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伶伃/文
剑桥大学社会学博士

当掌权32年的卡达尔(中)退休后,迎接铁幕倒下的匈牙利,真的在自由中找到过往惨剧的正义了吗? 图/Fortpean: ANGYALFÖLDI HELYTÖRTÉNETI GYŰJTEMÉNY

1988年,高龄77岁的卡达尔(Kádár János)以ZSJ身份正式退休;同年7月,当苏联的戈尔巴乔夫在欧洲议会上,公开提倡“共同欧洲家园”(Common European Home)时,东欧各国企图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EEC,欧盟前身)的心意,正式得到了松绑。

戈尔巴乔夫的开放路线,预示着苏联阵线在未来几年后的土崩瓦解,而匈牙利也将从“红色铁幕下的匈牙利”,转瞬蜕变成“世界的匈牙利”。

1989年,匈牙利国内召开了圆桌会议,进行政治改革协商。对匈牙利人民来说,眼前就是世界——自由贸易、资本主义、西式民主,各种过往的禁忌一股脑地松动,从铁幕的裂痕中闯入生活。同年7月,时任美国总统布什抵达布达佩斯访问,正式宣示美国将会与踏上政治转型之路的匈牙利展开合作。

眼前的世界,是美国与西方世界胜利的年代。而关于政治上的多元滋味,匈牙利人才正要开始品尝。

与此同时,他们也渴望重新定义过往。人们积极要求政府平反1956年的10月“反革命”抗争——终于,那场抗争自法西斯的污名中挣脱;于1958年遭到枪决的纳吉(Nagy Imre)总理也因而获得平反。

这是匈牙利在民主化道路上,启动的转型正义第一步。可惜,在跨出第一步后,所谓的转型正义,便再次陷入政治斗争的泥沼。

而匈牙利?至今,仍无法抽身。

人们积极要求政府平反1956年的10月「反革命」抗争——终于,那场抗争自法西斯的污名中挣脱;于1958年遭到枪决的纳吉(Nagy Imre)总理也因而获得平反。图为1996年的10月抗争40周年祭,一批当初流亡海外的自由斗士向纳吉铜像致敬。 图/路透社

▎你会原谅Gyula Horn吗?

1990年,走出铁幕的匈牙利选出了第一任民选总理,安塔尔(József Antall)。当时安塔尔与他的政党“自由民主论坛”(MDF),主打着中间偏右、信奉国家主义的非共产路线,而他上任后,另一个信奉自由主义且拥有广大中产阶级选民的“自由民主联盟”(SzDSz),也立即向新政府提出向全民公开所有秘密警察时期档案的要求。

但安塔尔仅仅做了一件事,便有效搁置了这项要求。

他写了几封私密信件,分别交给他的政治对手与党内的异议人士。信中虽没有太多语句,但每封信却都附上了这些敌手当年与卡达尔政权情报单位的联系数据。

换句话说,在政治改革的舞台上,匈牙利面对的剧目是“旧人唱新曲”。

尔后,当1994年霍恩(Gyula Horn)以“社会主义党”(MSZP)取得总理位置时,霍恩政党赢得的席次本可以组成独立政府;然而为了稳固政局,霍恩却邀集自由民主联盟组成联合政府。

也就在这一年,关于匈牙利的《净化法》(lustration law)正式颁布。

1990年,走出铁幕的匈牙利选出了第一任民选总理,安托(右下)。图为匈牙利国会对1956年10月抗争的牺牲者致意。 图/Fortpean: ERDEI KATALIN

根据《净化法》,匈牙利并未全面解密卡达尔时期的政府档案;甚至有研究者指出,政府至今开放的档案总是未能搔到痒处,无力指认与拆解1945年之后的监控系统与统治罪行。

同时,匈牙利选择仅审视“仍担任公职人员者”的过去,而非从档案进行全面追溯。每一个案的检视是由三个法官所组成的委员会进行审查,范围有三大指标:

·是否涉入二战时期箭十字党的迫害事实;
·是否涉入1956-1957年“十月抗争”之后,政府的镇压行动;
·是否曾经向政府提供政治情报或担任网民。

根据这部法案,法律给予的最大响应,至多在确认当事人与上述三项指标有明显牵连时,对当事人进行“道德劝说”。以学者基思(Csilla Kiss) 的话来说:“政府至多在道德上威胁这些人离职,退出政坛;否则即公开档案。除此之外,法律没有更多响应。”

然而,尽管《净化法》看似孱弱,却已足够重创时任总理霍恩。

担任总理的霍恩(左),曾是匈牙利转型时期的外相。而这张拍摄于1989年的照片,霍恩则邀请了奥地利外相(右)一同破坏了奥匈边境的隔离网,以象征匈牙利铁幕的倒塌。 图/美联社

