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听人说,他爱做饭,可是不爱洗碗。洗碗,又叫刷盘子,是古今中外的一大难题。因其难,所以从事这一工作就跟洗衣工作一样被视为下等或下贱的。在一个家庭里,洗碗的人被称为任劳任怨的人,其实是最不受宠的或地位最低的人。在一个饭馆里,洗碗的人也是不具有谋生能力没有技艺可学的职业。在一个社会里,洗碗者同样是工种及报酬最低的行业之一。

但少年时从未意识到洗碗是一个问题,在家里虽然很少洗碗,住校读书时却是认真洗自己的饭盆,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到北大读书时,听说到美国等国外打工或说勤工俭学最容易找的工作就是“刷盘子”,一小时几个美元,那时的几个美元相当于国内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感觉一下子受到了“冲击”,羡慕而好奇,西方人的碗盘有那么多吗,哦哦,原来是人家的分工和服务细密,因此催生了一个产业或工种。

直到今天,国内饭店的刷盘子尚未社会化到供大学生们可以去兼份职的。但听多了海归朋友直接和间接的经历,刷盘子确实是一份工,刷盘子在我们的印象里又成了服务业发达社会的强体力劳动型工作的代称。我曾经有一个月的时间在美国拜访大大小小的思想库,中间到丹佛逗留,就看到一家饭店里还订有一块提示牌,说明中国现代革命家孙中山先生当年在此打工“刷盘子”。这些年骂孙先生的学者学子多了起来,有人就攻击说,辛亥革命的烽火点燃中国之时,孙中山还在丹佛市一家餐馆打工,他匆忙回国,“窃取了革命果实”。

众所周知,我们社会的服务业还有很大的空间未能挖潜。以强体力劳动型的刷盘子来说,我们很多人现在“四肢不勤”,以至于抑郁症者、亚健康者日益增多。看城里人晚饭后就在公园里转圈走路,或在微信圈里晒当日运动量,就知道他们需要“再劳动”。但实际上,很多人既没有体力的强化消耗,也没有脑力的正常运用,两边都没有做好。

记得到日本观察过的钟庆先生写书,《刷盘子,还是读书》,说是悟出了一个国家工业化的两种模式:“刷盘子”指出卖简单劳动、以GDP速度为目标的模式;“读书”指出卖知识和技术、以技术力提高为目标的模式。要想求得国家的强大,就必须舍弃眼前的利益,专心致志发展技术力,而不是盲目追求GDP的增长。其实如前说我们这里,书是没读好,盘子也没有刷好。

但实际上,刷盘子不仅指一种简单劳动,也是指一种人生日常的完善经验。饮食性也,没有人离得开饮食,人们对饮食的追求也以极致的体验为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自古以来,“君子远庖厨也”,我们想象不了孔子、孟子会挽起袖子来刷盘子;即使写田园生活者,如陆游、范成大,我们想象不了他们在跟农家“话桑麻”后会刷盘子;即使穷困边缘者,如陶渊明、杜甫、曹雪芹,我们还是想象不了他们有过刷盘子的经验。历史上的梁鸿亲自劳动,还要享受“举案齐眉”的待遇;顺便一说,今天一个同名的作家朋友曾经跟我们讨论时笑说,她对读书写文章有兴趣,但对做饭也有兴趣。

乐观地看历史,只要文明精神日益深入人心,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刷盘子,都应该去刷盘子。我是有一次在毛喻原先生家吃饭时顿悟这一道理的,我看到毛喻原陪我们聊天之际,就进进出出地完成了炒菜、招呼大家吃饭、收拾碗筷等等程序,由衷地感叹,这样的学者才是亲切的,才是“我们的”、是我们中间的一员。我们总以为文明有上下分工,但文明的发展,使得知识在大规模地下移,劳动也在坚定地上行。是的,我们每一个走到人生社会高地的人也应该劳动,也必须劳动;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为精英贵族,就远离了日常琐碎的劳动。

