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首诗为例的细读

艺术的力度:直接打动读者

有幸跟其他几个编辑合作,参与编辑余秀华的诗集,让使我集中阅读余秀华的一百多首诗歌。我在编辑的过程中,也就是细读的过程中,多次泪水盈眶,为余秀华诗歌 的语言、感情与思想。我跟着她的诗歌走向纯净的天空,空无一人的乡村风景,内心深深的渴望,无法压抑的激情。我坐在电脑前,安静而心潮波涌。

坦白地说,这是我一生阅读诗歌很少有的经验,这种经验如此直接,我不得不停下来,反思自己的阅读过程,我想,正是如我一样的阅读体验,才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一 下子喜欢上余秀华的诗歌。余秀华诗歌瞬间走红绝不是因为谁的吹捧或谁的推荐,不是因为《诗刊》社刘年编辑的火眼金睛,也不是海外教授沈睿的热情推荐,而是 因为无数读者的阅读体验,直接的阅读体验,读者感到了余秀华诗歌的力量,而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

我跟其他人的阅读体验一样:余秀华的诗歌 直接冲击了我,这些绝非矫揉造作的诗歌以语言的力度,感情的力度,思想的深度冲击读者,读者被感动,读者叫好。读者反应是“读者反应学派”学术研究的中 心,不是此文的讨论议题,我以此开头分析余秀华诗歌的艺术,再次重申诗歌艺术的力量作用首先作用于我们的不是头脑,而是感情。艺术是作用于直觉的东西,不 是坐在那里品了半天才回过味来的苦丁茶。

我对余秀华的诗歌总体价值的讨论,已经在我的文章《余秀华 这让我彻夜不眠的诗人》和《余秀华:女人与诗人》中表达了。这篇文章我将做纯粹的技术分析,以一首诗为例,讨论余秀华诗歌的艺术,并探讨什么构成好诗的“好”。

语言的力度:出奇与张力

让我以一位美国诗人关于什么是好诗来开始。美国诗人斯蒂芬 顿 (Stephen Dunn 1939–)是美国当代著名的诗人,2001年因诗集《不同的时间》而普利策诗歌奖,也是美国艺术与人文学院文学奖获得者,出版过21本诗集,是有经验 又出色的诗人。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好诗与不那么好的诗》,谈论什么是好诗。谈到好的诗歌语言他是这么说的:“好诗在奇异与熟悉之间保持一种精妙的平衡,诗 人必须把熟悉的创造成相当陌生的,让读者重新看或重新感受。”

斯蒂芬 顿强调的是诗歌语言要让熟悉的事物成为陌生,让读者感到熟悉的语言 被陌生化的惊异,因为语言突然变得奇妙,语言出奇,平常的事物变得耳目一新,让读者重新感受,重新经验,重新发现。阅读余秀华的每一首诗歌,你都能发现这 个特点,那就是语言的出奇,就是平平常常的一首描述日常生活的诗歌,她的语言都能化陈腐为神奇,比如:

栀子花开

白成一场浩劫,芬芳成一种灾难
那些隐匿的声音一层层推出来,一层层堆积,再散开
是的,无话可说了, 白,不是一种色彩。而是一种姿态

每一年,如期而至的突兀:存在即为表达
反正是绚烂,反正是到来
反正是背负慢慢凋残的孤独:耀眼的孤独, 义无反顾的孤独

那些喷薄的力从何而来?它不屑于月光
它任何时候都在打开,是的,它把自己打开
打的疼, 疼得叫不出来

从它根部往上运行的火,从一片叶上跌落的水
还有万物看它的眼神, 这些都是白色的
无法阻挡地白,要死要活地白

无 论从题目还是从字面,这首诗描述的都是对白色的栀子花开的感觉与思考。诗人看到白色的栀子花开得漫天遍野,香气也漫天遍野,第一行诗她用了一般我们不会用 的词来描述白色的栀子花浓郁的感觉:“白成一场浩劫,芬芳成一种灾难。”“浩劫”与“灾难”从常理上看是完全与花开无关的,诗人把这些词语放在一起,创造 了一种陌生却非常准确让你重新看的感觉 栀子花开,开得让人震惊,开得让人不能抗拒,好像被摧毁了一样,“浩劫”与“灾难”都是摧毁性的。

