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个个人看一个初中班的班史

一、湖南师大附中概况

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现湖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是一所湖南省直属重点中学,是国家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国家级示范性普通高中建设”项目执行学校、湖南省实施素质教育示范学校。它与长沙市第一中学,雅礼中学,长郡中学并称为长沙四大名校。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905年晚清革命者禹之谟创办的惟一学堂。1912年(民国元年),更名为广益中学。后依次更名为执中中学、广益中学、湖南师范学院附属中学、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湖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湖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坐落于湖南长沙,现有校园面积十万平方米,绿化覆盖率占全校面积的一半以上。学校有1人被评为国家级教学名师,41名教师被评为湖南省特级教师,2人被评定为湖南省首批正高级教师,3人拥有博士学位,105人拥有硕士学位。学校拥有3个长沙市名师工作室,有17人获得全国或湖南省优秀校长、优秀教师、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年平均有10名左右的外籍教师在校从事英语教学工作。

这所拥有113年悠久历史的百年名校为国家和人民培养出了数以万计的卓越人才,其中最著名的有政治领袖人物李立三、朱镕基、柳直荀,两院院士朱作言、黎鳌、黎介寿、黎磊石、张履谦、朱之悌、何继善,作家康濯,演艺界人士欧阳予倩、何炅、龙丹妮、李维嘉、张艺兴、易烊千玺等。

二、初45班概况

笔者有幸在这所著名学校就读六年。1958年由湖南师范学院员工子弟小学考入它的初45班,就读3年,于1961年初中毕业。同年考入其高47班,就读3年,于1964年高中毕业。笔者的妻子也与这所著名学校结有不解之缘。她于1958年考入其初43班,1961年考入其高47班。

1958年5月,中共中央八大二次会议通过了毛泽东提出的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全国的各行各业响应党的号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文教部门从事的是上层建筑领域里的工作,但是它也不甘落后,也搞起了文教工作大跃进,提出在文学、电影、戏剧、音乐、美术和理论研究方面都要放“卫星”,要“两年超过鲁迅”,“每个县都出一个郭沫若”。大、中、小学都大肆扩大招生人数,使得有些地区的中学招生指标居然超过了小学毕业生人数。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初中一年级一下子就招了300多名新生,编为六个班,即初40班至初45班,每班学生人数为50名到55名不等。笔者和笔者未来的妻子就是这300多名幸运儿中的两名。

三年的初中基本上是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熬过的。到1961年考高中时,形势大变。三年前考初中时,就象闹着玩儿一样,没有人没有考取。现在考高中可大不一样了。大跃进的全面失败使得中共政府不得不实行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在经济建设方面如此,在文教战线上也不例外。各级学校都大大压缩了招生人数。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有六个初中毕业班,却只招收两班高中班(高46、高47)新生。哪怕只收本校考生,也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够录取。何况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是一个全省招生的重点学校,外校考生不知道是本校毕业生的多少倍!更何况,由于中(国)印(度尼西亚)关系紧张,大批印尼华侨青年回国。仅1960年,中国政府就先后派出多艘远洋巨轮撤回六万多名华侨青年回国就业或就读。作为重点中学,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也分到了十几名华侨学生。为了照顾国际影响,搞好统战工作,显示伟大祖国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不管考得是好是坏,都是要全部升学的。最要命的是,毛主席在1962年提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还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后来又加上了一个“天天讲”,讲得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受到的阶级歧视比美国黑人受到的种族歧视还要强烈。毛泽东又鼓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使得各行各业都狠抓阶级斗争,几乎堵死了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的一切出路……

于是,中考一结束,附中初45班就作鸟兽散了。全班50多人,只有十几个人升入了高中。有些学习成绩极其优异的人,哪怕他是班干部、团干部,也失去了升学的机会。有的人只好屈就于民办中学,有的人年纪轻轻就进入了社会——运气好的进了工厂,多半是小厂或集体所有制街道工厂。运气差的在家准备来年再考。有的人一连考了三年都始终无缘变成高中生,最后被卷入了下乡插队落户的大潮。请注意:湖南省的强制性下乡插队落户是1964年开始的,比全国早了三、四年。

