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作家 2018-05-01
作者 谭越森

谭越森:诗人、小说家。“独立作家”主编。

“不给种子?”我越来越不信这个老头说的话,甚至连他的标点符号都不信。

那能叫春播大战吗?我反问他。

“不仅不给种子,也没有给工具。”老头结结巴巴地补充道。

“连工具都没有?”我愈发愤怒了,这个满嘴尽是谎言的老头,编瞎话不眨眼。

他眨了一眼。

接着又说,“没有可耕的地。”说完,他呜咽了起来。

“你们住在平房?”我对他的食住感兴趣了。

“住在地窝里,挖个大坑,像活埋自己般,三、四十人挤在里面,坑口搭上草帘子。”

“你们像土拨鼠,吃草籽吧?”我调侃道。

“正是,而且千真万确,不仅吃草籽,当饿得说起话像小狗叫,那时也吃人肉。”老头红着眼睛盯着我,“呀、呼呼……呼……呀。”老头学着小狗叫。我看到他嘴边流下哈喇子,再看他浑浊的一双老眼,心里反复盘算着这样一个问题。

——不给种子,也不给工具,又没有可耕的地,像土拨鼠般住在地穴中,并且互相为食,这那里是什么春播,这分明是屠杀,是地狱……

“你现在几个孩子?”我看着他的穿着像个退休老干部,头发虽然不多,稀稀拉拉但梳得油光。

“三个孩子,老大在本地教书,老二姑娘,出嫁到邻省了。老三在我身边……”,正说着,有个大约三十多岁的健硕大汉过来,说,“爸,怎么在这,过会回家吃饭。”说完,就骑着摩托车走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幸存者?”我很难置信老头说的“春播大战”,既然是明显的屠杀,既然像老头说的有两千人,那么其他人呢,都饿死了?于是我用了幸存者来称呼这个老头。

“说来你倒不信,逃出来如比登天。”老头说。

“大多数半夜逃到荒漠上,分不清方向,然后顺着自己的脚印找回到了农场。还有的逃到半途,就被狼吃掉了,只剩下头骨和碎骨,风一吹,那些骨头就像风铃在响。去那儿的人,还以为是鬼在说话。”

“那你呢?”

“我还能怎么样?”老头反问我,“开始挖野菜,在一片碱地里,寻找野草上的草籽,看到蜥蜴,连剖开都不剖开,直接喂在嘴里。农场不断地死人,每天都在死人,像在死人比赛,晚上还在呻吟着,早晨就成了一具干尸。我们还有些力气的,这些力气是从死人身上得来的。通常会在月夜之下,趁着白晃晃的光,我们四个还有点气力的,从地穴里出来,半爬半走向着沙地里进发。”

“你们四个是同穴好友?吃人同盟军?”我问道。

“老于、老王、老吴,还有我,都属于二大队的第三个地窝里的人。”老头说道,“老于喜欢提议,话多些,一对小眼睛从早到晚转得不停;老王沉默,但配合的很默契,也肯出力;老吴老成,胆大,也厚道。我们四人也算是彼此给彼此壮胆,吃人毕竟不好。”

早上拉出去的尸体很好找到,有时就是我们参与埋的,说是埋,哪有什么力气,碱地很硬,沙石又硌人,大多数草草地用他们生前的破烂棉被遮住就不管了,到了晚上,我们凭着记忆去找,找到后开肠破肚,扒拉出内脏,刚开始,我们只割下尸体上大腿和屁股上的肉。后来……”老头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他咽了咽口水。

“后来,可能有了人肉吃,久远的羞耻心返回来了。一天,我对老于说,这人肉还是不能再吃,我们都成了吃人贼,这能叫人吗?老于就把我的话传给老王,老王又把我的话传给老吴,老吴找到了我,问我,你真的不想再吃,那不吃人还能再吃什么?你想过了没有。我对老吴说,我们还是逃吧。”

“你们达成协议了吗?吃人同盟军先生们。”

