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办夜校

按照那时的说法,我们下去是向贫下中农学习的,但向农民传播科学文化知识,却又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学校曾让我们将一只里面装满了试管和一些试剂的小木箱带到农村,以进行“科学实验”,我们也曾做模做样地弄了点小河边的土壤要分析其成分,结果是不了了之。

我们曾办过一期大型壁报,时事政治,国际国内,剪报加评说,漫画配花边,全弄好在纸上,然后席垫般卷成一筒,于逢场天的一早由两人扛炮弹般扛到河西街上,在最热闹的“三角地”贴出去,其大整整覆盖了一个铺面。那壁报的底板,是用废报纸一张张拼接又一层层糊成的。虽费了老力,风吹日晒下,却没能挂几天。

坚持得稍长一点的,是办群众夜校,和搞“每周一歌”。

“每周一歌”就是每个星期教唱一首新歌。歌是那个时代的歌,无非是《请到我们山庄来》、《唱得幸福落满坡》、《公社日子万年春》之类,由我来教,对象是队里的青少年,知青小组成员自然也参加。其实我也就是相对来说比较熟悉简谱,教不太成问题,但每周一歌,哪有这么多合适可用的新歌来教?终因难以为继而作罢。夜校分初级部、高级部,分工结果我教高级部。高级部仅3个学生,全是女性,两个少女,一个少妇,全姓王;3人又程度不等,或读过高小,或读过初小,后来皆辍学了。教学内容,仍不过识文认字,也教打算盘。那时候,两个少女正待字闺中,脸上流光溢彩,生白布大襟紧身衣穿在身上,线条优美。煤油灯下,偶而,凭直觉也能感到她们内心里的冲动,但作为“老师”,我却须保持“坐怀不乱”的“俨然”。

返城多年后回到生产队,一个叫李春惠的妇女对我说:“我们这一批青年,就是由你们几个带出来的。”听到这话,我真是感到了一种灵魂上的安慰。我们下乡当时,她才12岁,是到丁佑君烈士广场接我们的最小的社员。去生产队的土路上,她拎着知青小组那只粉红色的钢壳保温瓶,文静地、始终如一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与大家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我一直担心那水瓶不小心被打了,不是心疼那水瓶,是怕打破了一种和谐。

9.打井

小河边地势低洼,一下雨到处是烂泥。又没有雨鞋穿,知青们赤脚踩在这混有畜禽粪便的烂泥里,脚趾丫很快就溃烂了。依当地之法,是每晚洗完脚后,用叶子菸夹在那脚丫里杀菌止痛,居然有效。

但小河边更大的问题是饮水问题,显然不是水少,是水脏。

前面说过,小河边的“河”其实就是那截盲肠状的河沟。这河沟最宽处有十来米,紧窄处则抬腿就能跨过。听说河沟坎上曾站满了大树,但在食堂化时砍来塞了灶孔。河沟两端连着别的沟渠,两侧连着田块,沟埂被耕牛笨重的蹄子踩得垮垮塌塌,破烂不堪,一下雨,地上的污泥汤汤就往这河沟里淌。沟渠的水面上游着鸭子,漂着鹅;水看上去并不流动,但当地人说它其实是在流动的,即早上从这头流向那头,傍晚又从那头流向这头。不时有人嘴馋不过,下到这河沟里用竹罩捉鱼,用虾扒捞泥鳅,搅起河底冒着串串气泡的臭淤泥来,水便浑成了泥浆,久久不得澄清。

我们就吃这河沟里的水。全生产队的人都吃这河沟里的水。

不可思议的是,生产队的牛圈就在这河坎旁边,牛圈小而窄,水牛尿多,那圈里牛屎牛尿搅成没腿的汤汤,牛就没法睡下去休息,也就没法长膘、没力气耕田了。因此,每天傍晚关牛进圈前,一定要让它屙完屎尿,而促它屙屎尿的办法就是让它站在河沟里,并“屙尿!”“屙尿!”地不断朝它喊,直到屎尿屙净才作罢。——也不知道我们吃的水里,兑有多少牛屎牛尿!

