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北京西苑国家安全部大楼三楼周玉书副部长办公室。
中纪委刘副书记可能是唯一不打招呼就敢闯进来的,而且,进去后她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等到服务员送上一杯茶后,她倒像个主人似地挥挥手,把自己带来的两个部下连同周玉书的秘书一起赶出了办公室。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小老头周玉书一直看着她微笑,看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才开口:“哎呀,看你这驾式,是不是要‘双规’我呀?”
“你这个老头,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刘副书记没好气地说。
“开玩笑还要分时候吗?”周玉书仍然微笑着。刘副书记心中有气,霍地站起来,走前两步,正要发作,她看到老人桌子上那张黑白的照片,上面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年青学生,那是周玉书唯一的儿子……
刘副书记退后两步,又坐下了。他知道,面前的老人乐观豁达,什么时候都能够谈笑风生,他不就是这样挺过来的?……老人是六十年代初从海外撤回来的老调查部情报员,文革中期,有造反派想把他打成“特务”——这当然不是莫须有的“诬陷”,老人确实是一直打入敌人情报机关充当“特务”的情报战士——要不是周总理把他和其他老调查部的干部保护起来,以他复杂的海外关系和说不清的“卧底”经历,很难幸免于难的。周总理当时以送这些老情报干部到河北五七干校劳动为名让他们远离政治中心,也就免于受到直接的冲击。可是,周玉书的儿子,当时和刘副书记同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儿子却没有逃脱厄运……这个“特务”的狗崽子不知道是不甘受辱还是被造反派杀人灭口,有一天,从教学楼六楼摔到了地上,头部着地,当场死亡……
“怎么不说话?”周玉书笑呵呵地问,他的话打断了刘副书记的回忆。她收拾心情,假装生气地说:“你知道我来干什么,还让我说什么?”
周玉书收起了笑,从抽屉里掏出一卷档案。
“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李新生?为什么又不承认是你们绑架的?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他到底是不是叛逃?如果说你们早就知道他是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间谍,为什么不打个招呼?最主要的,那个在纽约从我们手里劫持了李新生的人到底是谁?你收到我给你的画像没有,不要抵赖,你如果敢告诉我你不认识他,我就和你没完,我就拉你去政法委、去中央……”
“我认识他。”周玉书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刘副书记怔了怔,随即讥讽道:“隐瞒不了啦不得不承认吧,事情搞砸了就想抵赖,自己部下做的事有什么不敢承担的。”
“他不是我的部下,也不是中国其他情报部门的,我认识他,但他不是我们的人。”周玉书说,表情开始严肃起来,说到后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刘副书记觉得很好奇,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好像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就不会收回似的。
周玉书喝了口水,说他看到刘副书记两位部下凭记忆拼画出的画像就立即想起此人是谁了。他说,他不会忘记他……接着,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副书记他二十年前面试杨文峰的经过………他在讲述的过程中,脸上交错出现沉思、迷惑、惊呀、惋惜和遗憾的表情……
刘副书记认真地听,听完后,她好奇地问:“既然他笔试成绩第一,你面试他时他又对答如流,而且,你也认为他无论从个人修养、学识和专业知识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为什么你最后没有录用他?”
