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

本周遇王蒙老师。王蒙是知名人物,记得大学时就在课堂上讨论过他的“少共情结”。他官至文化部长、中央委员,后来听舒芜先生介绍,王蒙年轻时写小说差点被批判,是毛在一次大会上的发言保了他,毛说他跟王不是儿女亲家,他不是为王说好话,但这个人写坏人写得好,等等,如此过关。再后来,听到王蒙的事更多了。各种议论都有,但不管如何议论,人们都承认,这个人聪慧。据说,在特殊时期,部长们都要表态时,他称病不出。不意几十年后,我们能够同台做节目。

我们谈到了孙中山。王蒙称赞孙先生“知难行易”的学说,遗憾当时没有时间展开。事后我回想以王蒙之聪明,何以强调孙的这一命题。孙的这一命题确有意义,试想我们在生活中时时碰壁,轻率言论,轻易行动,撞了南墙后,我们往往归咎于环境、外人,从未想过是我们自己的认知出的问题。一人一家如此,一国一时代何尝不如此。就如中国是什么的问题,至今我们难以说知道,但似乎人人都在付诸行动,要把中国带到自己理解的道路上去。

关于认知,还有一个重要的思维品性问题。即政治文化乃至信仰领域的认知,如以绝对、权威、正确等为标准的话,其思维品性还在孩童期、孤家寡人或说臣民子民阶段、老大或说帮会信徒状态。这也是我们从公开的平台到私下的微信圈子中常见到的情况,我们总以为自己或自己这一拔儿是对的,别人的存在就是供我们敌视、批判或挑剔的。一二十年前,我曾经听到自己一边的人说,我们得树一个头儿,群体没有领袖不好发展;后来知道,陈云讲过类似的话。

江湖、圈子乃至政治架构因此异曲同工,党同伐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也是为什么左或右、上层或下流难以坐在一起,“共商国是”,“共话桑麻”。

西方人超越这一孩童期的历史也相当惨烈,好在他们中的明智之士说出了言论自由,“我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他们中的有识之士想到了“三权分立”……最重要的,度过类人孩阶段的成年个体,能够通过宪政制度来表达诉求。这个文明历史可以用书面语言写无数著作,但说到底其缘起之一就是前述的对认知有限性的承认。

认知是难的。但不要紧,只要承认认知有限,哪怕没有听到福音,不知道上帝的观念、大道的说法、科学的结论,也不要紧,也仍能在现世获得幸福和意义。但遗憾的是,在地球上相当多的国家和地区,仍有人天真的、别有用心的或不得不追认他们中的一员为大家长、领袖、天才,仍有人认为某个教主是唯一的神,拥有唯一的法。我有时不免恶意地想,就像赛马,各方选出的马都有值得夸耀的特点,但恐怕没有一方认为自己的马是空前绝后的“马”,大家唯“马首”是瞻,但为什么在知识论上就可以唯自家的马首是瞻呢?

最后的吼声

周二贾敬龙被处死。经多方包括中国日报在内的媒体呼吁,这个年仅三十岁的中国人仍未活下来。他死前留了一首《沁园春》:“一任孤掷,贾在高营,惟是泯仇愧泽酬。但已矣,恨有幸人来,泪与君别。”我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读了他的自辩词,这个我们时代的“受害者”,被“逼得无以为继,走上梁山”。他没有苟活,如他一首诗说,“人生一世草一秋,卑躯屈膝男儿羞;即有舍生取义志,何惧此刻命将休。”

对这样的事件,自当年为孙志刚写墓志铭以来,耳闻目睹的事件太多,李思怡、杨佳、夏霖,数不胜数,我不知道何时是一个尽头。这次看到有人给贾敬龙办了“各界诗祭贾君敬龙”的网上诗词展,有那么多人为他鸣冤,稍觉安慰。

我个人想到两个关键词,最后的吼声,这是奴隶。在自己的博客上搜索,果然搜索几年前写的几则感想:

一个社会有与之相应的社会运动,只有如此,颟顸横蛮的官员、不曾交待合法性的政权等等才能在社会力量面前得到审判、校正。没有社会运动,人们生活的国度就没有社会,只是军管、警察管、官管、金钱管等等绑架了的变相的集中营。社会运动多发自“最后的吼声”,但它的摧枯拉朽催生了新的生活,新的创造。

在天籁地籁人籁中,人籁的最高形式或表达是代表了他置身的群己的呼声。民族风、国歌、民族精神的人格形式,都是如此。故表彰的赞辞多有说,他喊出了一个时代的声音。有人质疑国歌,到了最后的关头,才被迫发出吼声;这是什么样的奴性或耐性?把血肉筑成新的长城;这是什么样的城墙?这是什么样的民族?

马太效应是上干天和现象,是天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后的一种变异。人们对独夫民贼不能闻而行春秋事,故强愈强,弱愈弱。圣经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诗人写道,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网友的言论:美国的开国元勋们知道,选民可能选出一个蠢才或坏蛋当总统,所以设立两院加以限制。元勋们还知道,两院议员也不一定可靠,又设立大法官加以法治。元勋们也知道,大法官也许无知或被收买,所以不允许官方办媒体,让媒体获得特权:言论自由。元勋们考虑到最坏事情发生咋办:政府强权,两院失职,媒体失声。这时候,百姓最后的抗衡手段:可以持枪。枪!持枪权,这就是美国精神的精髓所在!这个网友如此强调“元勋们”,大概是对当代中外“精英们”的智力和道德表达他由衷的鄙视。

在这个“天地闭、贤人隐”的时候,人们会渴望领头人出来。是的,文明史的演进经验,不仅共同体成员要明白认知的有限性,也要在一统格局内外,支持另一种力量的汇聚,没有另一种力量的“革命”,暴政暴行就永难消除。当年龚自珍感叹万马齐喑,呼唤山中之民的出现,半个世纪后,才真有一个中山君出现。忘了是谁说过,你不能听孙中山的演讲,你听着听着你就会跟着他走了。今人诟病孙文,大概是怕大家都跟着他走了。

三联回+书店

周末到回龙观参加“三联回+书店”开业,遇到不少新老朋友。看到场地那样大,格局也大的书店真是好生羡慕。张多提到书店是青年时代苦闷期的避难所和救助所,这是实情。“有老学者就写文章回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国统区的理想青年穷得衣服邋遢,头发零乱,他们到书店里蹭书读,经常只能以酱油拌饭当做美味,但他们目光炯炯,顾盼之间不同流俗。”

青丰请我致词,我突然想到开书店不仅是张多、青丰等人的梦想,我以前也有过开书店的想法。二姐曾想在家乡开小书店,我们还去几个书店查勘过。十几年前,同学们在小酒馆啸聚,酒酣耳热之际,我和另几个同学提议一起开书店,当时议定每人集资(今天的众筹)五千元,好像两三个月后同学说不行,又把钱退给大家了。遗憾的是,梦想总是由别人代为实现了。“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青丰们的书店堂堂哉!

本周在萃卦时空(11月11日-17日)和晋卦时空(11月17日-23日),先哲给萃卦系辞说,“泽上于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由此想到,准备好射钉枪一类的戎器还应该早一些,只有如此,君子才不仅能威慑恶人,而且可以应对突然情况。晋卦时空是一个黑暗时代的光明温暖之象,先哲给晋卦系辞说,“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贾君的诗词、自辩,以及无数人的呐喊,还有严冬之际的光明启蒙,正是人们自昭明德的表达。

余世存工作室 2016-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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