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高行健请我到北京人艺剧院看他的《绝对信号》、《车站》,那是先锋戏剧登上中国剧坛之始。记得很多年轻人围上来问:“有没有富余票?”这两部先锋剧在小剧场演出,当时大剧院上演白桦的《吴王金戈越王剑》。我便问等退票的发烧友:要看哪出戏?众口一词,都是高行健的戏剧。

1985年,高行健再邀我去看大型戏剧《野人》首演。完场灯光一亮,我看到了周围不少文学艺术界熟人,眼眶多泛满泪光。那是嵌入我生命记忆的八十年代,充满骚动、渴求新知、富於理想、勇于探索……自从那个时代迸发的星火熄灭,操正步前来填补空缺的是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岁月就像宏大词语的石碾,沉重压过个人心灵。一转眼,这些人都老了。高行健是后文革崛起这辈当中的年长者,他今年已满八十。《论语》“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老而更发愤忘食,锐意耕耘;乐而忘忧并非忘记天下之忧患,而是乐在阅读与创作之中。高行健就是这样一个人。

二十年前高行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我到斯德哥尔摩观摩典礼。当时中国作协和更高的所在拒绝承认他曾是中国作家,其实对高行健乃至海外作家如我者都无所谓。文学是什么?它是个人心史,是作家凭记忆与幻想对社会、人生和人群的诠释。它绝不是某种既定意识形态对生活的归纳和认証。优秀文学作品和杰出作家,从来拒绝成為国家徽记,却是世界文化和民族文化的一脉川河。

高行健获奖之初,海内外也有过一波争议,这本寻常事。其实争议始於更早时,1990年暮春一群海外作家在挪威共商《今天》复刊,对高行健的剧本《逃亡》就有反对声音,认为纯文学杂志《今天》不应发表政治色彩过浓的作品。及至十一年后高行健获奖,海外又有声音认为他的作品背向政治、背向时代,只剩个人内心这个向度,与诺贝尔文学奖的价值标准不符。

诺贝尔文学奖是什么?它不是文学奥运金牌,不是至尊光环和标尺。但它绝非政治游戏或六合彩大奖。诺贝尔文学奖一百几十年,人们可以列举出有多少颗沧海遗珠,又有多少获奖者未能称得上实至名归。但没人能否认它是严肃的,它是遵循文学之本质对作家艺术创造的认可。只有那些向来以国家意志和政治准则去钳制、奴役作家艺术家的极权之邦,才会大量生产文化垃圾。而即使在那样的国度里,特立独行的精神逃亡者也永远不会香火断绝。他们在暗夜发光,就像《逃亡》场景里幽暗仓库的孤灯,无助地摇曳,不肯熄灭的却是人性,那是唯一能照亮和辨读历史的烛火。

当拉开时空距离再看,《逃亡》内涵超越了广场上的旗帜、标语、高音喇叭和那些缠头缠臂的红布带,亦超越了三十年来关于那起历史大事件的种种政治评判和道德争论。权力、暴力还有藉其它崇高名义而划一的价值,都合力将个人话语和异议话语逼到死角,其象征就是废弃的黑暗仓库。而《逃亡》就是绝境中不同个人的自言自语,犹如我三十年来之写作。

高行健的精神逃亡早在青年时代就开始了。自从他烧掉第一批文学习作手稿,就已踏上了不与既定主流价值妥协的反叛之路。一个人的体验与记忆,既受时代制约,亦有自我选择的可能空间。高行健反叛精神之猛锐,实难从他谦淡平和的外表看出端倪,他甚至能挑战自己的肉体与生命。1984年我到首都剧场看川剧《白蛇传》,幕间休息时我出来抽烟,正遇高行健。他这杆老烟枪却谢绝我奉烟,告诉我他被诊断出肺癌,马上就要丢开一切,独自到大西南云贵一带浪跡远游。我讶嗟而且痛惜,这位正值英年的好友,生命竟临近凋谢吗?

接下来几个月,文化界被“清除精神污染”整肃得一夕数惊,独不见高行健踪跡。我在尘寰的扰攘之中仿佛听见了来自大西南荒山野岭的空谷足音……半年后高行健回京,我再到北京人艺的宿舍与他聚首,始知所谓肺癌是误诊。高行健却因此穿越生死线,得以脱胎换骨,谈吐间洋溢著对生命的欣喜。他的陋室四壁挂满彩陶面具,散发西南土著巫文化气息。他告诉我很多此行的奇遇和传说,并说结识了贵州一位乡土艺术家尹光中,即这些面具的作者。他把这位异人带到北京,希望这一脉民间文化走出乡野。后来我与尹相识,是个昂藏七尺的粗獷汉子,实难想象高行健那间斗室如何住得下来。再后来《野人》上演,我看到了贵州异人的面具是怎样搬上了人艺剧院大舞台……

然而,我尚不晓得高行健西南行将酝酿出一部长篇小说《灵山》。但可以想见,他奇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经历了死亡临近的淬炼而迸发出来的。看《野人》读《灵山》,便能感知到高行健对生命的热爱,以及对民间文化敏锐的审美发现。尽管他的作品风格前卫,对传统话语充满挑战性、颠覆性,高行健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灯者。1998年春节,来美执导《生死界》的高行健到我家过年,在座还有刘索拉、王朔和画家陈丹青、史济鸿。大家围坐壁炉前神聊,侃爷王朔扯到家谱和姓名学,谈到高行健时,我问:你的名字是否来自《易经》?他说是,父亲就是按“天行健”之句给他取名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说到高行健身份认同之“国家徽记”——这本来不值得讨论,只是一些国家意志的权威秉承者把它变成了怪诞命题。文学无国籍,威权主义却断断不能接受一个政治色彩虽淡,而骨子里却彻底反叛的作家,因而始有“他是一个法国作家,不是中国作家"之官方说词。这叫做宁赠友邦,不予家奴。以集权体制的思维定式,不但作家艺术家是这个制度的家奴,进而全体老百姓都是它的家奴。在后集权时代,可以容忍你不爱它,而决不能接受你公开叛逆它。哪怕是装出来的顺从,也还符合家奴的最低标准,但反叛则颠覆了宗法祠堂的家规,这绝不能姑息。于是高行健的祖国从此对他轰然关上了大门……2010年我到巴黎与高行健聚首,他告知,这些年曾有好些中国记者给他做过专访,最终却没有一篇文字能刊登出来。

记得当初官方钦定了立场之后,国内文坛那些权力意志詮释者轮番出来卖力表演,这还罢了。尤是看到一些曾相熟的文化人之表态,那份闪烁吞吐真不忍卒睹。于是我更真切地理解了高行健所说的“自我审查还沉重地压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一个人想避免空头大话越来越难。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向来是互相加强的。只要历史还在结结巴巴不讲真话,流亡的写作就是必须的。”中国文化的精神家园终归是无法上锁的,逃亡者高行健就在这个家园里完成了他自己。而我也一直在流亡之途跋涉,隔着被异乡山脉与林冠勾画的天际线,我听到了汉语大海浩瀚的喧响。

—— 原载: 《明报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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