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关于源、洞、冲

灵官嘴溯小溪而上,依次有游家、周家、杨家坪,枫树坡和石子坑,沿游家支溪而上有大家塝和下岭冲等,沿正溪而下有潘家盆、尚有漕、竹塝上、白洋坪、龙胆口、大坡口和杨须漕。因此,灵官嘴只是处于这条山溪中段的一个集居点。它的对面山崀上有蜈蚣垴和茨家岺。它的背山崀上有车家洞和横担山等。

坐落在这山溪边的居民点好像一根绳上的小结。但从杨须漕上溯到石子坑的约六七华里的地方没有一个总称呼,即没有一个大地名。溪前水流经洞庭黄到石江地段时与干坑源溪流汇合。以下称网江,流经龙伏汇入捞刀河。

根据依山带水的自然条件,灵官嘴上下地段都属民国绥和乡所辖。土改时属石江乡范围。自五八年大跃进起,划入社港镇,命名为杨源村。这个杨源村下有洞庭水库切断了南下的古道,而龙胆口的深坳岺和岺背的深坳水库成了杨源村东通社港的险隘关口。西北是与小长沙交界的金盆大山接壤。

因此相对而言,杨源是个比较闭塞的地方。它所包含的坑、口、坡、坪、塝、槽、脑、岺、冲、嘴,确是按所在地形地势而留下的传统地名。现在由一个“源”把它们统称起来,当然是方便的。

这里后来定为省级贫困山村,所以杨源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常有扶贫单位和政府机关的乌龟壳在简易公路上出进。杨源慢慢的富起来了,是一条翻越深坳岺的水泥路带来了希望。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自己介绍是灵官嘴人,是石子坑人,是蜈蚣脑人等,都异口同声说是杨源人。

自芦仙寺以下到双江汇合的地段叫福源。洞庭黄被水库淹没,淹没一些叫坡叫嘴叫湾的地方,剩下毛家嘴、天井坡、豺狗坡及田家湾、欧公塅、鹰嘴洞等地方的人都自称是福源人。2007年修了一条水泥路,竣工典礼办了酒席,主事方向在外的人员发了请帖或电话通知。我去打了恭贺,送两百礼金外还写一首不离“源”字的对联。联曰:

山区修路,为子孙长造福;
僻壤通衢,促经济广开源。

从灵官嘴对门山岺翻崀而下,便到了蛇嘴岺。这里是上源小溪的源头处。顺流而下是梅树坪、茶坡坑、枫树塝、干坑源、麻方坳、羊角湾、美龙嘴、党上刘。溪水在石江与洞庭溪水汇合,从这里上溯到蛇嘴岺的约七华里的溪谷地带现在叫上源村。这个汇合处,没有人叫双江口,都只叫双兴里。原来这双江汇合的地方,以前开过一家南货兼杂卖店,因地处双江汇合处,取宝号为双兴。现代人不知道这里曾经叫双兴里,都叫石江。因为土改时的石江乡政府就立在双溪汇合处的刘氏宗祠里,小学立在附近的玉中公屋(支祠)里。文化革命拆除了刘氏宗祠,石江乡在1958年撤乡建社时并入红专公社即后来的龙伏公社,也是现在的龙伏镇。福源村小溪的水路比福源村要长,流量也要大,故为正溪。正溪的源在杨源,洞庭黄一段也称大源洞。

旧绥和乡的范围包括赤马乡的桃花洞在内,桃花洞是赤马湖(红旗水库)的源头地段。因此当时的绥和乡西岸山区,自南而北有桃花洞、画眉洞、王源、白荆源、杨柳源、干坑源、大源洞和杨源、鹰嘴洞等长短不同的“源”和“洞”。从地貌地理结构而看,源和洞是没有区别的,但称“源”的地方多。

如果从杨源的龙胆口翻过深坳岺,从到了社港镇西陲的朱家洞和廖家洞,再向西北翻山越岭,依次为李小源、太和洞、小源洞、平江洞、黄浒洞、大岺洞、塝偏洞和芭蕉洞。所以社港贫困山区都以“洞”呼之,与龙伏的“源”并无差异。这些源里和洞里都留过我的足迹,自然环境基本一个样,可见“源”与“洞”并没有什么区别。据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源是水流开始的地方,洞是凹入较深的地方。前者应看做源头的一段溪谷地带,而后者则看做一个水氹,据实际地理环境应是高山相夹的溪谷带。本地人的传统习惯对某源某洞的印象是一致的,习惯称呼,沿用至今而已。

