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在他之后还有谁能成为下一个伍迪·艾伦,谁能年复一年替我们即兴地讲这些故事,这也是他对于我们最重要的价值。他在戏里戏外的格言都是:退休就是死亡。他用电影对抗时间。

Woody Allen在《魔力月光》之前,伍迪·艾伦拍摄了一部非喜剧片《蓝色茉莉》——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拍摄这类电影的频率已经越来越低了。伍迪·艾伦从欧洲回到了美国,而在那部电影里,美国的东岸和西岸像是两个世界。布兰切特努力维持着东海岸名利场的回忆与幻觉,而莎莉·霍金斯困顿游移的西海岸故事更加生动。妹妹的角色让我想起英国人迈克·李的《无忧无虑》。霍金斯演一个不结婚不生孩子不置业不要安分生活的女人,因为毫无来由过得太快乐,招致周遭的不解与不满。布兰切特则因演出一位迷恋财富的女性而获得奥斯卡影后的荣誉。

这个主题在一定程度上与《赛点》相通,虚荣与命运甚至也是几十年以来的伍迪·艾伦电影(无论悲、喜剧)重要母题。在美国电影制作者中,几乎找不到第二位只拍自己想拍的电影、说自己想说的话的导演了,而且他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就以每年一部的新片速度在工作。这其中当然不乏老调重弹,但之所以永远有一部分忠实的观众等待他的新作,也说明他总是能抛出一些有意思的想法,让人乐此不疲地看下去。

在2002年,伍迪•艾伦拍了一部名为《好莱坞结局》(Hollywood Ending)的影片,亲身演一个开机后就突然瞎眼的导演,只好在现场胡拍一气,拍完后眼睛又好了,结果发现拍好的素材乱七八糟,又只好胡剪一气,然后觉得自己的电影生涯算彻底完蛋了。没想到,这时巴黎传来好消息,说法国人很喜欢!老家伙喜出望外,决定去那边拍戏了!这里面当然是微妙的调侃和自嘲。他在戛纳受到热烈欢迎时说,大概因为自己戴眼镜所以法国人觉得他是知识分子。

在两年前的2000年,伍迪·艾伦和梦工厂签订每年一部影片的合约,《好莱坞式结局》是第三部,前两部是《业余窃贼》(Small Time Crooks)和《玉蝎子的魔咒》(The Curse of the Jade Scorpion),都强调其情节性,有明显的商业倾向,属于可有可无的喜剧。《好莱坞结局》则是看似轻松,但是一部非常有所指的作品:一方面对好莱坞进行一些冷嘲热讽,一方面又焦虑于自己的电影事业。总的来说,伍迪·艾伦对自己行将老去的事实,感到不安。但这种不安只有透过“说出来”,才能得到一种自慰。

《好莱坞结局》的标题和剧情,似乎预示着伍迪·艾伦将要离开纽约——这座他所有电影的发生地,前往他的“新大陆”——欧洲,进行电影生命的下一阶段。这当然,也和“9·11”对纽约的重创相关。他和梦工厂合作的第四部、也就是最后一部作品《除此之外》(Anything Else),其中两位主人公:敏感的弗克和神经质的阿曼达,对应着《安妮·霍尔》时期的伍迪·艾伦和黛安·基顿。虽然水准相去甚远,但多少让人想起他黄金时代的电影。除此之外,是这个纽约老牌艺术家对这个城市当下的生活状态的复杂情感:恐惧、无安全感、不确定性、失落,以及对旧时光的留恋。《除此之外》有很多“后9·11时期”明显烙印,伍迪·艾伦亲自怂恿弗克去购置弹药,他深信这个世界到最后依然要靠自己,而不是去拨打119电话;他扮演的多贝尔在受到两个流氓欺辱之后,甚至拿起铁撬疯狂击碎了对方的车窗。这是他的电影中极少的“写实性”暴力场面。

