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不少政权都是透过不同形式来展示其威望及权力,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首都的建设。而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背后都蕴含着强烈的意识形态内涵。比如,美国独立之后,开国之父们着手打造崭新的首都华盛顿,国会、白宫和最高法院三大权力中心的建筑风格,都是古典希腊的再现和放大,彰显出他们对古代希腊民主制度的追慕与发扬。再比如,苏联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之后,对帝俄时代的旧都莫斯科大加改造,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公共建筑,无一例外具有宏大、严肃、僵化乃至冷酷的特色,正是奥威尔《一九八四》的故事的最佳背景。又比如,希特勒上台之后,梦想将柏林打造成日耳曼帝国的永恒之都,并任用杰出的建筑师施佩尔为其设计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公共建筑,只是随着战争的爆发而未能一一实现。

中共建国后的首要任务之一,正是改建北京城。同样是农民进城,毛泽东对经营北京的热心,甚至超过了昔日洪秀全对南京的经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政权对被废弃了二十二年的古都北京进行大规模的改造:拆除古城楼、扩建天安门广场、拓宽长安街、在广场中心竖立人民英雄纪念碑、兴建人民大会堂等十大建筑、改明清两朝的太庙为劳动人民文化宫,竖立了不少瞩目的新地标,使北京的市容有了巨大变化。学者洪长泰所著之《地标:北京的空间政治》一书,是一本政治文化史著作,既是一本关于时间的书,也是一本关于空间的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本关于“空间在时间宗的变迁”的书。若用作者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本书所指的‘空间政治’,并非是地理变革,或单纯探讨建筑物的坐向,而是探讨政治的地域布局,及广义的看政治与地理之间的互动、冲突和影响,藉此了解中共如何利用城市空间和建筑物的设计来树立其威信。”

天安门:人民与独裁者争夺的象征符号

史学大师余英时在为美国汉学家艾史景迁的《天安门》一书所写的序言中指出:“中共在一九四九年以后扩展天安门广场是为了把它变成莫斯科的红场,从而宰制全中国的老百姓。‘文革’时期毛泽东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天安门上接见数以百万计的红卫兵,把广场的宰制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也许,在五十年代初规划全世界最大的广场天安门广场的时候,毛泽东就有了发动“文革”、以“群众运动”来“运动群众”的念头。余英时认为,史景迁选择“天安门”命名其关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与革命的著作,表现出“作为一位史学家的深刻洞察力”,进而“说明他已敏锐地察觉到:天安门广场的历史功用正在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甚至可以说,他已预见十年以后天安门前的屠杀惨剧”。

那么,天安门广场究竟是如何建成的?洪长泰在书中钩沉了若干湮没在档案馆中的史料,全面呈现出这一方案不断争论、冲突、修改的过程。比如,苏联专家渐渐从指导者和主导者而变成建议者与旁观者。毛泽东并不满足于当苏联的学生,在当时就有让天安门广场与红场竞争的想法,自然不愿接受苏联专家的规范和限制。表面上看,这一项目由北京市市委书记彭真负责,实际上,“在整个改建的工程中,国家领导人不单直接参与其事,而且明显是最终的决策者”。如果说中南海是毛泽东私人生活的“大观园”,那么天安门就是他在民众面前显示其“神格”一面的舞台,所以他无比重视此地的规划和建设。对此,洪长泰分析说:“天安门既是中国共产党的发源地,也见证新中国的开始,又是目前新政府的权力中心,不能随便改动。换言之,社会主义新中国的行政中心和传统封建皇朝的故宫在这里会合起来,一方面更加肯定新政府的合法地位,另方面代表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将走向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古代帝王通常在天坛以复杂的祭祀仪式彰显其与上天之关系,毛泽东则直接将天安门当作一处自我偶像化的祭坛。那个时代,几乎所有关于天安门的宣传画,大都金光闪闪。不是天安门本身能够放射金光,而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的身上放射出金光——即使毛泽东并未现身,但天安门无疑是他独享的。

但是,到了毛的晚年,此种“天人合一”的状态出现了裂痕。由周恩来去世所引发的“四五”运动,使得天安门成为民众反抗暴政的场所。虽然民众没有直接喊出打倒毛泽东的口号,但人人都心知肚明,在幕后操纵“四人帮”的就是恶贯满盈的毛贼。洪长泰写道:“天安门广场是官方号称的人民广场,但当人民跟宣称代表人民利益的共产党有冲突的时候,群众自然会走到认为是属于自己的广场去宣泄对政府和现状的不满。……但天安门广场是中共的神圣政治空间,官方绝对不能容忍其权威在此受到挑战,结果示威者遭到政府的镇压。”毛泽东万万没有想到,在其统治末期,天安门居然成为民众不惜用性命去夺取的一个象征符号,而一九八九年中共对民众的大屠杀,使得中共政权的认受性荡然无存,用余英时的话来说就是:“天道好还,物极必反,一九七零年代以来天安门广场已一变而为反宰制的舞台,至一九八九年而全面演出。一九九零年史景迁写《追寻现代中国》便止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悲剧,他在全书结尾处指出:尽管中国政府运用思想和政治的镇压,我们并没有半点理由相信:一九八九年的抗议是最后的一次。”