必须改变这种状况。办法就是打井。知青们的看法得到了队里的支持,全队男女乃挑着鸳篼,到安宁河边去捡石头。可惜安宁河这一河段的石头太小,只能捡到些草鞋大的,挑回来砌井壁。当然,说“打井”有点夸张。这里地势低洼,刨个坑就冒水,四周的泥直往下垮;而打成的井,不过是在田角用卵石围成的一个浅浅的凹凼,井里的水跟河沟里的水一样呈茶色,喝起来也差不多是一个味道,仅仅因为“经过井壁的过滤”,在感觉上要好一点。并且同时你得承认,小河边从此迈上了喝井水的历史。

而多年以后我再回到这里,村民们已普遍使用上了压井。

10.修房子

一大四小穷,几乎没什么家底。刚插队那段,依队里的安排,我们4个男生借住在一社员家老旧的楼上,主人在楼下煮饭,我等在搂上受烟熏。又没顶棚,河西出了名的老南风吹刮下,床就成了沙窝窝。1964年收成不错,谷子陆续收上坎来没处存放,甚至打牛圈的主意,即稍高的半边堆谷子,牛就站在稍低一边的屎尿汤汤里。为免谷子被盗,夜间,我这样的守夜人就睡在这抵拢房梁的谷子堆上,牛尿的臊味直冲脑顶,还得不停舞动双臂与凶恶的蚊虫作战,但更重要的是避免一不留神滚进下面的牛屎汤汤里。

一咬牙,队里决定修房子。

为修房子,插队7年零3个月中,我上山伐了5次木。4次在磨盘山一带,1次在马鞍。尽管事隔多年,尽管全是缴了育林费、办了手续的,我还是觉得佑君镇虎年之劫(1998年河西大水灾)与当年计划无度的砍伐有关。山上的生活暂且不述,单说把那些伐好的圆木、改出的板子盘回来,那场面就颇悲壮……全队男女老幼都出动了,穿河西街经二大队上五里牌登鸡公梁子,蚂蚁子搬家般往队上盘。我这样的壮劳力,则租借外队一私人架子车(本地人称夹车)沿西盐公路上去搬运。那车每天的租金倒是不贵,才两元,但车主白天自用,只能租用夜间,我们往往太阳落山时出发,五更天群鸡乱叫中回到村子,天亮时把车子还到车主手中。当然,这样的劳作只能在有月亮的夜里进行,磨盘山坡陡弯急,装了重物的架子车下山如饿狗扑食,稍有不慎,不是撞在崖壁上,就是翻下崖子去。有一首顺口溜是这样说的:七十二行,夹车为王,眼睛拉大,脖子拉长,上山时喊爷叫娘,下山如推上杀场……

有了木料还得切土基。切土基就是选一块谷杈田,原始人般用石磙往复碾压,压铁实,然后切成约30斤重的土块,晒干,然后用它砌墙。在小河边,知青个个都是主要劳动力,修房子,木工、土工、瓦工,什么都得干。在山上伐木时,我的右脚后跟受伤,至今里面存有半截火柴棍大的一块木料,后来砌墙时又被土基砸坏左脚拇趾。两个女生和泥巴,大冬天里整日赤脚踩泥,双脚裂满了血口,经王妈煮红糖水搽,效果奇好,当夜就能结疤,这样,次日再去踩泥,感觉会好一点……

就这样,一座“正三间”的瓦房修起来了,我们4个男生住了其中一间,另两间及楼上成了队里的保管室。我们身上小小的一点伤残,成了对那座房子的纪念。

11.磨盘山上

第一次伐木,是在磨盘山。秋收秋种秋征都忙完而进入冬闲了,我们背着斧锯、铺盖、锅儿、米和各家凑起来的咸菜,上山了。

一切都现学,有新鲜感,干劲也大,满地白花花的雪,也脱光了膀子地干,图的就是个痛快。

傍晚,收工了,还要用彻骨的泉水洗澡洗脚。其实洗脚应当用热水的,却不知道,直弄得脚后跟绷开几个大裂口。为此,山下的女生俞秉秀向村民讨得点鹅油,用小瓶装了请人捎上山来,拿它烧热后滴进裂口里,既止痛,也促那裂口慢慢愈合。下一次,她还请人给我捎来一本叫做《唱歌 教歌 写歌》的书,薄薄的,仿佛带着她的余温。