周玉书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那是我一生中做的最艰难的决定,我看得出他是志在必得,而且各方面条件也遥遥领先,可是,我还是拒绝了他。因为……因为我发现他心理有问题,或者说不适合干这一行工作,他心中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和仇恨,短短的口试中,我都感觉到他心底像一座随时爆发的火山……我不能确定他想加入情报工作的动机——如果那些条件好,没有动机的人,我倒可以吸收进来再培养,可是我不能招收一个隐藏自己动机的求职者。而且你知道,从事情报工作的人一定要心情平和,不但不能怀着刻骨的仇恨,甚至也不能让爱这种美好的感情支配自己的身心……我们党的情报工作要求我们把个人感情抛在一边,宠辱不惊,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观察、解读眼前的世界,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制定决策提供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情报……”
“他后来会不会加入了美国或者其他国家的情报机关?”刘副书记问。
“绝对不可能。”周玉书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我不录用他,不表明我不了解他,我对他的了解,超过我对自己手下的任何一位情报员,我知道他……”
周玉书声音小下来,手里翻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几份材料——那正是杨文峰前后三次写给他的信。刘副书记发现那些信纸由于翻看太多次而有些发黄发毛,他觉得好奇,不过更让他觉得好奇的是此时的周玉书眼睛里的深情的表情,她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花多心思想下去。她转入了今天来的正题。
“周伯伯,你可以告诉我,杨文峰到底有什么背景,又为什么要绑架李新生吗?最后为什么成为杀人凶手?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周玉书站起来,在房间里散步。停下来后他反问道:“那么,你是否可以先告诉我,李新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新生?”刘副书记怔了一下,“他是很普通的一个人……”
“真的吗?”周玉书紧接着问了一句。这一句让浮躁的刘副书记想起了他看李新生档案时的感受。
“李新生一生都比较顺利,1955年从农村脱颖而出,后来一步步升到省委宣传部,离休时为正厅级别的副部长……看他的档案,我最大的纳闷和不解就是此人几乎在任何一个运动中都是积极分子,不管是跟随林彪‘四人帮’,还是反对林彪‘四人帮’,他都一马当先,他的人生目标好像就是与人斗,在他的一生中,他多次给人戴上思想的帽子,无数次拿大旗当虎皮,纠人家的小辫子……很自然,有好几起受害人致死的案子都和他有关,但又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毕竟没有动手打人……我很惊奇,这样的人为什么一路升上来,而且好像还一直比较滋润……我还看了他档案里他自己在各个时期写的思想汇报,我发现此人一辈子都以极左的面貌出现,这可能是他平安无事的主要原因……也难怪,我们国家政治生活中,打倒或者打翻在地的始终是右派,左派无论多么左,给民族带来多大的灾难,但都因为有‘革命’外衣的保护而一路顺风的……看这种人的档案,我有很多感受……虽然他们很左,但我却始终认为,他们是那种最会贪污最容易叛变革命、出卖国家机密和民族利益的人——他们之所以左,只是他们用来保护自己肮脏灵魂的盔甲,他们那盔甲下面是害怕得发抖的身体和灵魂……”
刘副书记讲完了,看到周玉书还在散步,就没有说话,等了一会。
周玉书停下来,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杨文峰的背景,他出生在浙海省,和李新生是一个乡的……”
周玉书讲到杨文峰的爸爸被打成特务,讲到小时候的杨文峰……他讲得声情并茂,让刘副书记有个奇怪的感觉,他仿佛在讲一个很熟悉的人似的。周玉书讲完后,看出了刘副书记的疑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们照片传来后,我哪敢怠慢,连夜派人调查杨文峰的背景,再说,你知道,我也对这孩子很好奇!”
孩子?刘副书记心中一震,杨文峰都四十岁了,还什么孩子?她看着周玉书,正好看到老人痴呆呆地盯着桌子上儿子的照片。她好像有些懂了,桌子上那张二十多年前拍摄的照片上的人不是永远变成孩子了……她没有打断老人,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周玉书抬起头时,苍老的脸上露出痛苦,她心中不忍,暗中决定下次一定去陪老人郊游。但今天她职责在身,她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杀李新生?无论有什么理由,特别是历史上的仇恨,杀人总是犯罪的……”
周玉书走近书桌,从档案袋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轻轻按下按钮,里面传来李新生那嘲笑的声音:“……我现在就走,我马上去找美国的情报机关,我要投诚……抓捕你这个中共特务……我手中掌握的国家机密足够我在美国继续享福的……”李新生声音停止后,录音机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个人冲起来的声音,接着一声碰撞的声音,同时是李新生痛苦的哀叫和倒地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喀嚓,录音机按钮弹跳起来。
“我们收到这个录像机……”周玉书平静地说。
“太好了,真相大白,”刘副书记高兴地跳了起来,“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个李新生果然是个叛徒,我们没有冤枉他,太好了,可以结案了,国家也没有损失,多亏你们的杨文峰及时果断地除掉了这个正准备去出卖国家机密的大叛徒——”
“你说什么?”周玉书严肃地打断像个小孩子似的刘副书记,“我告诉过你,杨文峰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国家安全部过去没有搞过暗杀,现在不搞,今后也不会搞!”
刘副书记看到周玉书脸上严肃的表情,做了个鬼脸,当她看到办公室的门关得紧紧的时候,她两步跳过去,抱着她周伯伯的脖子,在老人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调皮地跳开了。
在她离开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回过头问:“周伯伯,哦,不,周部长,你不认为杨文峰是一个了不起的特务吗?”
说完,她迈开和她心情一样轻松的步伐离开了,留下办公室里的周玉书老人,老人又把深情的目光投向桌子上的儿子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眼角湿润了……
(完)
来源: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