黄土高原、关中平原、华北平原等高原草原的“原”,词典里解释为宽而平坦的地方。陈忠实的白鹿原指的是河川两岸的冲积地带,像这种平坦而宽的地方北方称为“原”,而南方的洲也相当于北方的原。我老家有一宽而平坦的稻田,约千亩左右,叫太和塅。捞刀河两岸有很多这样的塅,面积可达数千亩之广,如社港的复陂塅,龙伏的复兴塅,新开的大家塅,赤马的刘陆塅和高陂塅,沙市的秧田塅,北盛的乌龙塅等。因为某源某洞的下游多能冲积为塅。而前文说的新塘冲的“冲”则是一种地段狭长而水源不足的地方,一般只有小部分旱土,住户很少。

大地坪老屋的东面是大和塅,北面是塘尾冲,西北面是皂家冲,南面是尹家湾,西面后山叫焦家岺。其中的湾其实是冲,不过冲尾不是尖的而是半月湾形。以姓氏命名的尹家湾,曹家塝和方家塘,老人说从来没有这姓氏的人家住过,只有太和塅南面的方家塘原来有个方侍郎,田坎边的四方土堆是方侍郎的上马墩。方家塘以前是旱土,我以前也看过残存的墙脚。

11、塅里人和内山人

住在塅里的人吃白米饭,自以为是塅里人而骄傲。住在某源某洞的人叫内山人,以吃薯丝饭而自惭。内山人出塅总不走空手,布袋里扛的是辣椒粉皮,或茶油棕片。换来大米用布袋装着很安全,上坡下坡时摔跤也很保险。

塅里人总是要奚落内山人。有的孩子看见扛布袋的内山人过身,就大呼:内山人内,扛布袋,布袋四只角,生个伢子冇脑壳,生个妹子冇得脚。好比城里人奚落了乡里人一样唱着:乡里妹子进城来,乡里妹子冇穿鞋……

不过到了一九六几年,内山人还是报复了塅里人。因为塅里的林木为钢铁大王升账,砍伐殆尽。山丘成了光皮脑壳,连松毛也耙不到。于是在短暂的节日里,男女青壮年手拿钩刀,肩负扦担成对涌入那内山的偏尖脑,林坡岺和长岭坑等山地。这种拣柴军团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慢慢退阵。

内山里的林木也因此受到烧炭炼钢的滥砍滥伐,高大的乔木也是荡然无存,剩下的灌木丛是内山人生存的希望。捡柴军团的涌入,不纯是捡枯柴。强悍的人就乱砍生柴,浑水摸鱼。

内山人实在看不惯了,就选出看山员在半路堵截柴火。只有不认娘爷侯爷,不认红白,不讲情面的人才是最佳人选。那鼻子太高,耳朵太软的人是不称职的。因此,杨源选了楼梯坑的廖忠荣,福源选了鹰嘴洞的黄楼燕,上源选了枫树冲的刘艾钦。村上把这种人看作最牢靠最负责最坚持原则的人。

不能称呼他们为守山人,因为守山犯死人忌。某人死了就说守山吃黄土去了。我们称呼他们为护林员,他们很高兴。这是多么门面的称呼呵!你们的禾兜,我们曾冇扯过一根,你们的禾线(稻穗)我们也没捡过,那我们的山林也不是人人有份。你们拣点老实柴不砍活树生树的话我们也不管闲事。因此拣柴人和堵柴人之间,村与村之间不免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纠纷。

时过境迁,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责任联产承包制带来了福音和富裕。内山人不断移民到塅里,盖了新房。青壮男女都跑到广东打工,有点年轻妹子成了广货。少数留守的妇老舍不得几个板栗子,舍不得几斤红辣椒,还是留守看管了几块附近的旱土和屋前屋后的果树。他们烧的是藕煤,加上林补政策的落实到户,山林权属到户,内山里的竹木茂盛得可以夹死猫狸。塅里人更是先走一步,使用了电饭煲和液化气,连煤都不想烧了。戏称驼子兵的拣柴大军从此销声匿迹。

但近年来,内山里青壮年的跑广,留守的老弱无法上山捡油茶球,只是望球兴叹。而塅里的老道场(种田为本不跑广的农民)为沈良友,沈付兰等,带饭进山去捡茶球。不再是以前的捡柴军团,而是一些散兵游勇,都是些三百斤的水牯,袋着四百斤脲砣的老东东。

