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9 杨津涛 短史记
图注：1943年，宋美龄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讲
文 | 杨津涛
有关宋美龄生活奢侈的传闻颇多。其中相当有名的一则，出自美国人西格雷夫所著的畅销书《宋家王朝》。该书称，宋美龄1942年访美期间，在白宫要求用自己从中国带来的“绸床单铺床”，而且一天要换四五次之多：
“她要求用绸床单铺床，不过她考虑周全，特地从中国带来的，但每天至少要换一次床单——如果夫人午休过或者上过她的‘炕’，换的次数就更多了。据白宫的管家阿朗索·菲尔德说，每天要换四五次。”①
此书从1986年在中国大陆问世以来，颇受出版社欢迎，版本甚多，迄今仍常有出版社再版，成了坊间解蒋宋家族最主要的参考读物之一。
可惜的是，《宋家王朝》只是一本讹误极多的文学作品。
宋美龄谈事情原委
西格雷夫在《宋家王朝》（The Soong Dynasty，台湾译为《宋氏朝代》）中对孙中山、蒋介石、宋美龄等人有相当多的负面描述。故其1985年在美国一出版，即引起台湾方面的极大不满。
针对此书内容的真伪，宋美龄当年同蒋经国有大量电报往来。其中提到过白宫床罩一事。
《宋家王朝》以“换床单”一事，极力渲染宋美龄访美如何如何“奢侈”。宋美龄在给蒋经国的密电中说道：
“（西格雷夫）再说余每日换被单五次”，“（余）在二十四小时内只睡一次，其他时间均有节目会客，与罗总统谈话，焉有睡五次哉？”②
宋美龄此言不虚。她访美期间的行程确实相当紧凑，这可以从当年的新闻报道中得见。在给宋霭龄的电报中，宋美龄也曾感叹过这件事：
“妹演讲、宴会之程序当极辛劳，当经为国家加强邦交而增光荣计，当尽为之，唯默祷上苍予我精神及体力耳”。③
西格雷夫还在书中说，宋美龄嫌对华救济联合会订的旅馆不好，要求换更高档的酒店。在给蒋经国的密电中，宋美龄也解释了原委：
“书中云侍从去芝加哥退旅馆事，乃白宫保护人员认为该旅馆人杂乱有碍，已另换旅馆。余既为罗氏之客，听其安排……”
至于自带真丝床单，实与宋美龄所患皮肤病有关。1965~1966年间，宋美龄最后一次在美国做巡回演讲时，负责新闻宣传的陆以正曾向孔令侃问起此事。陆获悉：
“蒋夫人除翻车受伤外，还有两种慢性疾病，一是带状疱疹，另一是荨麻疹，每逢脑病，周身会出现红肿的风疹块。她曾向孔令侃说，‘痒的时候，即使长了一百双手，也来不及抓！’”“（医生建议）她对棉织品过敏，从此只能用真丝的床单被褥”。④
宋美龄饱受皮肤病困扰一事，蒋介石日记中亦有颇多记载。
图注：宋美龄致蒋经国密电
《宋家王朝》一书讹误极多
《宋家王朝》是一本讹误极多的书。
1985~1986年，台湾方面曾组织学者批驳西格雷夫。这当中确实有维护两蒋政权的在美形象的政治原因。不过，学者们所指出的问题，也大致不差。确如“中研院”近史所所长吕实强、政大历史所所长蒋永敬等7位所长联署声明所言，这本书中充斥着“传说、谣言、臆测”，“若被人错误地当成一本学术著作，它就可能‘混淆视听’，欺骗和愚弄读者”。⑤
台湾学者对该书的学术意见，主要有两点：
1、西格雷夫没能使用一手中文资料，大量引述英文及立场偏颇的材料。
据李云汉统计，《宋家王朝》全书共使用参考资料203种，“其中并没有原始中文文献，只有近二十种中国人用英文写的书或是中文著作的英译本，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参考资料都是英文书刊”。蒋介石的大量文档著作，只有《苏俄在中国》的英译本被作者利用。斯诺、史沫特莱、谢伟思等左翼人士的著作被大量征引。⑥
美国媒体对该书在材料利用上的评价，大体相似：
“西格雷夫列举的许多材料来源，看来不是令人置疑就是没有说服力，还有压根就没有引证任何来源的纯属揣测的假设。总而言之，他的书不免给人这样的印象，他始终是在渲染事实，抓到一点就恣意铺陈，添枝加叶，到了人们难以置信，或者根本不信的程度，以使他的故事情节更为生动有致”。⑦
2、该书有关孙中山、蒋介石、宋子文的内容严重失实。
