行。我便跟他学二胡。慢慢地成了忘年之交。他给我讲社会黑暗的原因，还讲了怎么才能建立一个新社会的道理。当他一夜不归时，我便心乐里不安，像失掉了什么似的。空荡荡没有着落。一天黄昏时，他交给我一包书说：以后你认真看了这些书，自然就会明白起来。我问他：你要离开我们不回来了吗？他说：革命者四海为家，说不定永远也不回来了。
他走后弟二天，我们家遭到查抄，幸好我把他送的书放在书包内，未被发现。父亲招待那些特警们吃饭时，方知详情。原来特务们早已钉上他了，逃走那天晚上，他在县党部开个人音乐晚会，后来在宴会中，他设法摆脱特务眼线，从水巷子到小南门河边，乘舟逆行至乐山，追捕火轮顺江而下，扑了个空，始能脱逃。当时城内被捕的七名共产党员，送往重庆渣子洞，后来全部牺牲。
我趁夜深人静之时，打开所赠之书，一本是鲁迅写的《狂人日记》，一本是毛泽东写的《新民主主义论》。我在电灯泡上蒙上锡泊纸，以防父亲发现，连夜读完了《新民主主义论》。感到兴奋异常。便我的理想有了奋斗的目标。当黎明的曙光透进窗户时，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民主自由的朗朗乾坤。宜宾城风俗，每到年关将近时，商会办的慈善堂，便到各商号收集慈善基金，然后发给商号相应数量的米，油，肉，棉衣等票证，商家将票证施舍给乞丐或贫民，便能凭票到慈善会领取实物过年。这种善举父亲是舍得出钱的。每到腊月时，我衣兜里都要放不少的票证，施给乞丐和贫民。当他们称谢时，我心里感到高兴，像是做了一件经天伟地的大好事，盼着有一天，像毛泽东书上说的那样，有一个新民主主义社会出现，他们就不用施舍也能过上好日子了。那个好日子是什么样的社会，我自然一无所知。但我却相信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肯定是建立一个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的国家。没有贪官污史。没有残暴压迫，没有贫穷与饥饿，只有平等自由和博爱。我的一生，为实现这样一个天堂似的世界而奋斗，就是最大的理想和幸福。
（6）泣慈母早逝，步世道艰辛
母亲因为操家劳累，搬到女学街新家不久，便患了肺病。父亲只信中医，家中任何人有病，都请名中医罗清泉治理，半年过去，病情毫无起色，母亲说：“我这病是没法医治了，只希望临死前能看到我有了媳妇，就了却一生心愿。还说：一定要在家乡找个门风好的女子，千万不能找城中的姑娘。”父亲问她：“你是看上那家姑娘了吧，说出来我便找人去办。”母亲真的早有打算，便直接说出了月亮田何旭东的长女，是她看得上的好女孩。父亲便托家乡姓张的媒人前去说亲。征得女方同意后，祖祖说：“尽快交换庚书（即定婚仪式），好给母亲冲喜，病也好得快些。”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福儿，小时候你在我们店里抱过的那个小姑娘就是你未来的媳妇，她比你小三岁，以后你要好好待她，娘就放心的去了。”当我刚满过十五岁不几天，母亲便与世长辞。走完了辛勤劳累的一生。父亲哀痛地说：你母亲为这个家劳累了半辈子，就没享几天福，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丧事办风光些。决定做九天大道场，还派专人去富顺接未过门的媳妇何玉清和亲家母前来吊孝。九天的道场，对我来说，简直是个灾难，守灵，跪拜，通宵达旦，走起路来，如踏浮云，飘飘然不知东西。丧事结束，我睡了一天一夜，免强清醒过来。父亲拿了几块大洋给我，赔未婚妻到城里去玩，当我和她独处之时，才仔细的打量起她来，只见她羞答答的半低着头，满脸红晕，一付天真纯洁可爱的样子。心里一动，还真的就有些爱上了她。问她：想到那里耍时，她说：你到那里我就到那里。于是我便把她带到林家巷的大华电影院。也没看上映什么，便购票入场。自然是对号入座，因为我读的明德男中，从来未与女孩了这样亲近相処，还感到有些不自然起来，谁知当晚偏映的是庄周试妻的南华堂恐怖片，当银幕上出现庄周妻子手提斧头闯入南华堂，群鬼怒嚎之时，她吓得将头埋向我的怀里，不敢再看，一缕少女的芬香透入我的心田，感到初恋的幸福，我拍着她的肩说：“不怕，电影的鬼是假的。”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对我说：“庄周的妻子太坏，连丈夫都要害，简直没良心。”
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全中国人民无不惊喜若狂，宜宾城大街小巷，鞭炮声震耳欲聋，狮子龙灯通宵达旦。卖烟花爆竹的老板自愿捐献，免费供应，人人见面，喜笑颜开。庆祝抗日胜利的大游行，连续三天三夜。反对战争，和平万岁的口号响澈云霄。