12、南普寺

1945年秋天,日寇投降了。我家也从避乱而客居三年的杨源山区回到了老家。因此我也就获得了启蒙入学的机会--进入淳化初级小学,校址就是宝乔宗祠。

1948年下期,任课教师不再是那喜欢打屁股的陈操存先生了,而是换了一个性格憨厚态度慈和的焦梅生先生。虽然我们时刻注视着焦先生的歪鼻子,但并不鄙视他,而是很尊敬这位慈和的老先生。

读完四年一期的我,似乎课本上的东西还不能满足胃口,焦老师只好为我补习了一些乡党应酬和珠算。我同时把七侠五义和东周列国志看了个乱七八糟,毫无系统,仅仅留下了对白玉堂和伍子胥等人的深刻印象。

这时,我家为了生计,也在宝乔祠开了个小染坊,因此和焦老夫子是邻居。祖父母认为我的成绩名列榜首,就想让我跳级进入高小,焦老夫子也表示同意,于是1949年春节后,祖父就带我去南普寺高级小学应考。当时的校长是焦达谷老先生,他只是面试时目测了一下,背诵了一道九九乘法表,就表态可以入学。

祖父很高兴,马上用土车子(独轮车)送到学校180斤大米、4斤油、4斤盐和120斤硬柴。这时他已50多岁了,但望子成龙心切,居然送我去读了寄宿。我在南普寺高小成绩还不错,只读了三个学期就又跳级到永兴寺高小去了。

南普寺高小的全称是南普寺联立高级小学,原来学区辖管龙伏、山田、坢春、大洛、社港五个乡镇,后来的石山书院和永兴寺高小就是从这里分出来的独立的高小。1949年后改名为浏阳县第三十九完小,即今龙伏完小的前身。1949年前,南普寺高小并没有独立的校舍,学校都设在祠堂庙宇里。算起来,我与祖宗菩萨打了三年半邻舍,与南普寺关老爷做了一年半邻居,因此,宝乔宗祠和南普寺在我记忆里烙印很深。

南普寺座落在今天的龙伏集镇南面一公里处永社公路西侧,是一座西南向东北的关帝庙,建于唐庄宗同光二年,五开三进,砖木建筑。前面是牌楼式山门,里面是大戏台和班楼,戏台两边的木栅内有木制的赤兔马。戏台前也有大地坪,地坪的两边有很长的看楼。班楼和看楼曾作为学生宿舍,我就在这里住了一年半时间。

中进是关帝庙的正殿,殿堂由大圆木柱支撑,形成一种阴森可怕的空间,学校每天在这里举行朝会和晚会。大家在这个阴森的空间里接受校长老爷的训话,受处罚的学生都是跪在关老爷的座前,因此气氛更显得严肃可怕。

从花木槅的空隙里能看到红脸美髯的关老爷,只有暗淡的长明灯和高挂的盘香在陪伴着他。虽然一年四季烟雾缭绕,可香客和信士都很零落。除了偶尔听到默默的求神问卦外,就是死亡般的寂静。

正殿东边有侧门通往后殿,后殿只有观音菩萨有座案香火,那些十八罗汉二十四位诸天部都乱七八糟的倒成一堆。老和尚就住在这里,他是外地的铜匠,没什么文化。我们不太喜欢在森严的正殿驻足,倒喜欢到后殿来看老和尚打铜器。他是末任和尚,解放初就回老家还俗了。

解放了,和尚跑了,学校迁了,这里改建为粮油仓库。统购统销的粮油政策,使这里成为炙手可热的垄断衙门。为顺利办好粮油关系或换点粮票什么的,人们不得不与粮官套近乎拉关系。每到收送征粮的季节,倒有一番繁荣景象,或者说是粮老爷香火的鼎盛时期。粮老爷的作风比关老爷过关斩将的威风有过之无不及。

改革开放后,粮油市场也随市场经济而开放了,粮老爷们也被一次性“提篮”各自谋生去了。从此南普寺的关老爷、粮老爷、校长老爷等的形象逐渐在人们的印象中淡化湮没,可是南普寺这三个字仍是虚空地存在着。

