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每一场大醉之后,都有种万念俱灰的厌倦。
前一天晚上和苏阳他们在“莲花”喝得太多了,以至于中午醒来那一刻竟不知身在何处。我转动着眼珠,直到看见每天早上被我拍打以至于残掉一只耳朵的浣熊闹钟才确定,这是我自己的家。
干燥的阳光使我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飘浮着的无数尘埃,而我是其中一粒。有时候我会突然想念某个人,这种想念就像夜间的鼹鼠一样悄然无息但异常顽固地出没,你不知它的来历,也不知它的去处,但你分明知道它正在扬着可爱的小尾巴灵巧地拾级而上。
寂寞地把玩着那天晚上卓敏给我的ZIPPO打火机,突然拿起手机按下:“突然有点想你。”
震撼,按下发射键的同时,我竟收到来自她的短信:“突然有点想你。”一模一样的文字!让我怀疑是不是看到了发件箱的内容!
人的大脑是有“蓝牙”装置的,当你想念某人时,某人可能正在想念你——就像有一次你莫名其妙哼起了一首歌,几分钟后就会在一家路边小店听到这首歌。
那天,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想起了卓敏,同时,卓敏也悄然无息地
想起我。也许,这就是缘分。
我——“为什么突然想起我?”
她——“因为你突然想起我。”
我——“我在猜想你口罩后面的样子。”
她——“……那你猜我什么样子?”
我——“小小的脸?纤细的鼻子?不过你耳朵旁边一定有颗痣。”
她——“为什么?”
她——“为什么?你偷看过我?”
我——“你的口罩就像永远不会卷起来的窗帘,我哪里看得到,敏感的女孩耳朵边会有颗痣,好像是日本相书上说的。”
她——“看相?好俗。”
那天,我像春天里一头干渴的动物,我真的很想看看她取下口罩的样子,我终于按下——“我想见你。”
她——“‘鸿毛’饺子店停业了,我在学校封闭出不来,还有武警站岗,你敢来吗?”
她并不知道,当她给我发出第一条短信时,我就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前往军艺,当她发出最后一条短信时,我离她的学校最多不超过三百米。
第8章
那天,我像一只刚从动物园里偷跑出来的野兽在空旷的大街游走,孤单、警惕,对未知的东西难判祸福。但我对街道上每一棵树每一根草莫名兴奋,我甚至对着晴朗的天空“嗷嗷”叫了两声。
在“非典”的时候和一个陌生女孩约会很刺激,我眯着眼睛适应着迎面打来的阳光,我打开车窗,让风从耳畔呼啸着跑过。我是一个简单的人,其实我只是想看看她摘下口罩的样子。
军艺西校门的铁栅栏内外生长着两排梧桐和槐树,正午的阳光碎碎地掩杀过去,让它们沉默而生动。我发去“已到”,然后点了一支烟转身坐在那辆JEEP车的引擎盖上,持枪站岗的那个武警小战士威严地盯着我,我并不以为然。
半个小时过去,卓敏没有出现,发出去的四条短信石沉大海。
那天的天空蓝得让人心头紧缩,干燥的风飘飘摇摇吹过那些梧桐和槐树。正是上课时间,铁栅栏内空无一人,栅栏外只有流浪狗般晃悠的我和标枪般矗立的武警小战士,这种对比非常滑稽,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合理。
我越来越失落,正想结束这场约会的时候,身后有声音窸窸窣窣传来,手机屏幕跳出一条短信“回头”——一群穿着水青色舞蹈练功服的女孩子站在铁栅栏里波澜壮阔地对我指指点点,她们都没有戴口罩:“猜,谁是卓敏?”