第二行描绘栀子花花开的过程:“那些隐匿的声音一层层推出来,一层层堆积,再散开” 诗人把花朵开放的过程变成了声音,把视觉的变成了声觉的,把无关的变 成了有关的,簇拥的花瓣漫开就好象声音滚滚而来,她用的是动词“推出来,堆积,再散开” 这三个动词一层层地描绘栀子花开放的过程。

第三行:“是的,无话可说了”诗人出现了,她叹气,她被这些花开的过程的生命冲击得无话可说,她试图理解花开出来的色彩:“白,不是一种色彩。而是一种姿 态”。栀子花开 这具有动感的过程,成为有生命的主体,“姿态”这个词表达了诗人对花开过程的理解。以上第一节共四行诗,从视觉、嗅觉、听觉三个感官诗 人描绘和表达对栀子花开的感觉与思考,词语的选择非常独到。

这就是真正的诗歌语言:平平常常的栀子花开突然成了富有各种感觉的一场看、闻、听同时灿烂的语言的盛会,最后一句,诗人笔锋一转,既总结花开的意义,也为下一诗节做铺垫。

最后一节,诗人再次描述栀子花开的白:是火,是水,也是“外部的眼神”。“外部的眼神”,视角转变,视角从诗人变成了栀子花的视角来看外部的世界,内外都是 白的,诗人说:“这些都是白色的/无法阻挡地白,要死要活地白”。这最后的“要死要活”四个字简直是从天而降,不容置疑,嘎然而止,如同琴弦绷断,生命力 的要死要活的存在是根本无法抗拒的。

除此之外,这首诗的语言的声音也很有特点,这首诗以“白”字为中心,好几行里有“ai”这个韵母的 字,比如:难、开、态、来等等,这些押韵的字组成了这首诗歌的音乐性,朗诵起来,这首诗其实不规则地押韵,韵律感使这首诗既具有语言内在的联系,又有音乐 性,创造了音乐般的此起彼伏的感觉。

这首诗语言看起来似简单,但词语之间的力度与张力却相当深刻,词语创造出来的意象奇妙,出其不意。其 实好诗的语言必须是奇妙的语言,词语的选择,词语的秩序,每个词语的音调都必须合成一体,组成有机的联系,而这些词语创造的形象,意象也同样必须有有机的 联系,有内在的逻辑,决不能是毫无关联的;与此相反的坏诗是意象之间没有内在联系,读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读者无法看出内在联系,如坠五里雾中,余秀 华的诗歌语言简单,意象纷呈,独特而清晰,她的语言和想像力,有一种自然的横空出世,好像天上掉下来流星雨,浑然天成,灿烂美丽。

感情和思想的力度:对生命的思考

余秀华诗歌的打击力量来源因为她表达的感情真挚,她写诗写得真诚,她让读者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不为难读者,她跟读者交流,她写的不是假模假样的诗歌,她的诗 歌表达的是生命的体验,是生命原生出来的欢乐、痛苦、悲伤、静谧。余秀华的诗,因为真挚,因为读者懂,而引起读者的共鸣。好诗是一定会引起读者共鸣的,读 者不共鸣的诗歌,根本没有力量,从何谈好?一首写得歪歪唧唧的语言、意象之间没有任何内在联系而胡编乱造的长短句绝不可能是好诗。

