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可避免会遭遇到不同程度的苦难,面对苦难的那种无措与无奈,甚至影响余生。外子的童年伙伴伊娃,年仅两岁便随母亲被送入奥斯威辛集中营,母亲当年正怀着伊娃的妹妹,而父亲早在二战开始的时候便被杀害,就这样,这位怀着身孕的女人拖着年幼的女儿,在集中营的登记处,母女都被强行在手臂上刺青了一串数字,从此这耻辱的数字陪伴了她们一生。

伊娃是外子安德烈的童年玩伴,那是二战后她跟母亲和妹妹经政府安排,恰好搬到跟安德烈一家同一幢大楼为邻。自此,外子一直跟伊娃保持朋友关系,即使后来伊娃婚后去了德国,而外子则移居加拿大。

多年前我们去慕尼黑探望伊娃时,便听说了她的悲惨故事:二战时只有两岁的她跟父母一起先被关入斯洛伐克的集中营,然后转去波兰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就在等待安排进入毒气室的时候,德国战败,欧洲历时五年多的战争走到终点。母亲带着伊娃和在集中营诞下的妹妹,还有母亲在集中营领出来的一个五岁孤儿,一同走出了奥斯威辛,而父亲却死于纳粹分子的摧残与迫害。

伊娃手臂上至今还留着在集中营被纳粹分子强行刻下的刺青——A26959,母亲手臂上的刺青则是A26958,她拉起袖子展示给我看的时候,眼睛里泛着泪花“这耻辱的数字陪伴了我们一生”。

然而,经过这战争苦难的伊娃,不愿再提起当年,彷彿不再提起便可以忘记。

若干年后,外子开始劝说伊娃,为了历史的记录,为了让人们记住战争的残酷,你应该将当年所发生的事写下来。伊娃最初保持沉默,她实在不愿再揭开伤疤,实在不愿与当年的苦难有任何交集,甚至不想回忆。不过在外子坚持不懈的劝说下,作为当年奥斯威辛集中营里最年幼的受害者,于二战发生65年之际,伊娃终于鼓起勇气,将她所经历的梦魇公布于众,并决定将之付诸文字。

一位德国女作家得知,决定写出伊娃的故事。那年我们去斯洛伐克时,伊娃、女作家和我们特别驱车两个小时,几经周折,找到1944年伊娃一家人被强行送往奥斯威辛的小火车站,外墙上用英文、希伯来文和斯洛伐克文镌刻着当年发生的惨烈事件,不计其数的犹太人带着他们的孩子,提着简单的行李,被强制送往奥斯威辛集中营。伊娃久久望着那碑文,禁不住泪水淌下。

伊娃的故事不仅惊动了欧洲研究二战的历史学者,连德国现任总统都接见了她,亲自向她道歉;不久,斯洛伐克总统也接见了她;甚至国际红十字会也通过各种线索,在美国找到了那个孤儿,那个男孩战后被另一家庭收养,之后移民美国。将近70年后,这两个从集中营走出来的孩子,终于拥抱在一起。

2016年3月17日是伊娃的新书面世之日,而书名采用了外子的诗作“见证人”里面的一句诗:那手臂上的数字一如你眼睛的蓝,只是外子的原作为斯洛伐克文,此次在德国出版,被译成德文印在封面上。当天的慕尼黑报纸也大篇幅地介绍了伊娃的这本新书。

我们被邀请参与盛会,想不到慕尼黑文学馆那天晚上有三百多人出席,所有人需购票入场,票价十欧元。这令我感到十分吃惊,曾在龙应台的书中读过这样的场面,没想到让我亲眼见到并体会到欧洲文化的那种特殊氛围,那是以前在国人环境中所未曾见过的。

会场舞台可以说非常简朴,铺了白桌布的两张长桌,呈人字形摆放,主持人坐一边,伊娃坐另一边,先由外子朗读他的诗“见证者”,然后是伊娃朗读书中片段,并亲自讲解当时的情形,她是用德文讲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三百观众就那么静静地听,无人走动,无人讲话。

会后,百本新书当场售罄,可见德国人对历史史实的尊重与认同,事实上,德国在战后对所有受到迫害的犹太人给予补偿,不论是进入过集中营的,还是未曾进入过集中营的,无论生活在欧洲还是美国加拿大或其他国家的犹太人,只要由当地律师证明所言无误,便会由从属于德国政府的特别机构斟酌,给予补偿。二战结束至今72年,此项政策从未取消或更改过。

除此,德国更设专门机构发掘及研究奥斯威辛集中营(和其他集中营)所残存的物品,伊娃和母亲当年在集中营登记的那页纸张,便是他们发现的,之后送给她留作纪念。

历史走过了70年,杀害600万犹太人的史实从未被忘记,记住那份苦难,让苦难昇华成为一种价值,成为和平的奠基石,才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做的。假如一个民族对历史不屑一顾,甚至删改历史,对曾经的苦难采取忘记过去向前看的态度,那一定是没有前途的。

(写于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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