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快到这个日子的时候,国保警察都会把六四难属、异议人士、维权人士隔离起来。被保护的人员范围越来越大,逢整数年份尤甚。同样是纳税人,自己受到特殊的安全保障,有点儿过意不去。好在绝大多数人并不没收通讯工具,通过手机短信来和朋友们一起纪念这个日子,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一个项目。

翻看以往几年的日记,简要记录如下。

2006年6月4日,江天勇律师发来短信:“有一个日子即将再次来临,你可知道?十七年前的这一日你可了解?为了知晓抑或避免忘却,请转发此短信。”

赵国君的短信内容如下: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绝不是满脑肠肥的政法家们的空话,不是谎言下的“和谐”,恐惧下的“稳定”,而是同胞间血肉相关、相濡以沫的尊敬、理解、信任、爱以及生者对死者的真诚怀念!面对曾经逝去的生命,我们的怀念不计利害、功过、恩怨和尊卑,十七年走过,枪声在耳,鲜血历历,后来之人见证,谎言难以为继,常识仍需拯救!让我们做一个有勇气的公民,让我们向失去孩子的母亲们致敬!

我也编了一段,发送范围是同道、同学数十人。

忘记历史,可能导致悲剧的重演;压制真相,等于封锁纠正错误的机会。希望来自于民间对鲜血的记忆,对自由的渴望,对真相的言说,对强权的反抗。在六四屠杀十七周年的日子,向那些不畏艰险而进行非暴力抗争的人,向那些记忆并说出真相的人,向那些坚守原则、不断思考的人,向那些咀嚼耻辱、探索自由的人,致敬!

收到不少回复。刘晓波:“今夜我和妻子守护百合、祭祀亡灵。”杜导斌回复:“自由在死难者倒下的方向!”这两位朋友现在都失去了自由,收不到我今年的短信了。

2007年6月4日我群发的短信内容:

十八年前的今天,机枪打碎了同胞们自由民主的的梦想,坦克碾过了青春的血肉之躯。十八年里我们沉默过,反思过,愤怒过,但我们不能遗忘。我们都是大屠杀的幸存者,记忆是幸存者的责任。向六四付出生命、鲜血和自由的人们致敬!向勇敢地说出真相的天安门母亲致敬!向那些同遗忘和谎言作斗争的人们致敬!

这次发送范围更大,收到的回复也更多。一个漂亮的女记者回复:最好的纪念方式也许不是悲痛、不是仇恨,而是分发育现实各尽其力,推动民主法治的稳妥发展,在这一点上您给我这样的晚辈树立了榜样。今天国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真诚希望这沉默不是集体遗忘,而是波涛暗涌,力量潜积。一位律师回复:“谎言和残暴终将受到历史的审判。”

2008年,六四十九周年时我群发的短信:

好好活着,为了在审判日告慰死难同胞的灵魂。向十九年前在黑夜里倒下的人们,向出狱的和仍在狱中的良心犯,向为自由和尊严而战的人们,致敬!有记忆、有言说,真相就不会被掩盖,有思考、有行动,希望就不会被扑灭!

这次规模发送有300人左右。日记里没有记录回复的情况,但手机里保存着一个:“审判日不会自动到来,通往审判日的路上布满荆棘,醒着的人举着火把领路,代代年轻的灵魂在苏醒,为了赶上黎明的笙歌,为了和沉睡的勇者团聚,将行动和思考化作勇敢的告慰,勇往直前。”

2009年6月3日至5日,我被国保带到密云,编一短信,群发四五百人:

1989年我16岁,1991年进北大,如果我早出生两年,那死在广场上的很可能就是我,那流泪、囚禁的、在思念中老去的就是我的亲人。20年了,“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道路上”。20年了,自由民主仍是我们的梦想,历史和我们每个人的命运相联,我们有责任记住那场悲剧和苦难,我们有责任说出真相,我们有责任为尊严而斗争——为了我们的后代,我们的血肉同胞不再生活在恐惧和奴役之中!

其实我在第一次拜访丁子霖老师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有时候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蒋捷连就是替我而死的,竟涌起深深的愧疚。捡来的一条命,若还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岂不可笑?

高氏兄弟:“公元1989至公元2009整整20年,7000余日,时光荏苒,悲者年年悲,惧者日日惧,乾坤朗朗而神州凄暗,告慰亡灵之愿遥遥无期,值此暗夜草赋五言绝句以浇胸中块垒:月昏天地暗/人悲亡灵冤/国殇七千日/神州泪雨寒。”

北京律师:“此刻,让我们屏住呼吸,为20年前那个黑夜里倒下的血肉同胞同心祈祷,祭奠!无论你在密云在香港,还是和我一样在迷茫的警车里。”

北京艺术家:“1989年我34岁,在海南岛。你有这样的心我很感动。……”

当年被通缉的学生领袖之一的郑旭光:“二十年前月黑风高二十年间指鹿为马二十年来不敢遗忘二十年了白日青天。”

余杰短信:“一位台湾朋友说,二二八是台湾人的清明节,那么,六四就是中国人的清明节。死去的孩子永远是孩子,而母亲已白发苍苍。……”

野靖环:“我经历了,我牢记着,我正在做。”

凌沧洲:“……这是一个被征服的民族,可能还有少数人想像个自由人般活着,许多人连自己生活在恐惧与谎言中都不知道。”

王光泽:“我们都是六四的孩子,我们都是枪口下的幸存者。”

广东企业家:“特别的日子大家都记得,希望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明天会更好。”

广州友人:“我们同年!我们曾经斗不过他们,但我们一定活得过他们。我们有幸在见证和参与历史。”

贵州友人:“只要还有人在幽幽烛光中为逝者招魂,只要还有人为淡褪了的血痕祭出一份端肃与敬畏,我们,便坚信彼岸偶水草丰茂的家园。无语是我们的祈祷。”

同事:“活着,并记住!”

同学:“共缅,共勉。”

河南访民:“中国人不全是奴才。有您、许博士、艾老师等中国的脊梁在,有越来越多的觉醒民众在,我们盼望的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上海记者:“那年之事未敢忘也,我们所做所说都有此事的底色在。这是为民主已付出的代价。……”

关于这个短信,值得一提的还有两件事:一个是,在宾馆里国保看我不断地发短信,也想看看,我说我转发给你。他收到了,看了,没说什么。我还上网给他们找坦克碾人的照片看。

另一件。一个很熟悉的教授给我回复:“你是谁?你的短信有什么含义吗?”我莫名其妙,回复:“我是滕彪,您不是Y老师吗?”过了一会儿得到回复:“自从我用了这个号码,就有很多人找Y老师!不过很巧,我也是一名老师,幼儿教师!”我赶紧说,“我也是老师,抱歉打扰了。”“没事,习惯了。”我以为没事了,过一会儿她/他(我想幼儿教师中女性比例极大)又发来一条短信:“不过您发那条信息有什么含义吗?怎么那么震撼人心呢?”可能是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完全不了解那段历史。如果仅仅几行文字就如此震撼人心,那么全部真相又该如何?在那一夜逃出死亡或没有逃出死亡的人们,在内心又该如何撼天动地呢?

六四六四,有些人在这一夜死去,有些人在这一夜发出阴冷的笑声。

有些人被强制遗忘,有些人却从来不曾知道。

六四六四,有些人在这几天失去自由,有些人在这几天为了囚禁别人而失去自由。

有些人想忘也忘不了,有些人想纪念却无法纪念。

2009.6.6

公民月刊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