仍以这 首诗为例,看余秀华在描述栀子花开的时候表达的是什么样的主题。在这首诗里,诗人以描述栀子花开而思考在生命的灿烂与死亡的孤独之间,也就是在死生契阔之 间,存在的意义。通过对栀子花开的感受,诗人反思生命、表达(写作)的意义,生命的存在即为表达,写作是对存在的表达,写这首诗的诗人感到生命如栀子花 开,绚烂灿烂,同时也深知花开后,也就是花落,花死亡后的绝望:“反正是背负慢慢凋残的孤独” 默默无闻,凋残,死亡。但诗人的绝望更彻底,也更悲壮: “耀眼的孤独”,“义无反顾的孤独” 孤独和死亡在诗人看来甚至极度悲壮,但诗人歌颂的却是生命,是栀子花开的“白”:“从它根部往上运行的火,从一片 叶上跌落的水,”这白生命的火,是生命的水,这白是“无法阻挡的白,要死要活的白” 是不顾一切,什么样也阻拦不了的生命。

诗人不是写 栀子花,而是写栀子花开 这个开的过程,一个动感的过程,这是生命的过程。进一步想,这首诗可以被看作是诗人自画像,诗人的生命就是花开的过程,在这个 过程里她的诗人的敏感,内在声音:“那些隐匿的声音一层层推出来,一层层堆积,再散开,”无法遏制,无法控制到了一切都不在乎的地步,月光都不屑,生命和 写作不停地打开,喷发;生命是疼痛的,疼得叫不出来,但写作和才华却无法不喷薄,“要死要活”地喷薄。作为自画像的这首诗可以说是一个艺术家的画像,甚至 是每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的画像。

这首诗的主题 在生命与死亡之间赞美蓬勃的生命,在存在与消失之间赞美顽强的表达,但诗人的思考却是独 特的,表达方式也完全独特,同时她的语言又简单、又日常、又有打击力量,又有无法抗拒的力量。诗人写的主题,与我此刻分析的主题可能不同,但这就是诗歌的 美妙 多重解读让诗歌作为艺术有不同的生命。诗人心灵的光芒照在开放的栀子花上,由此她写出了生命与死亡之间的意义,存在和表达的意义,而我看到了诗人 的自画像,看到每个艺术家的画像。更重要的是这首诗歌的光芒是从词语之间的联系里散发出来的,光芒闪烁,这个光芒是诗人创造的,诗人却无法控制,诗人让我 们看到什么是好诗歌,什么是纯正的诗歌。

好诗:语言、感情与思想的完美结合

我再次重复,好诗歌都是相似的,好诗歌是语 言、情感、思想的完美结合,这种结合让我们理解诗人写什么,感到诗人的语言神奇,诗人用的词语,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我们没想到,但又那么准确,找不出别的 字可以替代,同时表达了我们都有过的或经历的情感,情感可以共鸣,而思考却必须是诗人自己的。一首好诗必须有独特的意象,独特的思考,深刻的主题。好的诗 歌让我们走进去,就走进了一个斑斓的世界;一首好诗是一座魔幻岛,读者被魔幻岛的神奇所陶醉,被诗歌神性的光芒照亮,余秀华的诗歌,就具有这种诗歌的神性

在编辑余秀华诗歌的过程中,我深感像《栀子花开》这样的诗歌,在她的笔下处处皆是。我在删减的过程中 我的编辑工作就是删减她的诗歌,就是割爱,她的诗 歌,几乎每首都有出人意料的语言与意象,她的好诗多得让我目不暇接。事实上,我选择的这首,是很随意的,我只是随便找了一首。余秀华让我惊喜就是这样娴熟 地运用语言的诗歌比比皆是。她的词语选择、意象、象征、韵律、形式的完美,写作的视角,隐喻、暗喻、反讽的运用,诗歌中叙述的声音与词语声音的对应,这些 技术细节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余秀华诗歌的思想与内容以及各类人士对余秀华诗歌的评论和反应,要写另外文章专门讨论,余秀华作为来自社 会底层的女诗人,她的艺术成就,无论人们承认或不承认,无论有些人如何贬低她,是在这儿摆着的。我这篇评论专注于余秀华诗歌技术层面的分析,把一首诗歌拆 开来读,探讨余秀华的诗歌艺术,以回答那些批评她艺术成就的人们。

本文发表于《文学报 新评论》2015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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