那次伐木借住在磨盘山代销点楼板上,代销点地处高高的山垭口。一天夜里来了暴风雪,雪从瓦缝刮进来,在铺盖上面积了厚厚一层,起夜找鞋穿,鞋也被雪装满了……

整个冬季都在山上,过年也没下来。人变得毛长嘴尖,头发被松油糊成饼饼。记得下山那天,去河西街理发。那理发匠是个汗臭哄哄的中年人,极瘦,大约心里有气,觉得这脑袋太难打整,也坏了他的手艺,乃在洗头时故意用很烫的水浇,听我叫唤烫,又改用冷水淋,我居然都忍了。

12.在鸡公梁子

这次伐木在鸡公梁子,从春季干到夏季。我的脚后颈子里,那根保留至今而有半截火柴棍大的木楂片,就是在这里戳进去的。当时咬牙一扯,断为里、外两截,也没管它。之后,那伤口竟然自己长来封住而痊愈了,那截小木楂则如睡着了一般,至今相安无事。

知青小组的女同学。记得那天西昌高中某老师下乡来看我们,带有相机,把女同学从稻田里叫上来拍的照片,故打着赤脚。左起俞秉华,她是我的妻妹,只上过几天小学,在城里小吃店就业,后来也下乡了。站后面那位即她的三姐、笔者妻子,右面那位是向玲玲。

后来,栽秧的大忙季节到了,队里将别的劳动力召下山去,只留刘新民我俩守山。守山,就是守那些伐好的木料、改好的板子。

米吃完了,得拿个人下山去背。我问刘新民,是愿意留在山上,还是愿意回去背米。背米,往返两天,路途劳累;留在山上,可以什么都不干,但夜里害怕。他选择了背米。

那晚我一个人守在山上,荒山野岭,心里害怕,感觉汗毛都是乍起的。看看天黑下来,我把改锯绷在简易棚子的门口,又把刀、斧放在枕边;火不敢让它熄了,但又不敢烧大,怕睡着了烧燃铺盖进而烧了棚子……终于熬到天明。

数天后,背上来的米又吃完了。这次刘新民选择了留在山上。想不到的是,那晚下了场大暴雨。次日雨过天晴,我背了米上得山来,刘新民正在山梁上晒透湿的铺盖。据他说,那雨实在太大,简易棚内躲无处躲,藏无处藏,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坐在箩篼里,屁股下面垫一床铺盖,脑壳头上顶一床铺盖,就此坐了一夜,雨随它淋。

13.捶敞坝

敞坝于农民是重要的。小河边当年只有一个土敞坝,土敞坝一下雨就湿,一旦湿了又久久不干;堆粮食若遇连阴雨,底上一层很快就生根发芽了。就算干风天好晒粮,裹进些泥沙也叫你吃在嘴里难以下咽。

队里乃决定捶个三合土敞坝。

那时农村大抵还没学会用水泥,也买不起,传统的做法是捶三合土。捶三合土的瓦碴可以房前屋后到处捡,粘土也不缺,就缺石灰。石灰同样买不起,就到安宁河对面的黄联关去挑。黄联关背后的山上,穿过东坪农场,在一个隐秘的山沟里,有一个废弃的石灰窑,我们就去那里挑石灰。

那实在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往来总有六七十里地吧,还要乘两次船,天不亮早早吃过饭就挑着空鸳篼起程,走拢已是午间,使一把锄头,这里挖挖,那里刨刨,选那些混着炭渣、堆积多年、已经板结但却大体保持着石灰模样的东西,装满鸳篼挑上往回走。一路上又饥又渴,且烈日当顶,肩头红肿,担子愈挑愈沉……那么所谓苦役,我以为就是这东西了!