和《好莱坞结局》的结局一样,《除此之外》的主人公最后也不得不离开纽约。他感叹:“生活真是奇怪啊!”而出租车司机则反问道:“除此之外呢?(Anything Else?)”伍迪·艾伦对片名的解释是:“生活就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其实什么也不是。或者说对命运的无能为力。”失落之情,溢于言表。之后,他拍摄了暂别纽约之作,《双生美莲达》(Melinda and Melinda)。这仍然是一部非常讨喜的作品,故作轻松的把性与政治搅和在一起,影片放到某男自称在床上是“左倾自由派”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全场爆笑的场面。这个电影把情节让几个抛头露面的编剧者左右,他们坐在纽约的中国餐厅里共同编造/讲述同一个女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其中镶嵌着若干相仿的细节。悲喜不断交替,时而那个美莲达厄运不断,乃至要寻死觅活;时而这个美莲达连逢喜事,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被消解,一切成为虚构。这时的伍迪·艾伦更流露出一种老年创作者的机巧,或者说达观,或者说疲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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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离开纽约之后,也是在若干部喜剧之后,伍迪·艾伦重新回到了他创作序列的另一条线:“道德剧”。他来到伦敦拍摄了三部作品:《赛点》(Match Point)、《独家新闻》(Scoop)以及《卡桑德拉之梦》(Cassandra’sDream),可以称做“伦敦三部曲”。《赛点》上映之后,就被称为“伍迪·艾伦十年最佳”,当然评论也不是一边倒,也有人称它陈旧,几乎像是1989年的作品《罪与罚》中一部分的翻版,视听语言和叙事方法也没有任何花样,至于命运和机运的主题也不过都是炒冷饭而已。但是,《赛点》确实是伍迪·艾伦近期作品里最尖锐的,道德感最沉重的。在《罪与罚》里,他列了一个等式Tragedy(悲剧)+Time(时间)= Comedy(喜剧)。在《赛点》中他又引用了古希腊悲剧诗人Sophocles的格言:有一个词可以让我们摆脱生活中所有的负担和痛苦,那就是“爱情”。但是在他70岁拍成的这部杰作里,他把这个等式和这个格言变成了反话。欲望产生了爱、也产生了罪恶。而好运可以使“罪人”逃过法律的制裁,但却让他永远成为内心煎熬地、活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独家新闻》是《赛点》的姊妹篇,讲得都是一位年轻人为保住富贵前程而进行谋杀的故事(这多少有些偷懒)——不过这次是以《天鹅湖》中轻快的乐章替代了森严的意大利歌剧。这也是伍迪·艾伦和他的新缪斯约翰松•斯佳丽合作的第二部电影。虽然混和了幽灵、谋杀和性的主题,但和《赛点》的严厉比较起来,变得浅薄而轻快。尽管是一个老套的故事,但是他的编剧依然很见功底,悬疑、惊悚、转折,应有尽有,包裹在喋喋不休的喜剧风格里面,明快、通俗,并且戏中有大量向前辈致敬的桥段。而亲自扮演的魔术师是一个父亲般的角色,这也比较少见,以往他总少不了给自己安排一个肉感的年轻女友。他在影片中从头到尾干的事情,就是那扑克牌表演老土的魔术,以取悦旁人,再不就是讲一些犹太人与焦虑症的老段子。伍迪·艾伦在戏中抱怨,自己不习惯伦敦,怀念纽约。这种不习惯,让他扮演的魔术师渴望“像在美国那样”驾车救美时(忘了伦敦开车是左行的),一头撞在树上一命呜呼了。

在拿自己的死亡调侃之后,伍迪·艾伦重新回到了严肃的主题,这个主题依然是:欲望导致的谋杀。“卡桑德拉之梦”,是影片里面伊万·麦克格雷与科林·法布瑞尔兄弟一艘小游艇,这是他们梦想的发端,而这个发端是因为下注在一条叫做卡桑德拉的赛狗身上而获得的。这部电影大概就是讲,对于这俩兄弟来说,命运就像赌博,赌注越大、希望越大,导致最后他们输掉了自己的灵魂,乃至性命。卡桑德拉出自希腊神话,是特洛伊末代国王普里阿摩斯和王后赫克波的女儿。太阳神阿波罗倾慕其美貌,赋予她预知命运的能力。然而卡桑德拉拒绝与阿波罗发生肉体关系为回报。阿波罗恼怒之下,向她下了诅咒——她所说的不幸预言全部会实现;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伍迪·艾伦是把这部电影里的两兄弟的欲望视作诅咒,超越了罪恶的底线将付出一切代价,然而他们自己当时却并不相信。

在《卡桑德拉之梦》里,伍迪·艾伦刻意追求他喜爱的希腊式悲剧效果,但对人性的描写显得有些抽象,甚至有些说教,这使得影片受到冷落。当然,伍迪·艾伦对故事的控制仍是游刃有余,镜头流畅,剪辑利落,没有半分故作的戏剧性,也没有一时的冷场。在我个人看来,在伍迪·艾伦的内心深处,对情欲与物欲既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又有着强烈的罪恶感,所以他常常着力描写这种渴望与恐惧之间的挣扎。他和他的观众以此来疏解自己的道德焦虑,但他肯定又不是一个清教徒,只是并不感过于放纵。所以在伍迪·艾伦的电影生涯中,反复交错拍摄喜剧和正剧,这十年也不例外。