我在第一秒钟就知道谁是卓敏,我像认识她,或者说她的样子早就底片般存在我的脑海里,只要把它从资料库里调出来和真人对应就行了。
她和我想像中别无二致。
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她像一只刚刚从天堂跳下来的羚羊,眼神清澈地看着我。她并不属于那种极其漂亮的女孩,皮肤有点苍白,脖子有点纤长,但那种干净得不沾一丝尘埃的光芒让人恍惚,后来我略带夸张地向苏阳形容那时的感受:
“我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脸庞,只记得时间凝滞,眼前一片眩晕的光芒从天上某个缝隙缓缓地倾泻而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卓敏的脸庞,那种干净的漂亮有锐不可当的忧伤力量。”
浅浅也在铁栅栏那边看着我,似笑非笑。
第9章
很多时候我们会忽略事情的全部,我们能记住的只是细节,细节就像紫外线一样烙在我们的皮肤上留下幸福的灼伤。
“如果回到开头,那天晚上你还会上我的车吗?”
“会!”
“那天晚上那么多摄影记者,为什么选中我?”
“可能……缘分吧,有点似曾相识。回到开头,你还会让我上车吗?”
“不会!”
“第一,怕你传染我;第二,我妈妈常说千万不要相信漂亮的跳舞的女孩。”
“撒谎,那天晚上你拉着我玩命似的满城疯跑。”
“好奇,想知道你摘下口罩后是否真的像想像中那么漂亮。”
“我漂亮吗?”
“你比我想像的还要漂亮——看到你,就像吃到春天里第一口雪糕。”
“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南京诗人朱朱的名句,专门形容那种让舌苔微微发涩的一见钟情。”
“这句子很好的……其实你这人看上去闷闷的,骨子里挺坏。”
从来没有想到以这样方式开始和卓敏的第一次完整对话,快乐,毫无负担。
从此,我开始每天都去白颐路,去白颐路军艺西门灰色的铁栅栏外,慢慢熟知了每一个细节,白颐路十八号,邮编100023,有两排长如雨巷的梧桐和槐树,树林中掩藏着一道忽明忽暗的铁栅栏,总是有风,拖着散漫的轨迹从树和栅栏间掠过……我和她遥遥相对,没有接吻,没有拉手,甚至连热烈的话都没有怎么说过,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恋爱,透着一种蒙昧。
我永远记得这种美好的蒙昧,“非典”时期,军艺西门的铁栅栏出现了有史以来最盛况空前的一个场面。
每天下午两点整,一大排男生和一大排女生就会泾渭分明出现在长长铁栅栏的两侧,孙猴子般回避着内外两条相隔七八米左右的白胶带,这是因为校方为防止传染专门画出的两道“非典警戒线”,避免探视时因距离过近而相互传染。那情景看上去搞笑而甜蜜,由于男女相隔太远,所以只能大声说话,说着各自才能懂得的话,打着各自才能破译的手语和暗号,当然,偶尔也会有吵架的突然奋起宣布“我恨你”,或者突然在一束玫瑰花后面疯狂冒出一句“我爱你”……
我永远记得:“非典”,军艺铁栅栏,男生在外,女生在内,整齐得就像那两排生动而缄默的树林,没有恐惧,没有人戴着口罩。这是北京最后一块乐土,从下午两点至傍晚,阳光细碎地掩杀过来,声音“嗡嗡”地在低空盘旋。附近的居民开始习以为常,甚至有小商小贩跑来做板蓝根生意,每杯两元,专为口干舌燥的恋爱疯子们提供。
“非典”禁令下达的第三个周末,表演系那个豆芽般的女生从寝室里带出两把小马扎,一把自己坐,一把给栅栏外的男友坐……这个聪明的举措让小马扎如雨后春笋生长在了铁栅栏两侧,马扎背后的“军字××号”依次排开,醒目刺眼;再后来,饿了的时候,女生们就会从学校食堂打来盒饭,一盒端给外边的男生,一盒自己在里边吃,吃完了会打扫得干干净净,酷爱环保的样子。
我对她说:“这就是幸福,大家就像远古时代的一群公母猴子,坐在树下摘食果子,两眼澄明无邪地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身上什么都不穿,最多在腰间系一片树叶。”
她笑了,笑着说我“耍流氓”。
这段时间我无事可干,我像脑子里安装了一部定向罗盘的狗儿,天天奋力游往白颐路,军艺,铁栅栏。她每天准时等着我,坐着小马扎,端着盒饭,隔空说着一些看似意义重大实则漫无边际的废话。
我仍然没有拉过她的手,没有吻过她的哪怕一根小指头,但“北漂”以来,这已是我最幸福的生活。
第10章
那一天,她一边递给我盒饭一边问我:“你觉得我们这样算是浪漫吗?”
