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终归会消散

雅科夫列夫生命的前3O年是在斯大林时代度过的。少儿时在苏联农村的所见所闻已使他对这个体制产生了疑惑,而参军参战后的经历更让他觉得布尔什维克主义对人性的荼毒相当可怕。他在战场受了重伤,九死一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笔调沉重地写道:

“如今我脑海里最清晰的,不是那一次次的前线酒宴,不是枪声,不是大地上空的轰隆声,而是长眠地下的伙伴。他们永远留在了那里,留在了沼泽地,往往都是因指挥员的愚蠢造成的。体制本身甚至把聪明的指挥员也变成傻瓜和追名逐利之徒,这些家伙常常是毫无必要地驱赶士兵去送死。”

“如果说战争大体是正义的,那么抗击纳粹的战争就可以归入正义战争,因为它同侵略有关。然而其中有多少秘密,又有多少罪恶的篇章啊!下令占领小村庄,那你就排除障碍一往直前吧。要是你投入醉醺醺的进攻,要是你的部下死掉一半,那你就是英雄,司令部马上就有人跑来起草授奖名单:谁能得什么嘉奖,特别是死者或伤者;可要是你耍了花招,来了个迂回机动,或者是夜间行动,没有开枪和喊叫,没有大轰大嗡,那你就别想得到嘉奖。……有多少各种各样的攻击都是源于纵情狂欢,源于怪癖,源于随心所欲啊!

“经历了同希特勒主义的战争,幸存了下来。可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又流了多少血泪啊!”

2005年5月7日,苏联卫国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日前二天,俄罗斯国防部部长伊万诺夫向媒体公布了前苏军在二战期间损失的具体数据:死亡8668400人,被俘(失踪)5059000人,受伤15205592人,患病3047675人,冻伤90881人。这是迄今为止俄方公布的最为精确的数据。

看到以上数字,人们都觉得苏军的损失确实是十分惊人的。原因何在?这里不作详细分析,只摘录美国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在其《大国的兴衰》两段文字以作参考。

“德军总参谋长哈尔德将军在日记里写道: ‘他们的武器和装备不如我们,战地指挥官的素质也很差。但是,……如果我们消灭十几个师,俄国人就会又投入十几个师。

“当然,不管是在地面上还是空中战场,苏军都无法同训练有素的德军抗衡。甚至到1944年,苏军还要以牺牲五六个人为代价消灭一个敌军。”

布尔什维克在卫国战争取胜的拿手法宝便是“人海战术”,把士兵的生命视同草芥,任意挥霍。结果被高素质的德军打得满地找牙。让人瞠目结舌的一个战例是:德军王牌飞行员哈特曼少校从1942年11月5日至1945年5月8日,单人单机,在八百多次空战中击落苏军飞机352架!期间他曾16次被敌机击落。这简直是战神!我敢说,这个记录再也不可能被打破。

在战后上学期间,雅科夫列夫又看到了现实中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他在《雾霭》中这样写道:

我开始用一种比先前挑剔得多的态度来评价现实生活,它令我伤心绝望,沉重地压在心上。雅罗斯拉夫尔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儿童。农村仍在受到掠夺,直掠夺到颗粒不剩。城市里,因为旷工和上班迟到被关进监牢;农村里,把妇女关进监牢,罪名是她们去刨冻坏的土豆,或是在大雪覆盖的田野里拣拾几穗黑麦。

愈来愈显而易见,人人都在撒谎,那些在台上讲话的人和那些温顺地听这些讲话的人无一例外。对我这个农村小伙,离开学校书桌就上了前线的战士来说,这是无法容忍的。心中最初的严重消沉,最初的失望;它们就像硫酸一样腐蚀着冠冕堂皇的观点:缓慢地,然而是确定不移地腐蚀着。

雅科夫列夫在苏共高级党校学习一年后,回来担任州委出版部指导员。具体工作是审读各个区的报纸,从中吹毛求疵,就此编写报告,请区报主编来进行 “推心置腹的谈话”。有一次,他接到一个给某区委书记起草关于组织劳动竞赛的总结报告的差事。雅科夫列夫认为 “这是件散发出腐臭味的事情”。他去这个区里找到不少关于竞赛的书面协议,但具体的参加者却一个都没有。 “我一开始检查才发现,连协议都是在电话上签署的,没有人打算和谁搞竞赛。” 当他在州委会上直言这是在撒谎时,大家却责备他 “没有看到全部情况,应当更深入地看到问题的政治实质”。原来,这 “政治实质” 就是“现实乌有”啊!州报总编却欣赏他的发言,让他写了题为《电话上的竞赛》一文在报纸上发表了,并把他调到州报干了三年多。