2008年,老伍迪·艾伦拍摄《午夜巴塞罗纳》(Vicky Cristina Barcelona)时,“杜撰”了一篇的搞笑日记(译者“6 + 3 = 9”):

7月15日

我不得不又一次教哈维耶怎么演做爱的戏。这一系列动作需要他抓住佩内洛普·克鲁兹,扯掉她的衣服,在卧室里对她恣意妄为。尽管他拿过奥斯卡,可这家伙仍然需要我来给他演示怎样表演激情戏。我抓住佩内洛普,一下就扯掉了她的衣服。也算她倒霉,她还没来得及换上戏服,所以被我撕烂的是她自己那昂贵的服装。我无所顾忌地把她扔到壁炉前面,一下子扑将上去。要不说她是个狐狸精呢,还没等我挨着她,霎那间她就势一滚,结果是我重要的牙齿磕到了瓷砖地板上,碎了好几颗。白天活干得不错,我到八月份就应该可以吃硬的东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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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伍迪·艾伦的影迷都会感到这部作品和以往不一样。很大程度上,佩内洛普·克鲁兹、贾维尔·巴登具有冲击力的表演风格,中和了“伍迪·艾伦式”温文尔雅的唠叨。坦白说最早看到这部影片时,有些失望,这部电影给人的印象是某种明信片式的“观光电影”。伍迪·艾伦在欧洲拍摄的这几部作品,有点像是当年希区柯克在戛纳拍摄的《捉贼记》,难免留恋美好的景致。但细看《午夜巴塞罗纳》,仍然有它的意味。透过维琪和克里斯汀娜两人不同的爱情观,和她们围绕贾维尔·巴登的情事,实际上指出任何一种爱情或生活都有其不完整性。就像佩内洛普·克鲁兹、贾维尔·巴登这对冤家一样,如此完美,但仍然因缺乏某种“元素”而你死我活。而伍迪·艾伦则说,爱情当中的不完整性正是爱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像只有你经历过、然后可以诚实面对这种缺憾时,你才能真正懂得“罗曼蒂克”。

2009年,伍迪·艾伦重回纽约。接下去,他拍摄了两部更贴近他风格和年纪的作品。《怎么都行》(Whatever Works)和《遭遇陌生人》(You Will Meet a Tall Dark Stranger)。《怎么都行》的开场,电视演员Larry David就开始作为伍迪·艾伦的代言人开讲,大意是就算你每天吃再多水果和蔬菜,就算你不停地靠营养品、跑步机、心电图、肠镜检查来维持健康,也难免一死;如果你每天还知道看新闻报道,腐败、瘟疫、战乱、丑闻、恐怖主义无所不在,死也死得让你不爽。伍迪·艾伦开始并不严肃地讨论生活的意义。他说比“如何生活”更重要的是“为何生活”。可是“为何生活”对于不严肃的人来说始终无解,最后只好“怎么都行”。

在这部电影里,面对年轻的尤物,老人家开始有心无力了。伍迪·艾伦把主人公安排成一个识破浪漫小说的物理学家,试图用物理学名词来解释人生:宇宙之间能量是守恒的,但“熵”却在不断增加的。这听起来有些令人悲观,因为世界无论如何变化、或平衡,但是生命就是不可逆转的。总之在这部电影里,伍迪·艾伦的喜剧多少有点凄凉,有点强打精神的意思。

次年的《遭遇陌生人》继续讲“老年心境”,开场使用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的台词:“人生就是一篇荒唐的故事,由白痴讲述,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若说伍迪•艾伦这样的人物活到现在,就这点感想,那实在有点不靠谱。但是孔夫子也说“七十则从欲,不逾距”。在上一部电影里,他稍显得有点激动,面对死亡的焦虑替代了面对欲望的焦虑。但在这部作品中,他重新恢复了平和,开始调侃自己在衰老面前最后的挣扎。霍普金斯为伍迪•艾伦扮演的老头为了证实自己活力尚存,娶了一个性感的妓女;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让所有人都感到人生残酷的,那就是——“性”,老霍普金斯在女郎火急火燎时,赶紧服下伟哥,说“请再给我三分钟”,让人又捧腹又伤感。