“浪漫,而且烂漫。”
“那你相信前世吗?”
“我一个‘北漂’,我连今生都不确定,怎么相信前世。”
然后她有点生气,就断言我和她是不同类型的人,她说她笃信前世,还指着腕上的水晶说:“其实人的前世今生就像这串珠子,一颗串着一颗。”我渐渐发现,她是一个迷信得近乎强迫症的女孩,她笃信前世的她就是一颗遗失了的水晶珠子,而这一世就是来寻找其他珠子;她还相信,其实每个人在前世死去那一瞬就在脑子里留下了另一个人的样子,这一世转来就是来寻找这个人的样子。
她突然在栅栏那边问我:“为什么天天跑到这里来看我?”我尽量选择她喜欢的浪漫的词来形容:“其实我有点像一条跑得不想再跑的流浪狗,而你是突然从天上漏下来的一缕光,照在我身上,让我不想跑了,趴在地上,伸长舌头就想这么歇着了。”她显得很高兴,从栅栏那边扔过来一支录音笔。“回家听一下,然后回答我的问题。”晚上,我拒绝了苏阳他们在后海聚会的邀请,点了一支烟,把录音笔插上耳机:
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白色和蓝色,因为白色是雪山,蓝色是天空,我的家乡有最洁白的雪山和最蓝色的天空。
我阿妈是藏族,爸爸是汉族,他姓卓,所以给我取了“卓敏”的汉名,但以后你可以叫我“卓玛水晶”,因为我的藏名叫卓玛,又是前世一颗修来的水晶,对了,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可惜死了,我现在很想养一条金毛猎犬,憨憨傻傻的眼神,还可以陪我一起去树林里散步。每次我看《蓝色生死恋》时,听到喊那声“哥”的时候,我心里就会酸酸的,就想哭。
……
第二天,我把录音笔还给她,里边有一些回答:
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你眼睛的颜色。杨一,水性杨花的杨,一见钟情的一,它是真名真姓,其实是我爸
怕我丢了,就取了这么好记的名字。我不喜欢狗,小时候被咬过,何况……我自己就是一条流浪狗。我不喜欢看韩剧,最后的结局都是大团圆,其实很骗人。
第三天,当我们在傍晚时分结束谈话时,她隔着栅栏又把录音笔递过来,“你相信缘分吗,其实缘是缘,分是分。”
我再一次拒绝了苏阳他们的邀请,任凭他们在电话那端破口大骂,我掐掉电话,果断关机,把录音笔外接到音箱上并放大音量,放了一张CD配乐,让屋子里同时弥漫起她和音乐的声音,她说:
其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爸爸,听说他年轻时很帅,口琴吹得特别好听。
阿妈从小一直不说话,她开口说话的那天,一个帅气的汉族年轻人正好走过来,他就是后来我的爸爸。那天我爸爸说:“你漂亮得和庙里的菩萨一样。”我妈妈就开口说话了,她说:“听说你会吹口琴。”
妈妈后来怀孕了,但家族里的老人们坚决反对她喜欢上一个汉人。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爸爸走了,阿妈就说,他俩就是有缘无分。
听一听那天我在你车上录的那半首民谣——在那东方的山顶,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脸庞,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很美吧,就像在前世听到过。
第四天,我把录音笔递还给她,里面是:
我见过我爸爸,可是他总是打我,所以我记不清楚他什么样子,但他踢我的时候脚很重很重。
他和我妈没完没了地吵,后来就离婚了,再后来,我妈就死了。
那首民谣我也觉得好像似曾相识,但我总会感觉什么事情似曾相识,比如跑过公园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长椅上放风筝,就觉得好像在什么时候的一个下午看见过;比如早上醒来突然听到对面楼上有人拉小提琴练习曲,我就觉得小时候在哪儿听到过这样难听的声音;再比如上大学去图书馆看见有个漂亮女孩站在楼道拐角处,就觉得这个场面和那条碎花裙子都似曾相识……它们都在某一天某个地点发生过,但只看得见沙滩上的爪痕,却不见飞鸟。
我觉得你也似曾相识,你有点像我在暗房里冲洗的一张底片,样子有点熟悉,又没有完全浮现出来……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我们这样算恋爱吗?