特别要强调的是,中国共产党历来都把维护其政权放在首要地位。它不愿意中国人民以任何形式组织起来,以集体的力量与它抗争,威胁到它的统治。在毛泽东时代,除了工(工会)、青(共青团)、妇(全国妇女联合会)、中国儿童福利基金会、爱国三自教会等官方“群众组织”之外,不存在任何非政府组织(NGO),也没有任何非官方群众自发组织——不仅没有独立的工会、自治的宗教团体,连自古有之的同乡会、同学会都不复存在。因此,附中初45班就名符其实地作鸟兽散了。个别运气好的人移民到了国外。华侨同学大多去了香港。还有一些人去了外省。大部分人还在省内。绝大多数人仍然住在省会长沙。连下乡插队落户的同学最后也叶落归根,回城以后以长沙为其归宿。但是大家却失去了联系。

三、妻子与初45班的不解情缘

妻子是初43班的学生。她后来与我——一个初45班的学生结为了连理,是初45班的媳妇。但是,她与初45班的渊源却比这要早得多,深得多。因为初45班的女生刘亚平是她从小的玩伴。她们俩的母亲都是赫石坡小学的教师。该校就在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的对面。妻子在她三十万字的长篇自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加拿大华裔平凡女人的自传》中是这样如实讲述她与刘亚平的友谊的。

“学校有六个老师,他们的孩子就是我的玩伴。李老师有五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子,叫刘亚平,比我只小几个月,是我的同班同学。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的友谊是从养兔子开始的。那年学校养了几只小白兔。没有兔笼,整天把它们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兔子可闲不住,它们在小屋的墙角和地面打出许多小洞来。每天去小屋观察小洞的数量和测量小洞的深度成了我们俩的一大乐趣。暑假老师去集中学习,养兔子的光荣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们俩个”大“孩子身上。我们一起去池塘边给它们摘葛毛藤叶子。这是兔子最喜欢的食物。我们尽心尽力,怕兔子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稀,把葛毛藤叶子的两面都擦干净才喂它们。看着它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心里乐开了花。它们吃得越多,我们就喂得越多。没想到把兔子活活撑死了。看到心爱的小白兔一个个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鼓胀的肚子呈青绿色,我们俩抱头大哭了一场。

“我和刘亚平都是课外活动的积极参加者。赫石坡小学的校舍南面是一个小操场,那是全校学生开会和做课间操的场所。操场的东端有滑梯、翘翘板、秋千、巨人步和横梯,西端有一个沙坑。这就是同学们嬉戏的全部设施。我和刘亚平一起滑滑梯、压翘翘板、荡秋千。我们双手吊在横梯上,像猴子一样往前攀援,比赛谁攀得快、攀得远。这些设施玩腻了,我们也搞一些徒手竞技——跳远、踢毽子、跳绳和追跑。

“有时候我和刘亚平还爬上学校后面的小山包。山包上原来是一个乱葬岗子。由于山顶阳光充足、环境安静,便于晾晒粉丝,所以在这里建了一个小南粉厂。山上有可以给我们解馋的野生植物。有一种野草的根比较粗。把它挖出来,剥掉粘着泥土的表皮,下面是白嫩的淀粉充足的根茎,嚼起来甜甜的,还有少量水分。湖南的小孩子都喜欢吃,由于它的形状有点像鸡的小腿,所以孩子们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野鸡腿。满山遍野还长着一种灌木丛。它的果实呈水罐形,周身有刺。我们把它摘下来,扔在地上,用鞋擂掉它的刺,把它咬开,去掉里面的小籽和绒毛,吃它那一层薄薄的果皮,有一点儿甜味。湖南孩子也给它起了一个美妙的名字,叫做糖罐子。实际上,无论是野鸡腿还是糖罐子,都并不特别好吃,而且肯定极不卫生。但是,对于根本没有零食可吃的孩子来说,它们就算难得的美味了。坟堆上的野鸡腿和糖罐子长得比别处的肥实,我们最喜欢爬到坟堆上采食我们的野味。

“吃完这些‘野味’之后,我们就坐在山坡上往操场下面滑。一路滑下来,速度越来越快,强烈的刺激使我们兴奋得嗷嗷直叫。就这么疯狂地玩着,忘记了一切。直到回家吃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浑身是汗、到处是泥。在屁股腚上,汗水和着泥土,结了一层厚壳。这种时候,我总是用手捂着屁股走进家门,怕妈妈看见我屁股腚上的惨况而遭到责骂。