但身在一个大染缸里,谁也无法摆脱色系。有一天总编把雅科夫列夫叫去,让他马上写出一篇关于《斯大林格勒大血战》的影评。他说他没看过影片。总编对他说:影片州里还没有。不过电影发行公司收到了做广告用的说明书,很快给你送过去。影评不能耽误。

雅科夫列夫接着说:“我就动手写了。搞出一篇占两版底栏的文章,上了报纸,受到称赞,还得了奖。当然不是奖给我,是奖给巜斯大林格勒大血战》。”

之后,雅科夫列夫官运亨通,先是担任州委宣传鼓动部副部长,不久又升任州委中等和高等学校部部长,进入高干系列。但他却发现了 “新的生活细节”: “克格勃中与此对应的部门(说实话,我不知道那个部门叫什么)首长应当定期过来,向我通报学校里总的情况、反苏言论、谁在收听美国之音,还向我通报暗中检查邮件的结果,等等。”

这里,雅科夫列夫对他成为特权阶层后的待遇亦有所提及:

以新的身份工作后,我的物质生活状况也大有改善。除了1500卢布的正式工资而外,另加3000卢布的津贴,这笔收入无需交纳税收和党费。怎能不 “谢主隆恩” 呢?如今我已经可以出席州党委的秘密会议,会上要听取各种各样的报告,其中包括克格勃和内务局关于州内总的形势的报告。渐渐地,我也开始对自己的特殊地位习以为常了。

州委会议上的报告给我留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其中哪是真相,哪是假象,无法判断。据说州内反苏情绪和反苏言论四处泛滥,发现了一些青年组织,他们在集会上唱窃贼的歌,朗诵一些内容可疑的诗篇。与此同时,又说人民空前团结,拥护党的政策,只有极个别被社会抛弃的分子和诽谤者在妨碍人民过上平平安安的好日子。

请看布尔什维克的高级干部拿着高工资在干什么工作?大部分时间在开会,听取汇报,发号施令。从上述雅科夫列夫讲他参加党委会开会的内容来看,天下的布尔什维克真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因为这些会议内容对我们来说,真是太熟悉不过的陈腔滥调。可是都一百年出头了,我们周围仍有虔诚的布尔什维克在老弹重弹,不厌其烦地聒噪上述内容。

雅科夫列夫后来选择的生活道路是一种有道德的真实的生活。他1991年曾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向师生们发表了一次讲话。在谈到人类的选择时,他说:

“社会抉择是以对社会发展质量的选择为前提的,同样地,也是以对通过新社会关系自然进程所形成的人类潜能质量的选择为前提的。但是,我们所说的新的社会质量是指什么呢?是指政治制度?是指经济效益?是指科学成就?还是指财富?

“统统都不是。新的社会质量是指提高人的道德。”

雅科夫列夫是个道德至上主义者,他对布尔什维克的深刻认识基于他的道德准则,而他对人性的弱点也看得很清楚。他虽然是戈尔巴乔夫的高参,但他对戈氏并不是五体投地十分满意。他在此书中毫不客气地断言:

我坚信,倘若安德罗波夫的肾脏健全,我国在他的治理下过上几年,那么戈尔巴乔夫就会以继任者的身份与总书记的硬性框框协调一致了,尽管也许会按照自己的观点作一些修正。……戈尔巴乔夫并未形成真正坚定的信念,再说也无法形成,具有民主的思想倾向,却没有具体内容。……说真的,我们常常把无所顾忌问自由主义混为一谈。纳博科夫(苏联作家)非常精当地写到一则笑话,我们当时全都把它当成政治抗议的方式而感到自豪:“这像是仆人关于老爷的闲话。大家聚集在马厩里嚼舌头,可只要老爷一叫,就马上跑过去,准备伺候……”

我们至今还是在准备伺候。这就是我们生活中全部问题之所在。

今天人人都是勇敢着,可当初有几个呢?

