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8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好友宋石男辞去了西南民族大学的教职,这并不意外。

石男在辞职信中说“或许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去到水草丰茂之地,找到新的价值”,一如《诗经▪魏风》所吟:“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一代代人都在寻找乐土,可人生不满百,只是天地间匆匆过客,几个能找到乐土?虽如是说,但心中不放弃对水草丰茂之地的寻找,即便到垂暮之年,仍然没有找到,也不至于太遗憾。

石男辞职的根本原因,是他觉得在大学给年轻人教新闻和传播,在当下已无价值和意义,而诱因则是学校奉上司之命,要求教师交出私人护照,由组织代为保管。想起了三年前的此时,我从一家出版社辞职,写了一篇感言《不想做停滞生长的中年人》,其中说到,当办完离职手续后,我第一件事就是从人事部门拿回自己的私人护照和港澳通行证。

也许对多数人来说,私人护照被上峰保管,对自己的生活并不会带来多大的不便。如果遇到孩子在外留学毕业典礼等大事,提前申请组织会开恩发放护照。但是,敏感的人总觉得像古代将帅在外留家眷在京师为质,有一种屈辱感。

由组织保管私人护照,本意是为了防范《人民的名义》中丁义珍那样掌握公权力的官员潜逃。但中国的事就是这样,某项措施一旦推广,很快就会失去其本意,而成为一种表态式的行为艺术。在表态政治生态下,一定层层加码,最终结局是“老爷患病,百姓吃药”。开始只对副处级以上官员(国企和事业单位比照执行)的私人护照集中管理,到后来各地或各系统在此基础上“更上层楼”,连宋石男这样手中无丝毫权力的书生——只是因为在公办高校中教书,也享受护照由组织保管的官员待遇了。

我与石男交往多年。他的博识多通,他的治学之勤,是我所识70后读书人中的翘楚。大概由于长期在高校,他比同龄人还多保留着一份才子式的不羁,酒酣时容易和人恃才斗气。随着年岁的增长,生活压力的加重,他也渐渐地学着对现实低头。

这就是人到中年后,不得不接受的“苟且”。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返京时经停长沙,和来湘省亲的石男餐聚,酒喝高的他非得把我全家送到长沙南站。当时他就表露出对所供职的学校感受到憋屈、不舒服的意思。但是,他又说,虽然高校每个月给他的薪水不多,8000元左右,但毕竟相当给他一份养老和医疗保险,还有一个副教授的身份,要想完全舍弃,颇为纠结。

宋石男是一个看上去很洒脱而做事很认真的人,从他从不拖稿就可以看出。他对教学亦是如此,备课、查资料、辅导学生写作,要花很多精力。他不愿意因为学校给的薪水低而虚应差使,认为那样是对学生极不负责任。为了这份教职,他也不得不填各种表格,接受各种考评,说一些场面上的话。

我想,宋石男之所以能忍受这一切,除了人到中年后再无年轻时的冲动,更重要的原因他认为自己站在讲台上还有价值,自己的观点能影响一些年轻的孩子,让他们的视野更开阔,知识更丰盈,思想更有深度。当这一切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幸福,相反是“越有梦,越痛苦”(这句话大约是我十年前在msn上对石扉客说的,他后来用作一篇文章的标题),那么一个骄傲的人、自尊的人,就会怀疑自己工作的价值。

如果经过思量,发现曾经愿意忍辱负重去做的事,已经变得没什么价值。那为什么还要忍受下去?一旦想通了,抛弃无价值的“苟且”乃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我曾有过和宋石男相同的心路历程。当时那个出版社因为有旱涝保收的产品:中小学语文教材,发给我的薪水不低。可几年下来,我发现自己所做的毫无价值,已经成型的教材不需要我出什么力,因为有教材养着社科人文书籍是边缘产品。难道仅仅为了这份薪水在里面耗日子?这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这种焦虑和不满,最终让我作出决定,离开那个舒适的单位,投身充满无穷变数的市场。

整整三年过去了,其间经历过惊风骇浪,真觉得一个人在大动荡中真如一叶浮萍。但还是走过来了,也没觉得比以前在出版社更煎熬、更痛苦。相反,动荡让自己一刻也不敢懈怠,总怕被时代抛弃,而获得某种往前走的动力。

我从来不把从一家国有单位辞职说成“告别体制”,这种说法除了渲染自己的悲情与决绝,其实是挺可笑的。在今天的中国,“体制内”和“体制外”之别本来就是个伪命题。从计划经济时代进入到改开时代,执政者在动态中控制社会的手段越来越娴熟,哪有什么“内”与“外”?以一个人所供职的单位的属性来分体制内外,是皮相之论。对执政者来说,他关心的是你有没有用,听不听话,以此来定亲疏贵贱。你能说一个半死不活的国企中层是体制内,而腾讯阿里的高管在体制外?你能说一家地级市日报的记者是体制内,而咪蒙在体制外?

记住,今天的中国,一个人对应权力,没有内外的鲜明标签,只有亲疏的实质关系。

今天的石男,三年前的我,都不是什么勇敢地告别体制,只是觉得此种苟且已无意义,换一种活法吧。

不能说以后就能从心所欲而不需要苟且了。一个自认为还有些理想主义的读书人,还没有向狗苟蝇营低下头颅的中年码字者,首先是父亲或母亲,是儿女,是丈夫或妻子,有一分必须承担的家庭责任。为了生存有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但是这样的苟且总是有限度的。对石男这样的人而言,限度就是自认为忍受那一切尚且值得。当然,还需要一种挣脱当下“苟且”状态的底气,评估一下自己的能力、才华、社会认可度和家庭的财务状况,对未来的动荡不能有任何的畏惧之心。

我相信石男对这些已思前想后,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祝福石男,寻找水草丰茂之地的途中你并不孤单。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