这块废墟一直静静地沉睡到80年代初期,又冒出了一栋三开一进的关帝庙。门楣上“慈航普渡”的下面,配上“南湘泽普,西汉勳功”的对联。有两个问题是令人考虑的,一是“慈航普渡”张冠李戴。二是关羽为东汉末年将领,真是关公战秦琼。不过也不必奇怪,邻近的赤马乡包孝啸公庙座前,数年前也有人送上一块“万世师表”的大匾,说明这位先生对包青天和孔夫子的认识是模糊的。这样的笑柄长存在当地人的记忆里。

1949年下期,学校里住进了两个年青的解放军,但我们嗅不到任何政治气味。他们不太说话,来去都是静悄悄的。但是发现焦达谷校长去浏阳县城开了一段时间的会,一个叫游雅义的秃顶老先生也中途回去了。此外,两个知识青年也常来学校,一个是桃花洞(今赤马乡)的王平湘,一个是龙伏高塘冲的付丁山。

学校的管理顿时处于松荡状态,不过,学生会主席的权力此时变得极大,可叫同学罚站罚跪,也可罚停餐。熄灯铃响后,有人讲话就叫你跪在床前。盛饭时嘴巴动了一下,就要跪在饭甑前。开饭时,这位姓陈的主席叫声“开动”,食堂里只有筷子和调羹的声音。主席叫声“放下”,伸到饭碗里的筷子也得放下,吃个半饱也无可奈何。

开学生大会时,陈主席讲话以后由大家举手发言。规定的模式是:先举手,再由主席指定,通报,李XX提议,然后再举手,张XX附议,最后全体举手表决通过。这些举手的都是大同学为主,小同学只听会,目标只是要保住不被罚跪。

到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时,索口布袋子里装满炒米、茹片、剁辣椒、霉豆腐、腊精肉等。小同学都要送一部分给主席,不等主席来敲索才是识相。带食物最多的是一位徐姓同学,老徐家里开斋房(面食油货厂),每次周日返校后总是一边给大家分发花片、油饼、麻丸等,一边分发大字毛笔纸。周六放学时,再从同学那里回收写好字的大字纸带回家,徐父看到后就大加表扬,认为儿子字写得好,待次日返校时再带上一大袋油货,如此循环。在这个小学里,徐后来反复读了15年书,回乡务农后,一顶地主弟子弟的帽子一直戴到晚年。

但陈主席并没能扭转学校的混乱局面,老师后来只好搞了个评选坏人的选举活动。无记名投票的结果是:陈主席正字最多,位登榜首。

1950年上期,焦达谷校长因为担任过国民党三青团骨干,校长宝座被知识青年付丁山取代了。我们这时才知道,年轻的付校长原来是地下党员,后来更是升任了常宁县水口山铅锌矿党委书记。到土改时,焦老校长索性被判刑送去劳改了,那个秃顶的游雅义老师,以叛徒罪枪决了。

付校长带领学生游行喊口号,排节目,打金钱棍,扭秧歌等活动。我们只是觉得学校气氛比以前活跃些,还感觉不到这个社会的大变革。又听说土匪周佐春和黄重东被枪决了,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

端午节前,学校的东侧坟坪里也枪杀了两个人,据说是沙市乡莲花塘人。几天后,家属来掘坟起尸,恶心作呕的尸臭使得学校无法上课。我也因去看过那倒在血泊里的现场,受了惊吓不能入睡,只好休学回到宝乔祠。一直到12年后的六零年代,我才因送征粮统购到过已经改建成粮站的这里。彼时汗流浃背的我,已经不堪回首南普寺的废瓦残砖了。

1992年春天,老妻为小儿高考担心,独自到南普寺求关老爷保佑指点,差多多摇完了功名签筒里的竹片,当摇到第32签时,才打出一个三胜两阴的卦,迫不及待的花了四角钱对照签板,刷出来的签纸上印着:南普寺,功名第三十二签:久坐寒窗数十年,磨穿铁砚用心坚。尊名恐落孙山外,怎奈文章不值钱。

妻子失望地拖着疲软的身子,一步一步挪到了蹉跎坡。一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黄蜡色的脸上呈现出死亡气色,有气无力的对我说:跪了很久,问了很多,总是拗卦,抽了个“磨穿铁砚”、“文章不值钱”的签。几声哀叹后,屋子里一片死亡般的寂静。

在忧患而紧张的气氛中挨到了当年7月29日,得知小儿考分超重点本科线17分,被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录取。蹉跎坡沸腾了,关老爷的功名三十二签放进了家庭档案袋,但不能怪关老爷,只能是父母望子成龙心切的无奈之举。