“达成了。”老头说,“一天夜里风特别大,我们四个窝在穴里,开始商议如何逃跑。现在记不起具体说了些什么,但讨论了好久,还是决议再吃把人肉,吃了人肉才能有气力逃出这个地狱。”

“农场戒备不严吗?”我依然很怀疑老头的话。

“农场没有戒备。方圆几十公里的碱地荒漠就是死神的领域,根本就用不着看守士兵。”老头说,“既然我们提议了,我们就从地穴里爬了出来。风太大,月光雾雾的,我们四人,老于、老王走在前头,我和老吴走在后头,凭着记忆,去挖今早死去的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教授,身矮些但身体要比那四个沉得多”。

茶杯映着西山那一抹晚霞,柏树上的鸟鸣渐多,看来时间不早了,几个拉二胡的年长者不知去向。

“我们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就爬了起来,如同畜类,而风沙时不时眯住了眼睛,所以行进得很慢。只是老王、老于在前头一直在说话,说话声很细显得阴惨惨的。”老头说,“他俩走在前头,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俩在说的话。”

“老王、老于在说什么?”我问道。

“老王说羞耻心是个啥?老于说那家伙居然吃人肉吃得撑住了能想到羞耻心了。我听了感觉不太对劲,但也没有在意,那时剩几口气了,只盼着早点找到那个死教授,啃上几口肉缓过神再说。”老头望着茶杯,我让茶房服务员再拎个茶壶过来。

“找到死教授,风小了。月亮透了出来,照在沙地上,沙地如白昼般,刺眼的亮。老吴扒拉出破棉被,从被子里掏了黑絮絮的棉团,再用被子上的线绳将棉团系在手掌上,像戴了个手套,我和老王、老于找到死教授的肩头,缓了一口气,彼此看了一眼,一起用劲将死教授拉出来,老于剥了尸体的破棉袄,我们看到了露出来了胸膛,欣慰地微笑了,互相之间传递着笑意,一股股暖流从心田直涌了上来。”老头说着。我打断他的话,“你们吃人同盟军还是蛮有感情的。”

“那是的。战友情,终生情。”老头恬不知耻地回答道。

“你们生吃?”

“我们不是食人番。多少还是读过书的。”老头说,“老吴掏空教授的内脏。把棉团扔掉后,我们四人在四周找些沙枣树枝,篷蒿,……”,老头说着,脸膛泛出红光,像是沉浸在往昔的幸福回忆中。

“你们烧烤?”

“我们把柴草堆在一起,用刀一块块地割肉,老实说,吃的半生不熟,哪管什么口感,只管那饿鬼般的肚子能不能塞满,让它不再折磨死我自己就算老天佑我。”老头说。“吃着吃着正感觉吃回了自己的人样,这时,突然听到老王喊了一声“跑”。我的脑袋被一木棒打飞,整体身体霎时变得轻盈无比,我拔腿就跑,依着自己在哥儿四个最年轻,我跑得最快,我跑过一个接着一个的土埂,跑过无边的盐碱地,跑过干涸的河床,越跑越快……”

“你跑出了农场?老王、老吴还有老于他们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因为恐惧就没管他们。”老头说。

“后来,我跑到高台车站,正好有一辆绿皮火车,我挤了上去。回到了这座城市,找到了爱人,找到了工作,一直到现在。”

一壶茶喝完,老头的小儿子一家过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孙子扑在他的怀里。老头对我笑着说,我这个孙子最爱缠我了,哈哈,好好好,下次再聊。再见,再见。

“再见”,我站起身来,向他们一家老少告辞。

一年后,我因公出差到高台县,脑际始终回想着那个老头说的“春播大战”,我找到当地一位在县史办的文友。在一场酒足饭饱后借阅了一本当地史,翻到己亥年记事,找到一条记载:春播大战开展得如火如荼,但农场的逃兵却越来越多,六月十四日,农场二大队王德福、于有亮、吴辉、刘子龙四人出逃,并在中途生食人肉过程中,刘子龙被同伙打死,另三人则在距明水河八公里处,丧命狼腹。

从高台县出差回来后,我不想见到刘子龙,我想这是对他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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