抗日战争的胜利，恢复了从宜宾至上海水路交通，栈房街的山货药材生易便红火起来。积压很久卖不出去的货物，不断涨价，销售一空，父亲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暑假的一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里说：“男儿十八立父志，眼看你将到而立之年，还未处世，所以我决定，让你跟随马帮去云南昭通体验生活，增长对山货药材行的知识。父亲的话是言出必行。第三天早上，我便随同他号上的杨建常先生一起到南岸货站，第一次骑上马，跟在百多匹运货的马帮后面，向云南缓缓行去。马帮的行程有一定之规，相当缓漫，十五里山路一个小站，三十里为一个大站，小站可休息喝茶水，大站必须住下过夜。当吋的云南人烟稀少，我们行进在一座座大山之间，望不断的云山重重，走不尽的莽莽林海，时有猿啸鸠呜，绝无农舍人迹。久居喧闹城市的我，面对这浩如烟海的绿色世界，心情突然开朗起来，我想如果能长期生活在这个静谧的深山之中，远离那充满罪恶的黑暗世界，便是幸福之人。当我们走到第一个大站下马住下来的吋候，那点幸福感便被眼前的现实所粉碎。首先是骑马给我带来的痛苦，据说初次骑马的人都要经过这一关，但我却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一天之后，下马住宿吋，两足根本无法站立，两腿像散了架似的，痛得流出了泪来，杨先生早有准备，急忙将我抱下来放在木橙之上。他安慰我说：”别怕，坐一会儿自然就好了。“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之后，才仔细的打量起这个客站来，所谓客站，并没见有一间客房，若大的房屋中，挖了一个火塘，客人们围座在火塘四周，吸着劣等兰花烟，用自带的瓦罐煮茶吃，起眼看去，主客们都穿的是千疤万补的百纳衣，贫苦程度可见而知。杨先生叫了一碗豆花，两碗玉米饭，一盘花生米，我们便开始吃晚饭，豆花的佐料是一碗清水，我正感奇怪，杨先生说：云南的盐贵如金，他们都是用竹筷绑上小块锅巴盐，在清水中搅几下就是佐料了，还不能多搅，否则老板会不高兴的，但我们自己带有盐和调料。不用他的。饭后，随着从高大的松林间隙中阳光的消失，风送来了云雾，有些寒气逼人。我不敢走到屋内火塘边去，怕那股烟董火燎的汗臭，只好呆坐在屋外木橙上发愁，不知今晚何以过夜。这吋店家在门外一长形木槽内倒上两桶熟水，高呼客官洗足睡觉，众人依次洗好后，在火塘边头外足内的睡成十人一个园圈的阵式，再一会又听店家高呼：”客官睡好，放被吹灯“。忽听得吱吱之声，从房的大樑上吊下六尺大的圆形东西，正好盖在睡成圆形的客人们身上。我问杨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生长在四川有钱人家庭，那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穷苦的地方啊，他们买不起棉被，这是用秧苗晒干后作的秧毡，当作被子用的。在云南除了县城以上的旅店之外，都是这样。这云南是盐少布少钱少，可却有几多，山货药材多，穷人多，木材多，鸦片烟多，还有臭虫虱子多，那地上草里墙缝中，到处都是臭虫，你睡得下去吗？所以管经理早就命我带上被褥，我们就用两张饭桌做床就行了。“原来父亲是熟通此道，早已为我作了准备，有意叫我去亲历世道艰辛，为的是教子成材。而我感到的却是惊奇和难受，这世上竞有如此贫穷，落后的地方，不可思议。
我所雇用的是站马，它经主人长期调教，到站吋便自动停下，你打它也不多走一步。须付钱后由马主人带它方再前行。如此十五里一小站，三十里一大战，晓行夜宿，三百多公里山路花了十四天，通过剑南关，终于进入了昭通平原，眼界为之大开，宽阔的高山平原上，兰天，白云，芳草，小溪，与走过的穷山恶水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望不尽的梨树，正是收获季节，飘来阵阵梨香，使人心旷神怡，有三三俩俩妇女在路边向客人叫售梨子。杨先生说：“这就是有名的昭通梨产地，想吃吗，只要几小块盐巴就可换一堆梨子呢。”他用手一招，果然几个姑娘便跑了过来，杨先生挀了几小块盐巴交到一个姑娘手里，那姑娘便把自已用裙子兜着的梨子全部倒在地上，足有十多斤。品尝着香甜的梨子，我问杨先生：“十多天来，所经之地，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怎么今天忽然多起来了？”他说：“过去所经之地，是穷山辟壤，那里的妇女买不起衣裤穿，那敢抛头露面，这平原地方较富庶，有钱买衣裙，所以你便能看到她们了。”当晚，我们便到达昭通总号。其实云南人是非常好客的，每到一家，进门后一定要招待你三口客烟，无论你是否鸦片烟瘾者，这三口客烟是必须领情的，否则主人会以为你看不起他，什么事都办不成了。昭通城并不大，当时人口不到两万，生活习惯于迟起晚睡，上午十二点以前，街上跟本没有行人，晚上才是经商热闹的时候，直到零晨四吋，人们方能睡去。我非常不习惯这种生活方式，摧着杨先生办好生意上的事后，第三天便离开昭通，返回宜宾。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