《遭遇陌生人》的英文名是:YouWill Meet a Tall Dark Stranger,你将会遇见一个又高又黑的陌生人,是为了反讽影片中那个开口就是“付现还是刷卡”的算命师。影片里面霍普金斯的前妻老太太在痛不欲生时,他们的女儿为了分散老妈的注意力,推荐给她一个女术士,其实谁都明白是个江湖骗子。娜奥米•沃茨扮演的女儿自有她的理论:“有时幻想比药物更管用。”伍迪•艾伦强调人生的痛苦其实来源于不切实际的欲望。你看乔什•布洛林扮演的沃茨老公,是个既不想工作、又写不出小说的蹩脚文人,只能透过后窗来看对面楼里的美女消除自己的焦虑,并且依靠剽窃好友的小说来达成自己的出版理想。再看沃茨陪着老板班德拉斯去给妻子礼物,沃茨替他试戴了一对昂贵的耳环,无论那对耳环多么衬她,那都不属于她,最后不得不摘下来,店员微笑着说:“这就是生活”。

虽说仍是谈论欲望,但这次伍迪•艾伦并未夸张欲望的焦虑,也未鞭挞欲望的后果,而是嘲讽了欲望的不真实、欲望的欺骗性。可是这种不真实和欺骗性——幻想——却是治疗人生痛苦的良方,这是这部喜剧的悲剧性,也是聪明人的最终纠结。

2012年,伍迪·艾伦终于像他在十年前在《好莱坞结局》里扮演的那位“瞎眼导演”,他到巴黎去拍戏了。老人家也懂回报巴黎人,他半开玩笑半奉承地写了一场戏。当主角欧文•威尔森遇到法国第一夫人布吕尼演的法国导游,问她:“一个男人是否能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布吕尼答“当然可以,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欧文•威尔森略显吃惊地说:“在这点上,你们比我们美国进步”。

《午夜巴黎》开场以三分多钟的空镜,展示了一个“明信片上的”巴黎,极其浪漫化的巴黎。这让人想起1979年伍迪•艾伦拍的名作《曼哈顿》,开场也是三分多钟的空镜拍纽约。两相对照,乃知喜爱与热爱之间仍然是有巨大差异的。纽约三分钟何其丰富有层次,而显然伍迪•艾伦巴黎来说毕竟还是过客。当然,他借远在巴黎的机会,不失时机地揶揄了美国人的自大,话题从政治方面(伊拉克战争)、到饮食(加州葡萄酒与法国大餐)。

就创作力而言,《午夜巴黎》甚至不如伍迪•艾伦前两部片子,《怎么都行》和《遭遇陌生人》。但他老人家懂得戏的松弛,也懂得自嘲,甚至也很清醒。就喜剧而言,松弛极为重要,他的戏看上去故事结构都很老套,但懂得应对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置入颇有趣味的细节。剧情的发条也不上紧,漫无目的,发散性的剧本,也让他每年都有新东西可拍。自嘲更让看的人轻松,影片里人物的焦虑、空想、固执、挫败感,他们既是伍迪•艾伦自己、也是伍迪•艾伦的观众。他留恋怀旧,念想过去的“黄金时代”,但也明了过去的过去还有更好的“美好时代”,过去的过去的过去还有更更好的“文艺复兴”。于是,他仍然愿意回到现在,面对不尽如人意的现实——对于他来说,其实这也是要面对自己老去的状况——伍迪•艾伦最终不愿虚构自己的命运。

之后是《爱在罗马》(ToRome with Love),老伍迪·艾伦自从走出纽约之后,从伦敦、巴塞罗那、以及巴黎来到了罗马。我看完电影曾经开玩笑说,有时觉得伍迪·艾伦几乎已经不是导演了,成了货真价实的导游——但怎么说呢,即使是导游,他还是伍迪·艾伦。

《爱在罗马》看上去是《午夜巴塞罗那》和《午夜巴黎》的姊妹篇,糅杂着城市风光的浪漫喜剧。这部电影的几组人物围绕的主题都是有关“名声”。它令人想起英国布道师托马斯-富勒在四百年前就说过:“名望有时就像是一种蘑菇,恰如普林尼所描述的,它是自然界最伟大的奇迹,因为它没有根居然还能生长。”伍迪-艾伦电影里描述了几种不同的“蘑菇”,有的长出了权力、有的长出了赞誉、有的长出了爱情、也有的长出了性。最后都像肥皂泡一样,“啵”地破灭了。但伍迪·艾伦没有把它们弄成“毒蘑菇”,大家尝了一口之后,都心满意足地回归到了日常生活轨迹中来。

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在他之后还有谁能成为下一个伍迪·艾伦,谁能年复一年替我们即兴地讲这些故事,这也是他对于我们最重要的价值。他在戏里戏外的格言都是:退休就是死亡。他用电影对抗时间。

来源: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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