最惨的是两个女生。直到40年后的今天,后来上了大学,学成归来后当了西昌市妇幼保健站大夫、站长而今已经退休的向玲玲才透露说,当年她们来例假,哪像现在的育龄妇女,用“安尔乐”卫生巾,她们用那种十分粗糙的草纸,一路上腿根部被磨破了,汗水渍着,肿痛难忍,却羞于启齿,夜里草草搽点药,第二天还去挑……

问题是捶敞坝需要很多石灰,而我们这样跑一趟又不能挑来多少,再加上这些石灰大抵已经过气,性能极差,捶三合土时只能加倍投放,这要求我们一趟又一趟地去盘。然而累断腰杆忙一阵,也只是在原先的土敞坝上捶出大约四分之一块。

不过这也十分管用了。充分利用这一块,在上面摊晒、收打粮食,其优越性,实在是土敞坝所不可比拟的。

此后的数年间,又先后两次在这块三合土的基础上进行扩展,且在一周打了围墙。这个时候,随着粮食增多,生产队从我们下乡前那段最穷的节骨眼上渐渐缓过气来,可以匀出一点钱来买石灰了,捶块三合土敞坝,已不像那般艰难了。不过石灰仍由我们自己去挑——石灰窑在一座很高的山的背面,一个叫凉水井的地方。那是真正的石灰,呈疏松的砣状,很白。

14.挑担子

当农民,一辈子肩挑背磨,靠的是一把老力气,要紧的是肩头功夫。一个男劳力,挑不能挑,拿不能拿,会连立脚之地也没有。相反动辄能挑两百斤,人前一站,嗓门也就粗了。最令我悲观的也正是这一点——我站着也算条汉子,怎么在挑担子上就这么不如人呢!

记得第一次挑担子是往粮站送公粮。往箩篼里撮谷子时带队老师特别“关照”我说:蔡应律,这第一次挑,你挑个90斤就行。我便称了90斤挑上。90斤谷子,只能装大半箩篼,确实不多,也挑得起来,但要挑到三四里外的粮站,就够我扳命了。只好“歇屙屎肩”。“歇屙屎肩”是当地说法,指挑担人走不上两步就得放下担子歇气而一步一步往前挪的窝囊相。带队老师跟我一样窝囊,他也挑了90斤,也“歇屙屎肩”;同时,因为戴着眼镜,还因为他把下田劳动时一直系在腰腹前的一块蓝色围裙解下来裹在扁担上,而看上去愈显得狼狈。这以后,再往粮站送粮食,带队老师就不敢挑这么多了,我记得最少的一次,只挑了62斤。

但带队老师过一段是要走的,我却得在这里扎根一辈子,担又天天得挑,挑水,浇粪,碾米,找柴,改土,上公购粮……哪一样都得从肩膀上过。挑担子不行,简直就是个废人!纵不说挑得多可以多挣工分,挑少了单说面子上就过不去。我于是往死里压自己,希望能在挑担上压出点出息来,每次都压得罅牙裂嘴打翩翩,真正是竭尽了全部力量,可仍是难有长进,上公粮最多挑过115斤,也仍是“歇屙屎肩”,令我非常沮丧和自卑。

小河边多是烂泡田,打谷子终日在田里跋涉,脚梁杆被谷杈戳得稀烂,双臂也被谷叶割得满是血口,倘能挑一百八九,就不用下田了,可以去挑水谷子,人站在田埂上,等人家把打下的谷子一撮一撮端上来,装满一对大箩篼,然后挑到敞坝上去。这活路令我羡慕不已,却没那份能耐。

还有上山找柴。进站沟很远的山上才能找回一挑柴来,别人一大挑,你才一把把,虽然柴是塞各家灶孔,走在一路也还是很难为情。只好梭在后头,眼看要进村子了,便把好好的一挑柴解开来重新系过,目的是把中间尽量架空一些,以便看上去大挑一点……

好在,知青小组的4个男生,没有谁在挑担子上有太大的出息和造就,不至使我过分自惭形秽。倒是小组的两个女生令我气短,每次挑担,几乎不比我们少多少。

(待续)

(《西昌文史》总第十七、十八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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