霍恩所代表的“社会主义党”,其实有一部是旧时代铁幕下,执政的“匈牙利社会农民工人党”成员;换句话说,霍恩的新党其实是卡达尔年代下,匈共的新时代版本。而霍恩本人,甚至还于1956年的10月抗争中,以民兵身份加入了政府的镇压行列。

以《净化法》的角度,一切昭然若揭——霍恩,就是个失格的总理;然而身为联合政府成员的自由民主联盟,却没有勇气拿出有效的政治作为。当年安塔尔的那几封信就足以显示,面对过往的罪行,自由民主联盟也是自身难保,党内领导阶层更自问:如果硬扯霍恩下台,联合政府的大家也将一起下野……但然后呢?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可以如此接近权力?

与此同时,走入“世界”的匈牙利,一切并不顺遂。社会中的阶级涓滴效应并没有成形。过往的阶级分野,仍旧牢牢绑着人民的经济日常。身为前苏联集团成员,匈牙利始终无法在自由世界与他国平起平坐。

在眼见未来并不明朗,仍汲汲营营与现实人生交战的此刻,匈牙利人民渐渐无力于对于面对过去的伤。于是,当霍恩坦率表示:“是,我是参与过镇压。”

此刻,整个社会竟没有能力响应。一个变相的特赦,便横亘在90年代的匈牙利人民眼前。在自由的年代,人们仍允许一个前朝的压迫者担任国家领导人。尝过多元政治的滋味后,匈牙利人的心中岂止五味杂陈。

「是,我是参与过镇压。」霍恩这样坦承,而人民虽无可奈何,但也没有忘记。 图/路透社

▎不要忘了,还有迈杰希

霍恩之后,在2002年担任MSZP–SzDSz联合政府总理的迈杰希(Péter Medgyessy),也被发现曾于卡达尔年代,在Department III/ II担任针对外经贸情搜的反情报工作。

此事引发匈牙利人民极度不满;然而,此“不满”的方向,却相当令人玩味。

以当时的国会最大党、由青年学子组成的右翼政团“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Fidesz,青民盟)与其党魁——也就是如今的总理——欧尔班(Viktor Orbán)来说,其党内有超过5成的支持者认为应该拉迈杰希下台。可不巧的是,青民盟曾于1998年至2002年执政,而在他们甫下台的之际,关于青民盟执政期间的贪腐丑闻正喧上尘嚣,而遭到司法单位锁定。

为此,青民盟陷入了天人交战。眼见支持者叫嚣着要党团向迈杰希施压,但又看见社会中高度民意认为青民盟之所以针对麦杰希的“社会主义过往”如此执着,无非是想转移大家对其贪腐事实的注意力。

最后青民盟决定,自己政团的政治生命远高于过往正义的恢复。因此,他们选择了马虎放过。

与此同时,在法律操作面上,匈牙利也遭遇困难。历史学者翁瓦里(Krisztián Ungváry)指出,在已知的20万情报人员中,匈牙利在法律面上,仅能指认出其中几百位而已。这里的主要困境,是因为当时的档案并未全面公开,从证据面上,也得找到当时情报人员,本人的“签名”或“相关手写报告书”才能算数。

档案的匮乏与法律的限制,让匈牙利往昔政治压迫的具体内容仍旧朦胧,再加上国内将近半数的民意对追溯迈杰希的过去不感兴趣,这都让迈杰希的“特工争议”被被轻轻放下。而再一次地,匈牙利人民又体会了一回,由前情报人员担任总理的复杂滋味。

霍恩之后,在2002年担任MSZP–SzDSz联合政府总理的迈杰希(图),也被发现曾于卡达尔年代,在Department III/ II担任针对外经贸情搜的反情报工作。 图/美联社

▎深受政治诱惑的转型正义

在转型正义或转型司法面前,政治利益,总能带来最深的迷惘。

在迈杰希的政治丑闻风暴后,SzDSz也曾要求联盟的执政伙伴MSZP全面公开过往政府的秘密档案,包括迈杰希所属的Department III旗下所有分支,各种历史档案都该正式解密;在野的青民盟亦趁势出击,主张模仿模仿路线最为彻底的捷克版《净化法》:任何与情报单位有关的成员,皆不得参与公共事务。

不过这些诉求,最终都困于党派间的政治利益而无疾而终。那套不完整的1994年《净化法》也得以续命,一路延用直到2003年。

匈牙利的转型正义,自此陷入冗长的休眠期。期间,曾参与犹太人谋杀计划的卡彼洛(Sandor Kepiro),也于前些年获得不起诉处分。直到2011以97岁高龄过世前,卡彼洛都未曾真正向谁致歉。