13、永兴寺

1950年上半年,常来常往南普寺完小的人里面,有一个叫喻民生,其实此时他已经当上了永兴寺完小的校长。这年下学期,喻校长从南普寺挖走了好几个学生,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站在老家大地坪里朝东北方向望去,能清晰看见一片紫红色的拳头形山丘。这一带山丘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山区,永兴寺完小就坐落在这山区的西部边沿,社港镇北边的平浏交界处,学校周围是紫红色山丘,前面一条小溪,是个很幽静的地方,山清水秀适合读书。

我到永兴寺读书,比到南普寺要远14华里,被盖柴米还是由祖父肩挑着送去。每个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都要带一些腊肉、辣椒酱、霉豆腐和炒货之类的东西,都是由祖母精心安排好。

据说永兴寺还是个老字辈的寺庙,地方都流传着“唐华严宋永兴”的说法。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了菩萨,也没有钟鼓,当然更没有什么香火了,永兴寺已经成了学校的代名词。教室是寺庙的改装建筑,礼堂和食堂还是叫崇德堂、观音堂的原装建筑。

学校的厕所设在吊脚楼上,初到这里,我觉得很新奇,一是能看到自己的粪便落在粪坑的某个位置,二是凉风把屁股吹得冰凉,三是担心口袋里的东西掉下去。女厕所不在校内,是在隔学校半里路的上寺。据说上寺是永兴寺的尼姑宿舍,女生起床就寝必须集体行动。

学校还有一个监厨的制度。就是每晚12时起轮值监厨,两个学生经手从事务室把油盐柴米和菜蔬过秤交给大师傅。一边坐在灶弯里烧火,一边看着师傅做豆腐。等着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开始打瞌睡了。其实夜里监厨并监不出什么来,只是流传下来的民主监督制度而已,反而事务长的油水是有不少的,在收缴实物时就做了手脚,在学校后山上也发现过几麻袋大米。

学校的师资力量也很强,大部分是高校出来没在外地找到工作的知识分子,因为这是一个社会变革时期,正处于一系列政治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夜,他们也正在等待命运的安排。

这时学校进驻了一个姓刘的工作队长,刘队长的行踪不定,也不与别人交谈,同学们最关心的是他那个闪光发亮的西式发型。喻校长也开会时间多,在校时间少,每次回校总要集合训话,谈的内容无外是新中国的形势。

这时,永兴寺高小已经改名为浏阳县第三十八完全小学,政治空气越来越浓。喻校长组织了一次国庆游行大活动,学生们高举着漫画标语牌,打着锣鼓,喊着口号,演着白毛女,墙报特刊也办得红红火火,校长每天的训话总是那么威严而神气十足。

似乎学校是在平静而紧张的轨道上运作。可是在临近期终的某一天早上,学生们带着惊恐的神色互相告知之,昨夜喻校长和寻振黄老师被捉去了。老师们也互不说话,学校气氛越来越阴森冷酷,以往的热闹气氛不复存在,从老师们阴沉的眼光里可以体会到未来的预感,不过老师是心里有数的,都在考虑自己的前途。

寻振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被捕后,接管班工作的是一个音乐老师,在松松散散的情况下我们就马马虎虎的毕了个业。我们这个班也是永兴寺完小最后一个毕业班。1951年上期,学校就迁到社港镇上,正式挂牌为浏阳县第三十八完小,即是现在社港完小的前身。

喻校长和寻老师被捕后,同学们写了一个请求释放两位老师的报告,由四个同学徒步送到关押犯人的地方--泮春乡的一个周姓祠堂里。这里也是土改前的一个区政府所在地。接待的官员接收了我们的报告,说:你们回去好好读书等待。

这年土改开始时,寻老师还是被判刑送去劳改了,罪名是三青团骨干。六十年代刑满释放后务农监管,八十年代当过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九十年代初病逝。我的这位小学老师在龙伏中学代语文课时,还和过我的一首七律,容另纸抄上。

喻校长则在土改时自缢而终。据说他被关在临时法庭的小房子里,听到法庭打屁股的惨叫声,因为自己已经受过打屁股的痛楚滋味,就与隔壁(木板房)的乡长陈鸣风共系一绳吊颈自毙。次日发现自缢后,每人被各补一枪。