北京:极权主义政治美学的试验地

除了天安门广场以外,还有以它为中心、或远或近、次第展开的“十大建筑”。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八年之久,并没有一一走进过这十大建筑,但至少都曾经从外边经过,多少有点印象。作为一个从偏远的西南小县城来到北京的青年,我对这些建筑的第一印象是:大,实在太大。多年以后,我周游了欧美诸国,看到过艾菲尔铁塔、悉尼歌剧院和林肯纪念碑,这些建筑却从未让我有大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北京的“十大建筑”为什么非得如此之大,大到远远超过实际需要的地步?洪长泰指出:“对于中国共产党员而言,‘十大建筑’中的‘大’字的内涵并非仅仅指建筑的面积,还指它的高度和所处的位置。十座建筑都是结构庞大,外形高耸,选址集中,表达了建筑空间与政治力量之间的关系,总体设计是要使人肃然起敬,并具有震慑的作用。宏伟的外形居高临下,代表了中国共产党的权威和辉煌的成就。”于是,北京成了极权主义政治美学的试验地。这“十大建筑”与其说属于劳动人民,不如说是给毛泽东个人的“贡品”。这也正应了前国民党高级将领陈铭枢对毛的评价——“好大喜功,偏听偏信,轻视古典,喜怒无常”。这十六个字对毛真是画皮画骨,毛恼羞成怒,将陈打成“右派”、百般羞辱。

北京是毛泽东的一幅白布,供其如顽童般胡乱涂抹,而全然不顾建筑史家梁思成保留古城的苦苦哀求。与之相似,布加勒斯特则是齐奥塞斯库的一幅白布,供其异想天开、笔走龙蛇。齐奥塞斯库虽然是小国独裁者,其野心并不比毛泽东小。一个规模上超越尼禄帝国的庞大计划连时间表都已经定好了,只是独裁者突然垮台使之付诸流水。在齐奥塞斯库统治末期,在布加勒斯特市中心,一块面积相当于威尼斯那样大的古城区已完全夷为平地。为腾出空间修建“人民宫”和一条五公里长、一百五十米宽的社会主义胜利大道,共四万多栋建筑物以及几十座教堂和纪念碑被拆除。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在《战后欧洲史》中毫不留情地形容说,这座名为“人民宫”的建筑,“怪诞,残酷而又低俗,丑陋得难以言说,丑陋得独一无二。这座齐奥塞斯库的宫殿曾经是那种不受节制的暴政的魔鬼般地准确的体现。”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无论是中国的人民大会堂,还是罗马尼亚的人民宫,虽然冠以“人民”之名,里面却没有人民的位置。希特勒的柏林、斯大林的莫斯科、齐奥塞斯库的布加勒斯特、金日成的平壤和毛泽东的北京——独裁者如恐龙一般,占据了本来属于人民的城市。

中国革命博物馆是如何篡改历史的?

这“十大建筑”,每座建筑都“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比如,农业展览馆是显示对农民的重视,工人体育场是显示对工人的重视,军事博物馆是显示对军人的重视,民族文化宫是显示对少数民族的重视,华侨大厦是显示对华侨的重视。而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则充分体现出共产党对历史的篡改和垄断。共产党不仅要统治当下,还要控制历史叙述。二零零三年,中国革命博物馆和中国历史博物馆合并为国家博物馆,经修缮后于二零一一年开馆。虽名为“国博”,其实仍是“党博”,党的阴影笼罩在国家之上,正如《金融时报》专栏作家马利德在《中国共产党的秘密世界》一书中所论:“监管媒体的宣传部是当为历史定调的主力。”

洪长泰对中国革命博物馆的研究,重点不在于其外表为苏式建筑的特色,而在于其管理体制及展览内容。从管理体制上来看,党通过中共中央宣传部来操控这个国家级的博物馆。表面上,博物馆归国务院的文化部管辖。但实际上,相对于权力更大的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部只是从属的机构。“中宣部对文化部的支配,证明两者的权力并不平等,也明确显示了党而非国家在意识形态和文化事务上居领导地位。”

西方学者邓肯和华拉士提出了“全面的博物馆”的概念,他们认为,在民主社会,博物馆的功用在于“让参观者领悟公民社会的内在价值,继而肯定现代民主国家的意义”。中国革命博物馆的功能与之背道而驰,洪长泰指出:“中国革命博物馆,为中国共产党书写历史,是北京一处重要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馆内的展品依照共产党的历史来分期,加上毛泽东神圣语录和精心挑选的战争场面,编织成共产党必胜的结论,然后向观众灌输。革命博物馆要传达的是历史一元观,它的展览空间绝非要显示历史的多元、复杂性和矛盾。恰恰相反,它的目的是要为政治服务,展品只是单方面宣扬中国共产党的光辉历史。”也就是说,中国革命博物馆是共产党的“党史馆”,更是毛泽东个人的“造神馆”。

书中有这样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国庆十周年前夕,周恩来前来巡视展览,周批评说“五四以后的红线不突出”。两天以后,馆长被召集去列席中共中央书记处扩大会议,在会上,周明确指出“红线”的意义:“新民主主义革命史陈列,主要是一条毛泽东思想红线没有突出,这是个根本问题,关键问题。”由此细节可以看出,周不是人民的总理,而是毛的奴才,周对促成遍及全国的毛泽东崇拜不遗余力。

这就是“狼奶”的重要组成部分。未来的中国公民必将像如今的香港市民那样反对“国民教育”,反对的内容与范畴将更加广泛,不仅是一系列教科书,更是国家博物馆这样的洗脑机构。人民必将从独裁者手中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公共空间,让自由的风吹拂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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