“在阴雨连绵的雨季,我们不能到外面去胡闹,就只好憋在室内。学校没有室内运动场,连乒乓球桌都没有。我和刘亚平就用讲台当乒乓球桌,中间架上一根竹棍算球网。我们用自制的木板拍子在讲台上打得难分难解。讲台才多大一点,要把球不打出桌外,没有一定的水平还真不容易,(世界冠军大概都不行!)但是我们偏偏做得到。我的乒乓球技术就是这么练出来的。现在六十多岁了,还是打得像模像样的,每天和丈夫打四十五分钟,双方互有胜负。

“乒乓球打累了,我们俩就一起挤在讲台上睡觉。教室里有那么多课桌,我们不去睡,却偏偏挤在同一个讲台上睡,两个人好得就像一对双胞胎。乒乓球打腻了,我们就去弹风琴。这是赫石坡小学仅有的一件乐器,是音乐老师上课必不可少的教具。没有人教,我们只会自己摸索,瞎弹一气。最后,虽然也能弹出几首歌来,但是指法是完全谈不上的。

“有时候全校老师的孩子们会聚在一起玩我们唯一的大型游戏——捉迷藏。就那么一栋平房,连教室带住房带办公室,总共还不到十个房间,有什么地方好躲?被捉的一方几乎永远是失败者。但是,我可取得过一场辉煌的胜利。我把妹妹塞在一个立柜中躺着。赫石坡小学的孩子们找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怎么也找不到她,最后只好宣布投降。我高兴得哈哈大笑,得意地拉开了柜门。没想到妹妹扑通一声就摔到了地上。妹妹的哭声盖过了我的笑声。我手忙脚乱地抱起妹妹,陪着笑脸不停地哄她。还好,摔得不重,没有受伤。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有这样的感情基础,所以她自然把找到刘亚平当作她回国的首要任务之一。去年我陪妻子回到武汉给她的父母扫墓,在微信中看到我们的高中班级高47班要举行老同学聚会(高中生的凝聚力毕竟比初中生强,部分同学始终没有终止联系。随着互联网的开发,电邮联系很快就建立和扩展了。微信的发明和普及又进一步把同学们联合成了一个群体——微信群。群名就叫“附中高47班”。微信使同学们的联系实现了瞬时化、语音化、视频化,于是同学的聚会也不时地召开,甚至外地、外省、外国的同学都会赶来参加聚会),我们立即从武汉赶回长沙。我们在聚会的前一天到达长沙,妻子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刘亚平。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时而听到一些刘亚平的消息。她的出身不好,父亲被政府关进监狱,然后就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既没有见到人也没有见到尸。她没有机会上高中,先在街道工厂干了一段,然后被下乡插队的浪潮卷到了乡下。在农村苦熬了七、八年,最后终于病退回城。最后在长沙市南郊公园当上了一名园艺工作者。和所有正常人一样,她结婚生子。在退休后随着在广东惠州创业的孩子去惠州帮忙带孙辈。孩子曾经风光过一段时间,最后却败落了,而且败得很惨,仅仅穿着一身衣裤返回了长沙……

妻子毅然决然地决定到南郊公园的职工宿舍去找她。我们走了很多路,过池塘、上陡坡。下坡,然后又上坡。终于南郊公园的纵深处找到了南郊公园退休人员宿舍。我们问到了她的房号,但是被告知:“她有时去儿女家,一去就是好多天。是不是在家可不好说。”我们找到她的房门前,用力敲门。老天爷可怜我们的幸苦,居然把她留在了家里。她打开房门、我们三人猛然相见那一刻的惊喜是没有任何语言和文字可以形容的。

为什么说“三人”?因为刘亚平的丈夫已经去世多年了。她指着屋里的家具说:“这是他做的。”她指着脚下的地板说:“这是他铺的。”她沉痛地说:“每天要上八个钟头班,回到家里又要做这么繁重的木工劳动,他是活活累死的啊。”她告诉我们,也曾有人想说合她再婚。她真诚地说:“我委婉地拒绝了。我很难想象我还能跟另一个人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确实老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七十多岁了(妻子的自传都发表十来年了),谁又能不老呢!但是她很真诚、很乐观。她不紧不慢地述说我们别后的经历,有辛劳、有悲痛,也有收获、有欢乐……说着说着,突然谈到了音乐和舞蹈。她居然给我们表演了一个女子独舞《九儿》。我看呆了。她跳得那么专注,那么真情。我好像不是在看一个初中老同学、一个业余爱好者在跳舞,而是在看一个科班出身的职业舞蹈家在为我和妻子作个人汇报演出。