雅科夫列夫回忆起当初:

人人都怕克格勃。任何一个首长的命运都掌握在这个组织的手中。在一次州委秘密会议上,州委第一书记西特尼科夫宣读了一名妇女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她的哥哥一一克格勃上尉正在坐牢,事由为上尉在一家小吃店用手枪击伤一人。妹妹说,那名 “受害者” 已经被捕,罪名为杀害集件农庄主席。正是这点引起了注意,成立了专门委员会。

两个月后,州委再次开会。原来,这个上尉在组织内部的会议上讲了某些政治假案的炮制情况,结果就发生了克格勃同事策划的挑衅斗殴一一小吃店一名顾客寻衅滋事,要夺走上尉的手枪。上尉两次对天鸣枪,有人打他的手,于是第三发子弹击中一名集体农庄庄员的指头。上尉在小吃店遭到毒打,后被判处八年监禁。

情况明朗后,州委决定将受害者带到会场上来。上尉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一一他在哭泣。镇静下来后,他讲述了关于自己的磨难、克格勃内的种种规矩、假案中的违法现象等可怕的事情。当时我把这事当成公正的胜利。然而不出一年,西特尼科夫的州委第一书记职务就被免去。后来才弄清楚,所有这个故事都是州内上层特权人物长期内部暗中争斗的结果,而且不仅限于州内的上层特权人物。

看到上面的故事,只能用 “大象打架,草地遭殃” 来形容。雅科夫列夫对此类现象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而且他自己也差点卷进一场内斗。起因是有一次州委开例会,一个叫卡申的州委行政处工作人员向州委第一书记西特尼科夫发难,指责他 “在畜牧工作中搞托洛茨基主义”。西特尼科夫火冒三丈,说他不记得托洛茨基搞过畜牧工作,也不记得托洛茨基说过这方面的话。这就成了他犯的 “错误”。卡申给中央写了告密信,之后中央监察委员会将西特尼亚科夫以及州委主管农业的书记、雅科夫列夫和卡申都叫到中央监委主席什基里亚托夫那里,当场进行批判。雅科夫列夫对此回忆道:

罪名之荒唐和讨论之先入为主都使我感到震惊。我试图作出解释,但什基里亚托夫打断我的话说: “住嘴,你还太嫩了点儿。” 后来我才得知,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马林科夫(斯大林死后的接班人)不喜欢西特尼科夫,因为西特尼科夫原先在列宁格勒工作,而马林科夫是 “列宁格勒案件” 的策划人。……什基里亚托夫谈到必须拿出有分量的结论,这时卡申跳将出来,以刺耳的腔调说道:

“要什么结论?应当马上把他们统统撤职,开除党籍!应当牢记斯大林同志关于同托洛茨基作斗争的指示!”

这是什基里亚托夫无法容忍的。他看了卡申一眼,说道:“嗬,你真行!想要教训中央!”

他又转身对西特尼科夫补了一句:“有人连在中央应当如何待人接物都不懂,你怎么能让他们在党的机关工作?”

布尔什维克集团内部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人身依附的等级制。这种关系在现实中的具体表现就是上对下欺,下对上瞒,互相支持又互相利用。雅科夫列夫作为这个集团中的一分子,在他的这本回忆录中,是这样讲述当年这种上下级关系的具体表现的:

1947年是雅罗斯拉夫尔极其艰苦的一年。那年闹饥荒,年景本来就不好,雨水不停,成熟的庄稼都在地里沤烂了。而中央却要求采取一切措施完成国家收购计划,特别是土豆的收购计划。我们这个州定点供应北方舰队(土豆)。州里人人皆知,农村没有土豆,人们在挨饿,然而很少有人关心此事。必须每天向莫斯科汇报给国家交售土豆的措施,这是例行的国家趁火打劫。

召集了例行的州委会议,将州委工作人员都分到各个区,立即出发。我来到托尔布辛区,区委第一书记对我说:“没有土豆,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既然吩咐下来,那你就找吧。你把管收购的特派员叫上,你们就去找土豆吧。”

我们当然没有找到土豆,因为根本就没有。望着农庄庄员的眼睛,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孩子们都没有吃的,我们却还在胡诌什么苏维埃爱国主义。两手空空地回到雅罗斯拉夫尔。州委再次开会,由各区区委第一书记和州委的特派员依次汇报。