比如，该书称，“一二八事变”时，蒋介石增援上海的87师、88师“初上战场，不习惯于现代战争，不能发挥作用”，这与此役的实情完全不符；又称宋子文“在长岛的家里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拼命追求‘世界上最富的人’的名声”。这也与事实相差甚远。宋子文“世界首富”的谣言，乃是日本人在战时所捏造传播。据宋子文晚年在法院验证的遗嘱，其1974年的财产总值为10485729.47美元，主要是房产升值所得。
西格雷夫在细节上错误频出，亦显示出他并未仔细考察史料，而只是在做“为我所用”的裁剪工作。
比如，他说“霭龄和查理陪着孙中山来到了南京。他再次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被一致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其实，被选为临时大总统时，孙中山在上海，也没有获得“一致”同意。又说蒋介石奉陈其美之命，率所谓“八十三旅”攻打杭州，“该旅三千人实际上全是由黄金荣策动参加革命的青帮歹徒”——事实上，当时并无这一番号。西格雷夫还说，1943年蒋介石去参加开罗会议期间，有“年轻将军们”计划发动政变，阴谋被发觉后，“经委员长批准，戴笠逮捕军官六百余人”、“蒋从开罗一回国，中国陆军中十六个最有作为的年轻将军被处决”，并暗示孔祥熙参与其中——今人实在很难想象，他是看到了什么材料，才会虚构出这样一件子虚乌有的大事。至于著名的“宋美龄同威尔基的绯闻”这一谣言，最早亦是通过此书广为流传。
图注：《宋家王朝》被国内某些出版社称为“本世纪最杰出的家族传记”
此书“野史的味道相当重”
蒋经国在给宋美龄的信中说，他希望针对《宋家王朝》的批驳文章，能体现出如下效果：
“此书以诬谤宋氏家族为名，实际则是丑诋国父与父亲，并对庸丈（即孔祥熙，字庸之）、文舅（即宋子文）在北伐、抗战中之贡献作正面之肯定”。
至于请黎东方写书，核心目的则是：
“重在强调嘉树公（宋嘉树，宋氏三姐妹的父亲）对辛亥革命之贡献与母亲战前、战时、战后之勋劳，以及庸丈、文舅、良舅（即宋子良）不可磨灭之勋劳作为。”⑨
此外，当时还曾计划另撰孙中山、蒋介石合传。
台湾方面组织学者批驳西格雷夫及《宋家王朝》一事，在当时的海外学术界引起了强烈非议。多数学者认为此举不智，小题大做，但也同样承认此书与事实出入甚大。比如，唐德刚的评价是：
“就我所读过的部分来分析，这本书的内容不是百分之百正确，而且野史的味道相当重。”
马若孟（胡佛研究所东亚图书馆馆长）的评价是：
“《宋家王朝》是歪曲历史史实的书，书中有很多都是错误的”。⑩
图注：1960年，艾森豪威尔访问台湾，蒋介石、宋美龄陪同
注释
①（美）西格雷夫：《宋家王朝》，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年，第547、548页，以下引文都出自此版；②宋美龄：《谕希对宋氏朝代之缪言及席格雷夫之荒诞不羁作有力之澄清》，《蒋经国书信集：与宋美龄往来函电 下》,国史馆2009年，第648、449页；③《蒋夫人自纽约致孔祥熙夫人告知即将在美各地演讲及宴会行程电》，《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 抗战时期 第三编 战时外（一）》，中央文物供应社1981年，第789页；④陆以正：《重温五十九年前的历史：蒋宋美龄战时访问美国的前前后后》，（台）《历史月刊》2002年第11期；⑤⑥《对<宋氏朝代>一书歪曲中国近代史实的声明》、李云汉《纵谈<宋氏王朝>》，《历史研究》1986年合订本《台湾及海外文报刊资料专辑 第1辑》，第62—70页；⑦⑩新华社参考资料编辑部编译《宋家王朝和对它的评论》（内部读物），1985年7月，第327、330、331页；⑧其真相见于杨天石：《关于宋美龄与美国特使威尔基的“绯闻”》，《百年潮》2003年第10期；⑨蒋经国：《陈奉读驳斥文章唯希望不触及法律问题另出面学者以黎东方较妥适》，《蒋经国书信集：与宋美龄往来函电 下》，第537页。
修改于2018-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