四、湖南师大附中初45班群体的回归

第二天我们参加了高47班的同学聚会。一群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欢聚一堂,其乐融融。我们告诉当年初45班的同学邹永清,“我们昨天见到刘亚平了。”“是吗?”邹永清惊喜地说:“快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

下一天我们就离开了长沙,去了岳阳。再过几天,我们就收到了邹永清的微信,说她和初45班同学蔡谊凡去南郊公园看了刘亚平。她们三位女生当机立断,决定建立一个微信群,恢复这个已经消失五十多年的班级。由于她们对微信技术尚不精通,就在公园里拉来一个游园的女学生帮她们三人组合成了一个群,都没有顾得上给群取一个名字。收到这个短信,我非常兴奋,立即按高47班的范例把群命名为“附中初45班”。

就这样,已经消失五十多年的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附中初45班”又回归了。群主就是邹永清,成员在迅速增长,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增长到了16人。考虑到所有同学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有的人已经故去,有的人正身患重病,有的人没有手机或平板电脑,有的人对微信技术一窍不通,有的人联系不上……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成就。在这几个月内,57年前的初中毕业照发掘出来了。全班同学的名单公布出来了。部分同学的电话号码列表展示出来了。有的同学已经与每个入群的同学至少进行过一次视频通话。每一个同学都在群里散发了很多高质量的贴子。有的同学向群友们发出了自己写作和发表的文章。有的同学向群友们展示自己的精美画作……我不禁由衷地赞叹,现代科学技术真棒,当代通讯手段万能。

在今年清明节期间,附中初45班居然举行了毕业57年后的第一次聚会。邹永清是召集人,刘亚平是司库。与会者多达22人(有的群友携带老伴光临)。有从香港赶来的,有从外地到来的。也有高47班的同学参加。聚会的费用由大家分摊,计划由每人交100元。但是许多人都加倍交款,有的人还主动买来水果和食品。勇于担当、其乐融融的气氛从头至尾地贯穿于整个聚会。聚会的第二天,司库刘亚平就公开了聚会的明细收支款项。由于许多人加倍交款,在支付完所有开支之外,尚结余1000多元。

由于路途太远,耗时太多,我们夫妻没能参加这次聚会。对此我们深表遗憾。为此我特地赋诗一首在微信中发给全体群友:

附中初45班同学清明聚会抒怀
1958年入初45班,2018年重新聚首,整整六十年已逝。
远隔重洋,无法赴会。夜不能寐,得28字,聊表心意。

忽闻同窗再聚首,
山高水长六神忧。
斗转星移一花甲,
愿化鲲鹏越五洲。
2018.3.18

五、结束语

湖南师范学院附属实验中学初45班就这样回归了。尽管经历了惨烈的三年大饥荒、严酷的阶级路线时期、漫长的上山下乡运动、疯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个班的少男少女们却非常争气。据不完全统计,在笔者透过“附中初45班”群和笔者个人联系的总共不足20个人中,有退休教授3人(包括笔者本人),画家1人,医生1人,还有工程师、教师、厂长、经理等。在不到半个班的有联系初中同学中,涌现出这么多如此多方面的人才,这是值得我们班的每一个同学自豪的。

时光在流逝,人们在衰老。我们要充分利用现代网络技术给我们提供的有利条件,揭穿谎言、挖掘真相、还原历史、建立信史。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历史学家,不可能都写出辉煌的专业性历史巨著。但是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历史中,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我们所在的那一部分历史。我们不能让我们经历过的那一部分历史轻易地被遗忘。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真实地写出我们所经历过的那一部分历史。大家所经历过的那一部分历史汇总起来就是一部宏伟的历史画卷。

现代科技为人们的联系和交往提供了广袤的可能性。时间和距离已经不再是制约人们一致行动的有效约束。任何政府、政党或个人都不可能像前网络时代那样垄断信息的交流和阻碍人们的交往了。我们要充分认识到这种有利局面,充分发挥我们的余热,尽可能地为祖国的经济发展和政治进步作出我们的贡献。

出处:北京之春
整理:2018年4月17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