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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周围人正常的标准,我的大半生算是经历过一些风浪颠簸了。但就像物种有适应环境的机能,我的个性在大半生中逐渐变得比较麻木和迟钝,对人家看起来火烧眉毛的事往往比较没有感觉,所以,倒也能忍耐着过日子。

人生令人难以适应的是突然起来的没有道理的变故。我小时经历的一桩终身难忘的莫名其妙的事至今记忆犹新,而且至今没有有把握的答案。这件事,几十年来我一直闷在心里。一点不夸张地说,好几百次,我想写出来,但我没有写,因为成年后的教养和道德意识使我不知道怎样写,完全写出真实的内心感受,似乎于伦理上不是很恰当。

没有写,常年想写,特别是现在有所谓教师节。每年到教师节,我脑子里就会自动冒出一个题目:《老师,我恨你》。可我每一次,由于同样的理由,我还是没有写。年头越深,我自我开解能力越强大,越清楚人生中有太多莫名其妙的祸事,他人即地狱,所以就越能压抑说出来的冲动。

可越长久的压抑,也越发难以消灭胸中的块垒。所以,今天就借机说一说。

02 ☆◇

这是我小学三年级下学期遇到的事。

我读的小学在合肥郊县肥西县(当时尚属于六安专区,而后来划归合肥市)山南小学。山南是该县一座非常有特色和传说多多的古镇,这个镇的故事也值得以后单独写写。这所山南小学在古镇南北向街道的最北端,原为该地大姓李家祠堂,1949年后祠堂建筑被征收充公,改建为肥西县国立第四小学,是当时师资优良,非常完备的全日制小学。

我是1969年读小学的,7岁。那时候的学制是年初新年级开学,一个学期分为两个半期,之间有一次考试,称为期中考试,考完要放两周假期,这个季节相当于农村早稻收割的时间。

1971年,我三年级期中考试之后,开学第一天,当时的学生对于下学期课程表不知道为什么有特别的兴趣。与我平时玩的几位同学中,某一位说,隔壁三年级(2)班的新课程表已经在黑板旁张贴出来了,而我们班的还没有。于是一伙人说去隔壁班看新课程表。

那时候有的老师喜欢拖堂。那天我们班的老师准时下课,而隔壁班正是班主任在给自己的班上算数课(现在据说都改称数学了,那时候初中以上才称数学),她拖堂了,所以我们几位就围堵在该班门口。这位(2)班主任姓张,矮个,面皮黄黑,脸上有麻子,大约30岁出头。

三(2)班在张老师罗里罗嗦终于下课后,同学们纷纷拥挤着出门,而我们就往里挤去,教师门狭窄,这就造成了拥堵。我裹挟在人流中,挤得很吃力,但只是跟随起哄,并未发一言。我们的拥挤大约令张老师难以出来,她斥责我们一顿。我们悻悻退散。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03 ▲△■

下午还没上课。有同学忽然找我传话,说我们三(1)班班主任,也姓张,要我去教室办公室。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有什么事。

这位张老师刀条脸,三角眼,也是面皮蜡黄,年龄与隔壁张麻子老师差不多,只是稍高,较瘦。她的丈夫是我们镇上中学的数学老师,姓唐。那时候我们小学的教师办公室是很空阔的四开间大办公室,青砖瓦顶,不是祠堂旧屋,应该是后来新建的。教师们的办公桌两两对坐。

我忐忑不安站在瘦张老师面前。张老师表情十分苦情,三角眼盯我半天,突然问我:“知道为什么叫你来?”我很诚实地回答:“不知道。”她沉闷片刻,突然手拍桌子就炸锅了:“你你你!你竟然还不承认错误!”我很恐慌,但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误。

她又发作半天。终于讲到看课程表的事。她说,你不是骂张麻子老师丑八怪吗?我顿时血往上翻——哪有这样的事!我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我没有!”她更火了,全部其他教师都在冷冷盯着我。我眼泪立即就流下来。

我反复回忆:从拥堵门前,到拥挤进入隔壁教室,到被训斥悻悻逃出,总共不过两分钟。进出人群像鱼群,我何曾说过一个字?我觉得非常非常委屈。

这时,平时对我很好,经常要我带全校早操的赵老师也过来,貌似忠厚地说,犯了错误不要紧,不承认错误,那就严重了。我本以为他会替我开解。我更委屈了,绞尽脑汁想怎样举证辩解。很自然,我列举同去的几位同学,我说他们可以作证。

04 △☆★○

立即,几位同挤的同学被叫进来。我还记得,一位姓周,与我平时很要好,其父与我的父亲曾做同事,一位姓翟,起父是当时镇上副书记,还有一位姓王,与我更是好的不得了,几乎每天在一起。

四五位证人也是一脸惶恐站在瘦张老师面前。老师厉声喝问:“他有没有骂张麻子老师?”“你们说!有没有?!”几位脸色有发白的,有发红的,有人腿在发抖。那时候的学生对老师是很害怕的。我非常焦急地等待同学们说一声我没有,但大家在瘦张老师威严下,谁也不敢吭声。

于是瘦张老师要我出去。一会儿,要我进去,更严厉了,说同学们都作证我骂了!我只有本能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

旁边的张麻子老师不断阴阴地说:“这样的学生应该开除。”我心里百般冤屈,恨的牙痒痒的,又害怕到要死:这回家跟脾气不好的爹妈如何交代啊?