设想一下,如果孙中山没有刷盘子的经历,中国现代革命的历史一定是更不完善;现代亚洲第一共和国的开创者是那样一个备尝生活失败者边缘者滋味的人,他的遗产至今仍让我们受益,这是我们的幸运。放眼当今,如果王石不仅只为田朴君烧肉并刷碗,那他的人生修为会更好,他跟网友就不会有那么大的隔膜了(从中还诞生了“赵家婊”一类的词语)。……就像苏格拉底临死仍惦记他家的鸡一样,如果川普、希拉里、扎克伯克、马云等人都能认真地刷盘子,政治和技术的演进会更富有人性;如果余英时、秦晖、张鸣、刘瑜、梁鸿等人都乐于并认真地刷盘子,精神文化的演进一定更有趣味。自由主义思潮浮出水面的那几年,年轻人就对学者们提出过种种学理之外的观察角度,如莫之许是自由派分子中的大厨,如贺卫方是自由派里的帅哥等等,可见,知识分子在今天跟社会的互动可以是多样的。

我曾对社会演进问题有兴趣,我试着从吃、穿、住、行、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领域猜想并设计未来时代的生活样式,其中关于吃的一项,几乎就跟现在APP技术实现的叫餐服务一样。但是,我当时在设计社区厨房或私人厨师时,仍是从大概着眼,没有考虑刷盘子的问题,或者说,我把刷盘子也当作服务者应承担的工作了。

有几年时间我经常去毛喻原先生家、黄珂先生家磳饭,毛先生的美食、黄友会的雅聚,几乎是京城的美谈,虚荣心让我们对外把去毛家、黄家吃饭当做光荣,在那里又见了谁谁谁,又跟谁谁喝了一杯。我很少想到我们给他们添了多少麻烦。有一天,陈建先生听到有人说他最近到毛家吃饭,开口了,你们不要老去老毛家吃饭,你们享受了,过了嘴瘾,高谈阔论了,嘴一抹走了,丢下一堆乱摊子让老毛收拾,你们要晓得,光是洗碗一项很单调很枯燥的。你们自己去试试洗一堆碗。陈建还建议,如果真的要跟老毛聊天,把他请出来,到外面吃饭。

我当时听了很以为然。我也想到亲友之间的交流,在家里吃饭是很温馨的,但刷盘子是一个问题,刷盘子是一个恼火的事。我们都想做读书人,做人上人,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享受饭后碗筷一丢的待遇,但碗筷还是需要有人收拾的啊。

刷盘子的事变成了世界性难题。它成了劳动中最为“异化”的之一。没有人想去刷一大堆盘子,除非是走投无路要去打工挣生活费,除非是在家里在单位里地位低了。印象里好几个朋友提到单位里的恶心事,其中之一就是头儿让手下人给他打饭,吃完了还要帮他洗碗。

近日听一年轻朋友聊天,在他们家有一规矩,一起吃饭,谁吃完了谁就把自己的碗筷洗好放好!那么菜盘子呢?当然是由最后吃完的人负责洗掉,他也有福利,毕竟他可以把菜扫光。哇,这个规矩有意思。在场的正好有一个到他家做客的朋友,这个客人不仅住在他家,一起吃饭时,也要洗自己的碗。问他果然,说不仅小夫妻俩各人洗自己的碗筷,就是丈母娘也是。我当时听了大为叹服,一下子想到学生时代在食堂吃饭自己洗碗的时光,那样自己使用自己负责的态度,饭吃起来都是香的,碗刷起来的劳动也是欢快的。当然,心理学家等专家可以分析出来,他们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各自人格的成长,是健康的、平等的。

我觉得年轻朋友家的规矩(礼)订立得好。礼失求诸野,此事也可为一例证。虽然我知道这一规矩向全社会散布的可能性不大,但我仍要说,它是最善的。它使刷盘子不再成为“异化劳动”,而是“经之营之不时成之”的欢乐。

*余世存,诗人、学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北随州人,现居北京。做过中学教师、报社编辑、公务员、志愿者等。曾任《战略与管理》执行主编,《科学时报》助理总编辑。主持过十年之久的“当代汉语贡献奖”。已出版的主要作品:《非常道:1840-1999年的中国话语》《老子传》《人间世: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家世》《大时间:重新发现易经》《东方圣典》(合编)《立人三部曲》《一个人的世界史:话语如何改变我们的精神世界》等。微信公众号:yuge005

余世存工作室 2016-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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