又据说喻校长的罪名也是三青团骨干,更重要的是在他家里召开过一个应变会,所有参加过这次会的人,都在这个法庭上挨过屁股打。“打屁股”这个词流传非常深远,因为要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招供为止,所以当时有一种谈“打屁股”色变的恐惧气氛。执杖的民兵后来也传出一种打屁股的经验,如果手高杖斜着力在地板上,屁股受伤轻;如果手低杖平着力全在屁股上,便是皮开肉绽了。民兵们说,由于有人情关系的存在,就悟出了这两种打法。

五十年以后,时过境迁,永兴寺已不复存在,据说原址上建了一些不整齐的村舍。我几次想去那幽静的地方再看一眼,或许是最后的辞程。

现在去的原因,是想全面了解这块典型的丹霞地貌,从社港镇往东到大洛集阳,向北到关山水库的关山坳,向西到永兴寺,向南到北源,这一片所围绕的拳头山构成很多峰峦、峭壁、悬崖、沟壑、溪流和洞穴等奇观。山体都是红砂岩构成,植被以混合林为主,地处高山气候的边缘地带,相信是一块具有开发价值的地质处女景区。

14、合八字与卜庚

我随着祖母住在洞庭黄老外婆家的时间很不少,老外婆育有四子三女。四个儿子都是风长树大的高大汉子,两个大儿子叫绍堂、印堂,都先她而去世并且无后。第三个叫洗堂,第四个叫季堂,也无后,但后来从二房入继了一个孙子为嗣,于是一人四祧,承继了四炉香火。

老外婆的三个女儿,老大出嫁不久就去世了,我祖母是老二,只生过一个男孩,早早夭折,于是从族上文齐房入继我承嗣为孙,这是派分的原因。实际上,我生下只三个月母亲就病逝了,由祖母催乳、讨乳、煮糊而抚养长大的,所以情同母子。

老三即我祖母的妹妹生有五子三女,虽命很好,但生活却很艰苦。听祖母多次这样说:八字很重要,影兰(祖母妹妹)一个人生八个,我们六个人一个都没有,这是一张蛮拐的八字。但这时我对八字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只知道时有盲人来上门算八字的事情。

洞庭黄大屋的槽门西边进去的横厅叫新厅,这栋上下两进一过厅的木结构厅堂比大屋正厅要苏式一些,也显得气派一些。东边的住户是个叫黄宗模的老人,祖父母让我喊他宗舅阿公。他文化不高,但又一定的舌辩能力,有地方讲得话灵,称为有话事份的房中人。加之他有三个儿子,于是成为人兴财旺的绅士级户头。

祖父每年都要到老外婆家里来拜年,也必须带我到新厅宗舅阿公家里去拜年。小方桌上摆四或六个冷盘供下酒,用长颈锡壶温热自己酿造的谷酒,再从细长的壶嘴巴里泻出一根细白线,酒杯很快就满了。大人们一直在谈论什么,我一概听不进,也无心去听,屁股还没坐热,就和孩子们玩去了。不久,孩子们都说映妹是我的婆娘,互相追打着。

原来宗舅阿公的大儿子黄雁秋有三个女儿,大的叫冰雪,次女叫映雪,三女叫厚雪,而黄映雪和我的婚约就由双方父母定下了。第一是要年龄相当,第二是要合八字。当时的风俗是男人的八字满天飞,女人的八字定就归。即男人可以把八字公开写出庚书向女方求婚,而女方的八字是不公开的,要根据男方的八字与自己的八字卜算查对。如果双方八字相生相合,女方才把八字公开,向男方递交庚书,这个过程就合八字,也叫卜庚。

此时女方带着庚书到男方把婚事定下来,这日就由男方办午饭。如果定不下来,女方就不在男家吃午饭。常说这是一片黄茶叶定了须眉山,一般是不能违约退婚的。

其实男女双方合八字卜庚并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手续,大多是一个过程而已。决定婚约的根本因素,是双方父母的身世、地位、财产的门当户对。所以还是由父母之命,伴以媒妁之言来成就婚姻。因为良缘夙缔佳偶天成的宿命论决定了婚姻不必自主,既然八字已经注定了你的婚姻,前世修来同船渡,此时修来共枕眠,同床异梦的夫妻们,也都心甘情愿地、无可奈何地接受着父母安排给他们的现实。