第一书记说没有土豆,州委特派员也说没有土豆,两人都受到警告处分。按照名单,无人幸免。这样的场面以不同的版本一再重复,为时两周。后来一切都停息了。

冬天,最骇人听闻的时刻来临。农村中儿童纷纷患上浮肿病,孤儿院的儿童则纷纷饿死。向莫斯科求救却没有回音,只是地方肃反委员会奉命逮捕 “散布关于饥荒的谣言的诽谤者”。 柳比姆区党委大楼上悬挂的标语最有说服为,上面写着: “生活变得更好了,生活变得更快乐了。”

雅科夫列夫从黑暗的雾霭中诞生成长,又亲手将这片雾霭击破撕碎。他看透了布尔什维克主义的鬼蜮伎俩,将其放置于历史的审判台上进行鞭挞,并让后人警醒觉悟, “一旦人类天生的进取能力被教条式自以为是的道德所控制,而且得到破坏力越来越大的技术的推动,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人类历史最大的骗局莫过于布尔什维克给亿万人民大众所许诺的乌托邦天堂的幻想。布热津斯基在《大失控与大混乱》第三章《强制的乌托邦》这样写道:

20世纪极权主义经验的最终意义,超越了如此狂热宣传的宏伟超凡空想所蓄意制造的死亡规模。它包括强迫人类进入真正怪诞的乌托邦的徒劳企图。尽管这种企图最终失败了,它在政治上集中体现了人类史上最极端的和在哲学上最狂妄的举动,其目的在于控制人类环境的整体,教条式地界定人类的社会组织,甚至限制人的个性。简言之,强制性的乌托邦的缔造者把人类历来托付给上帝的角色分配给他们自己来担当了。

这就是说,人世间有人以 “人民救星” 的面目出现充当上帝的角色,而且身体力行 “为人民服务” 已若干年了。如今,他们以一种实用主义的现世学说,替换了以前的理想主义学说。布热津斯基接着指出:

……现世学说越来越把注意力集中到尘世生存的中心地位,提高人类的凡体俗身而贬低人类的精神领域。最终甚至认为,只要忠实地遵从所揭示的新的真理,人间天堂也是可以达到的目标。

这个趋向随着现代极权主义的超凡神话的出现,采取了最极端的方式。希特勒主义和列宁一斯大林主义都是篡夺了大宗教的角色。它们是靠摈弃宗教的前提,特别是摈弃其物质从属于精神的前提而僭越其位的。此外,在真正的政治实践中,二者都不折不扣地主张极权主义的独裁者实际上是现世的上帝:永远正确、无所不知、胸怀博爱和被人热爱,全能的因此是战无不胜的,并因历史的必然性而达到不朽。……

实际上,20世纪的极权主义认为,最过头的要求也是可能的,即:全人类的知识和全人类的抱负都可以浓缩为一个统一的学说,其依据是一个神明般领导人的金口玉言。通过强制地创立现世乌托邦来实现超凡的神话乃是完成历史神话。

回顾过去,20世纪的一大谜确实是,怎么样和为什么有相当大数量的明智和理想主义的人们(不仅在德国或俄国,而是全世界,特别是在所谓知识分子中间),当真被希特勒和列宁、斯大林各自宣传的乌托邦思想所吸引。这些空想的计划近乎疯狂一一不论是《我的奋斗》里的种族主义的胡言乱语,还是有关 “国家趋于消亡” 的谬论一一但这些都为数百万追随者欣然地接受了。它提出了一个恼人的问题,即:在多大程度上人性固有的带破坏性和非理性的一面易于接受蛊惑人心的鼓动?几千万人被杀,因为出于种族或社会的原因,他们被认为不配生活在尘世上的乌托邦里;另外更多的人则被强制生活在这种制度之下,这一切都证明超凡神话具有催眠性的吸引力;它设想在全面控制的强制性乌托邦里可以达到历史的终结和臻于至善至美。

强制性乌托邦终于成为自愿的要求,从而达到学说熏陶的最后胜利。这种熏陶反过来又因蓄意利用人的弱点而得到加强,特别是利用人有本领把不道德的私利理性化,认为它是必要的,甚至是合理的。

人的本性是自私的,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也无法改变的。无论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还是在社会主义社会,都得容忍人性的自私作祟于世。我们芸芸众生是愿意容忍资本家对亿万民众进行经济剥削?还是愿意容忍革命家对亿万人民进行政治压制加经济剥夺?

荀路 2020年3月15日完稿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