面对有限度开放的档案与高门坎的追诉,匈牙利的转型正义持续步履蹒跚。一直到2014年5月,布达佩斯法院裁决前共产党政府官员比斯库(Béla Biszku),因在1956年10月抗争中,下令镇压部队击毙49名平民,战争罪名的追溯才终于成立。

93岁的比斯库后来被判处5年半的有期徒刑,尽管他不久之后就过世,但自此人们才开始看见匈牙利对于过往不义的审视。

93岁的比斯库(前)后来被判处5年半的有期徒刑,尽管他不久之后就过世,但自此人们才开始看见匈牙利对于过往不义的审视。 图/路透社

回顾匈牙利自一次大战后的政治命运,大多数的伤口与死难,都未得到明确的响应与肯认。当二战结束,纳粹与箭十字党的恶尚未厘清之时,红军坦克已驶进布达佩斯。不同的压迫持续交迭,在政治面前,人们疲于奔命,大多急于逃难。关于正义,一直都是遥远的词语。而从90年代开始的转型正义,也总因政治现实的盘算反复,而让社会感到失措与迷惘。

彷佛,在转型正义中,真相并不被需要。正义的行使总是必须先横越政治这一关。无论是人权恢复或是伤口的舔拭,在某种意义上,总是一再地受到特定的政治局势限制。而关乎真相的揭露,权力的运作与延伸出的斗争往往才是关键。

在转型正义的实践中,权力变相成为真正的目标,真相沦为为这群或左或右的政党铺上通往权威的阶梯。

正义时常受到政治诱惑。通过匈牙利于后1945年代的命运转折,我们或能领会到一国的伤往往不仅因国内政治局势所致,也深深受到跨国政治框架所害。而在民主化路上的这些政党,左右往往只是口号之分,真正影响人们政治生活的,始终是权力关系如何的盘根错节。

长久以来盘根错节的权力,致使匈牙利人民恐惧于质问过往,他们深怕,在那个分不清恶人与善人的年代里,自己深爱的人其实是自己的政治敌人。

这样的恐惧或许才是阻止人们回望过往的阻力。

回顾匈牙利自一次大战后的政治命运,大多数的伤口与死难,都未得到明确的响应与肯认。图为布达佩斯恐怖博物馆中,一台象征铁幕暴力的苏联坦克,与一道记满10月抗争死难面孔的烈士之墙。 图/路透社

如凯蒂.马顿(Kati Marton)在回顾父亲受到AVO监视的资料,惊见当年那份报告是这么写的:

1954年8月27日:
上午10:05,翁德雷.马顿身穿黑灰色条纹西装,和他的两个小女孩离家上车(牌照CA894),开车去阿尔克特斯街1号。我们拍到他走出汽车,与两个小女孩进入文具店,买学校用品。十分钟后,马顿与女孩提着用品离开店面。
中午12:20,马顿牵着小女孩们的手,步行回到车上。他们开车去瓦齐街7号,走进一家玩具店。
12:30,牵着女儿们的手,马顿离开商店。其中一个女儿怀抱一个包裹,外面有粉红色的纸包装。
13:20,马顿和他的两个小女孩开车去多瑙河宾馆。我们继续监视。

关于童年在布达佩斯的欢笑记忆,早已随着父母遭逮捕的恐惧而消失。然而马顿却说,这些纪录可笑地让她回忆起那些美好时光;而她也会记得,爸爸与妈妈是如何成为匈牙利政权底下的“档案”。

1989年6月16日,在纳吉迟来的国丧典礼上,代表青民盟致意的年轻领袖——欧尔班 (Viktor Orbán)。当年的欧尔班,曾研究并揭发过匈牙利共产党迫害、箝制异议的「黑手教科书」而名起一时。 图/美联社

暴力隐身在日常的后果是,身在人间,却不像个人。失去人格,只留下一张一张纸,关乎那些行动与纪录。那些明亮的记忆里,总藏着晦暗的不可言说之处。

在控诉罪行之前,终究必须先指认结痂的伤口,指认刀刃。马顿与文章中的每一个故事,也都揭示出档案全面开放作为回顾过往的必要性。

与此同时,当权力就在那时,我们只得维持警觉。因为,纯净的真相并不存在。我们只能在权力的一来一往间掘出真相。关于转型正义蓝图中的乌托邦,人们也只能揣想在那些仍在飞舞的历史尘埃被——安顿之后,或许得已放胆渴望,等待正义回家。

关于转型正义蓝图中的乌托邦,人们也只能揣想在那些仍在飞舞的历史尘埃被——安顿之后,或许得已放胆渴望,等待正义回家。 图/Shutterstock

译者秦传安 2018-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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