例如我的小学同学徐成国是商家益和兴号的子弟,很小就由父母与商家贺育吾的女儿卜庚订下婚约。这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当户对--土改时也都划了地主成分。由于贺氏个子高大,发育较早,对于睡在床上的这个瘦小丈夫,只能视作是一个幼稚无知的小弟弟。男方的父母心急如焚,就采取拔苗助长的速成法,从中药店购回鹿茸。徐大剂量连续服鹿茸后发福了,发了个浮肿式的肥胖,颧骨上的皮肉比鼻子还高,不久鼻子又瘪了,陷塌出一个能见到牙齿的空洞。当然这个高不可及的大婆娘就回到娘家另找新郎,地方人都叫我这个可怜的老同学为九怪,九怪孤身到死。

不知那一年,地方流行自行痘,就是恶性传染病的天花。天花收走了不少孩子的生命,特别是寒沙塘和均家坊等农村,各户的小孩都没逃出天花的魔掌。哭声凄惨,夭坟堆满山坡,一片谈痘色变的紧张恐惧气氛。有一天祖父母都默无声息的留着眼泪,说映雪种自行痘冒要得(夭折)。在我的印象里,映雪是个白皙高挑的女孩子,在洞庭黄一起玩耍的孩子中,这是一个五官非常模糊的记忆。祖父母似乎认为我的八字硬了,又在暗箱操作中,寻找那门当户对的女孩子。这是飘忽在童年中的一种记忆。

关于卜庚的婚姻习俗,一般的人家只查一下八字,只要不相克就可定下婚约。极少数的人家是不择食的,一个只要有人来,一个只要有人要,俗称一个寻锅补,一个补锅寻。但高档次的门当户对,不仅要卜庚,还有一件伤脑筋的文墨麻烦。那就是男方送到女方的庚书上只写了一边对联,女方如果合了八字,就要到男家把对联对好才能吃午饭,表示婚约成功。有时为了这首庚书上的对联,女方要去四处找老先生帮忙,由此午宴推迟到下午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是一件显示文墨水平的事情,也是一件很要面子的事情,族人通常把它看成“输了寡人不能输国”的文墨面子。例如水口罗家与苗田朱家卜庚的庚书上的对联是:

三尺罗裙遮水口
一只朱笔插苗田

又如楼古张家与塘泉吉家的庚书联是:

乾坤开张
子孙逢吉

也有难度大的长联,我记得一首是:

乾为八,坤为八,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乾坤定位
鸾异常,凤异常,常常两无姤声,声声鸾凤和鸣

一般的人家,写个通用的:好合二姓好,欢联百岁欢。某男方向社港镇百源寻家发的庚书,其联为:寻得百年佳偶(方言源和年同音)。此联地名姓氏合一,难度极大,后来女方是如何应对的,已经回忆不起来了。随着合八字和卜庚的消失,地方口头流传的庚书对联,也就在记忆里慢慢消失了。

七十年代末,我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一次偶然的机会碰到了黄厚雪,她提起我与她姐姐映雪的童婚旧事,使我脑子里又勾起了一幅合八字、种自行痘的童子故事。但我的庚书里写了一首什么样的对联,我就无从知道了,因为这是大人们干的事情。

15、童年的婚礼

黄映雪的夭折,给祖父母带来的悲伤和打击并不是持续的。他们瞄准的另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是隔洞庭黄很近的下张。我们去老外婆家要经过一座左右晃动的木桥,桥那边右坡上住着四户人家,都姓廖。其中廖文光、廖再光、廖炳光是亲兄弟,另一户是旁系。

老二廖再光官名廖疗愚,是国民党员,也做过绥和乡乡长,是地方的政要人物。廖乡长经常骑着马来到我家大地坪的老屋里,这也是他寻花问柳的老地方,因为老屋横厅里一位寡妇是他的老相好。马綯在地坪里,祖父把盛着稻谷的搪瓷脸盆端过来喂马,却被马蹄一下就踩破了。但祖母有气也不敢声张,因为算起来廖乡长是我们在廖府上的亲家叔,一个染工师傅能巴结上这号亲戚是一种荣耀。

原来廖乡长的哥哥廖文光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仁秀二女儿闺秀都已出嫁,只有一个晚女端秀还是孩童。长子廖湘涛在湘北中学读书,小儿子叫湘雄,后来在端秀出嫁时当过押轿的高媇。