就这样,一直在教室办公室把我训斥的到黄昏下学。瘦张老师很严厉地通知我:“你明天不必来上学了。你这样的学生必须开除。”就这句话,九岁的我以为天就塌了。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无根据的事,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熬到快天黑,才被迫沿着公路往家里走。那时候还是砂石路的国道上偶尔有卡车通过,我内心有一种一头扎进车下面去的冲动。家门前有一座桐子树林,我听着树木间风声轻轻尖啸,觉得天地之大,无路可走。当然,最后还是回了家。

满怀无法形容的恐惧,悄悄回到家。天黑了,回晚了,果然被老爹暴喝一顿。更怕了。

05 ☆▲△■□

第二天,我还是去上学了。瘦张老师又把我叫到办公室,当着全部其他老师的面,训斥我:“你来干什么?不承认错误不许来上学。”我只知道哭哭哭,哭到声嘶力竭。但还是一片鄙视目光,没有任何同情安慰。自然,那些作证同学们也躲得远远的。后来年龄大了,人油条了,知道了这就是所谓“了无生趣”。

然后是星期天。星期天我只好硬着头皮跟我妈报告了这件事。

这几天,小镇上已经就此事越传越邪乎,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某某家的孩子要被学校开除了,事由是我把张麻子老师的姓名写在马路上鹅卵石背面,扔在马路上供人踩踏!哪有这事!我更觉得无处辨明真实:就算学校的假设罪行,也是发生在三(2)班教室里啊!

周一,下雨了,道路泥泞。那时候祠堂院子里都是泥地,那天早上上课前,7:00过,我非常不情愿和非常屈辱地由老妈押送,去老樟树下瘦张老师的家门口,老妈敲门,我被迫跟她说:“老师,我错了,我跟您道歉。我保证承认错误,以后一定改正”云云。我说的时候,眼泪忍不住大雨一样滚落。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件完全不真实的事,我是完全无辜的。

中间老妈似乎还找了当时的李姓校长,一位被提拔到领导岗位的优秀造反派青年。李校长的宿舍兼办公室就在教室大办公室尽头,单独一间。大办公室是双开较大的门,校长宿舍是青灰色油漆的单开门。老妈肯定求了校长,据说是什么十来杆子可以挂到边的远方亲戚。

这件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从此,我在学校再也没有交过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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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下文,也想说说。无意义,无联系,但在我心里很多年来一直与此事紧密地连在一起。

两年后,这位瘦张老师患食道癌去世。追悼会在山南小学大铁门右侧前空地举行,黑幔遗像背后是一块红地白字扁长方形语录牌,上面写的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站在学生堆里参加追悼会,今天我必须说:其实我内心是无比高兴的。我当时脑子里第一次清晰地冒出的字眼是:报应。

瘦张老师遗下三位脑袋圆圆、皮肤黑不溜秋的儿子,大的与我同岁。三个儿子都非常愚蠢,考试经常拿十几分那种。八十年代初我读大学以后,暑假时有次回家看到大儿子在路边修自行车。

我那位过去关系最好的王姓证人同学,他的守寡母亲嫁给瘦张老师的丈夫唐老师。王姓同学本人后来考取警校,毕业后分配会镇上派出所,某年新年酒后据说强奸某路人女青年未遂,判刑三年。另几位作证同学没有一个考取大学,连所谓中专也没有考取。

张麻子老师调回县城,不知道下文了。相信她也不会有什么善终。那位体育老师据说晚年也是癌症去世,儿女不管,非常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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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补充一句。本文中写到的每一个人,无论师生,我都很清楚记得名字,我故意没有写出来而已。

今天我自然知道,本文牵涉的老师和同学,我今天对他们早已没有丝毫恶意。对他们的不幸我只有同情,而且根本不相信这与我早年的绝望有任何关系。但有件事我是必须说出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偶想起此事,我依然不能理解他们为何会对我有如此的暴戾和冷漠,不明白当时的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如此欺侮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对抗手段的九岁小孩子!

可能是时代暴戾的折射吧,与我无关。不过这件事后来于我也很有教益。随着入世渐深,读书阅世,我后来知道了:人世间莫名其妙的冷漠,误解,仇恨,残忍和伤害,都是很常见的。真实的人生本不是有地方可以讲理的事。后来,我就学会了对此类事一笑了之,因为,今天的我,哪怕天真塌了,再也不能伤害我分毫,我只会继续读书,跑步,喝茶,听音乐,安心沉沦,养家糊口,该做什么做什么。

还有,这件事之后,这大半辈子,一路走来,除非我自己真的认为自己错了,我再也没有违心跟什么人或机构承认莫须有的所谓错误,别人怎么想,我无所谓。

2018年7月13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