廖文光有一定田土,做些经纪生意,傍着乡长老二的面子,当然成了地方的出头人物。但他为人随便厚道,一个笑面皮,好酒善谈,所以地方都叫他文天经。祖父与他交往多年,并且下张也是常来常往的地方。于是祖父和文天经就暗箱操作,一概包办,定下了我和他晚女廖端秀这门婚姻。

什么合八字卜庚都是大人们的事情,我的记忆中全部是祖父在紧锣密鼓筹划替我收亲的事宜,到浏阳县城去购虾仁、平肚、西米之类的东西,请明老星去黄浒洞慈王庙租遮天井的帐篷布,还有租毡条、红轿、鲜笼;还有请厨师、请走动等;还又请沈湖村先生写对联、写书帖等。那时我还没发蒙读书,在这前前后后的热闹场面中,我只是和孩子们昏天黑地的玩。大人们说为我兑婆娘办喜酒,我只是当耳边风。

收亲那一天,正厅里的方桌上摆着八仙过海的屏风以及香炉花瓶,当红轿把新妇娘抬到厅堂时,祖父牵着我掀开写着金花诰封的轿帘。小小的新娘头上盖块蒙巾,穿着花衣花鞋,由一个有生育的中年妇女把她牵下轿。我的装束是长袍碗帽,穿的折头便裤是用五色纱线织成的裤带扎紧的。

拜堂礼仪由两个礼生喊礼,还读了一篇迎喜神文。大人们牵引着这两个天子木木的新郎新娘走了这个过场后,就进入洞房。洞房里除铺盖衣箱床凳之外,再无其他装饰陈列,还有几首客人送的纸对联挂在靠厅堂一边的木板墙上。记得一首是:双手推开窗前月,一石击破水中天。女方过来的高姻先生当日下午都回去了,只留下那个当押轿高媇的小弟弟,陪着姐姐住下来。

隔日就是回门酒,祖父带着两个幼稚的小夫妻去下张吃回门饭。廖文光称祖父为侍翁,祖父称廖为姻翁。亲家办过门酒,本来是另择吉日发邀书的,因为新郎新娘都是十把岁的小家伙,一切都靠大人提携调理,只好新娘进门与廖氏姻翁过门一并办了,新娘回门与沈氏侍翁过门一并办了。

这桩婚事就这样结束了。以后的日子是各住各家,每逢节日或者生日,祖父带我去接廖端秀来过会期,这件婚姻大事只对祖父母而言是件大事,所遇了子平之愿,确实是这样了了向愿(向子平)。我虽然是个小孩,脑子里也从此存了一个“婆娘”的影子,但没有一点婚姻的概念,更不可能有从人品、个性、身材、文化、姿色等方面去观察和品评一个女人的能力。所以童养媳是不存在什么爱情的,纵然长大成年,也不过是生男育女阴阳配合的模具。成功的极少,痛苦的占绝大部分。

祖父的设计也是失败的。我后来才知道祖父对这门婚事的盘算。

他经营染业多年,祖母纺纱织布,用血汗换来了四亩二分稻田,又在芦仙寺山区买进了半亩山林,收债写进了一坵冬水田,大地坪的老屋也整修了一番,手头的用度还很活络。对上几代人来说,祖父母是有功的成家子孙,在地方人眼里看来,祖父也是个好户子,一些绅士们也愿意与之往来。因此他把筹办这场婚宴也当成一个炫耀的机会,事实上来赴宴的客人也有不少穿长袍戴筒帽的,连泮春财东周大山也发人送来一幅中堂。

但祖父在春风得意中没有想到共产党就要来了,共产党来了要实行新婚姻法,要反对包办婚姻,要取缔童养媳。更没有想到共产党来了要实行土地改革,要根据人平占有土地来划分阶级成分。

共产党来了我们才知道,廖端秀那个在湘北中学读书的大哥,原来是个地下共产党员,他浮出地上成为浏阳文工团的秘书。不知哪一天,廖秘书把他妹妹的包办婚姻废了,几件嫁妆也抬走了。没有任何手续,也没有任何口舌。这一天,我不在家,回来后祖父讲给我听的。

此后,我再也没看到过廖端秀,印象中,只有一个童年留下的轮廓:高高的颧骨,圆圆的眼睛,中矮的个子……

人走了,也带走了八分水田。于是土改时我家的平均土地只有一亩四分,划了个中农成分,成为当时可推可拉的团结对象。这是祖父在这场童婚运作中得到的唯一好处。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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