第五天,她把录音笔递给我,我当即就在铁栅栏边上听了:
当然不算恋爱,不过……好像也算吧,只是为了不让你这条流浪狗堕落下去,我决心跳下来挽救你,等“非典”结束,我们也到此结束。
我把声音开得很大,她在铁栅栏那边连跺带跳,但旁边的人们都听见了,哄然笑着……她有些窘态,发狠地说:“本来我只是想堕落一下去救你的,没堕成,却落你手里了。”
第六天,我还记得那天是2003年6月1日,我对她说我把自己这条流浪狗当成节日礼物送给你好不好,你总得表示一下吧!她瞪着眼睛想了很久,隔空亲了我一下,这时,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相机把这一瞬抓拍下来。她噘起嘴的样子很乖。
后来我把这张照片冲洗了无数张贴在墙上。
第11章
我和这个又叫“卓玛水晶”的女孩沿着简单而且美好的方向迅猛发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如果没有发生那件晴天霹雳的事情,如果那个惊人的秘密没被揭露,我和她可能已经结婚……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在黄叶碎碎的公园散步,一起在长椅上苟延残喘,一起慢慢变老,然后在一个阳光洒在餐桌的早晨,大笑三声,猝然死去。
但那件事情注定要抓住我们,我俩在深深相爱后,必须分开。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浪漫而幸福,像一部甜蜜庸俗的爱情肥皂剧。
那天我开车赶到军艺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两个武警小战士神情得意——一个多月来他们像两条忿忿却得不到骨头的小狼狗,只能远远监视着,看是否有人胆敢传递物品、胆敢逾越警戒线,但他们一直一无所获,最多只能大声警告“老实点”,焦躁不安地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今天他们却很高兴,因为校内的学生们只能在操场上参加体育活动。
进入6月后,军艺校方发现铁栅栏的浪漫气氛与“非典”的肃杀背景格格不入,为了控制局面,校长下令“锻炼身体,对抗‘非典’”,要求下课后每个学生必须参加三个小时以上的体育运动,老师监督并将表现记入毕业档案,其实目的是为了瓦解铁栅栏两侧的“恋爱大会”。
铁栅栏外的人伸长脖子遥望着里面的女生,里面正呈散兵状跑圈的女生们也心不在焉,脑袋却整齐划一地向我们这个方向看来,像被安装了指北针。
我遥遥地和混迹于队列中的卓敏打着手语,很艰难,于是开车离开……一个小时后,我拿着一对羽毛球拍去了军艺,递给她一只拍子,自己拿了一只,“锻炼身体,保卫爱情”,就把球发过栅栏那边,她心领神会,隔着铁栅栏又把羽毛球打回来!她身手矫健,异常兴奋,像一只羚羊般在里面活蹦乱跳,而我努力挥拍,尽量让自己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老师和武警们看得牙齿痒痒,毫无办法。
爱情的原因是禁止,“非典”空前地激发着恋爱中人们的智慧,也极大地普及了军艺的羽毛球运动。当我和她玩起羽毛球刚一个回合,身后的男生们纷纷消失了,然后,他们又纷纷回来,拿着或新或旧的羽毛球拍……操场上本来列队锻炼着的女生们迅速作鸟兽散,跑到铁栅栏边挥动球拍,操场上顿时空无一人。
那些日子的天空蓝得发暗,白色的羽毛球在栅栏上空飞来飞去,风恍惚掠过那些梧桐和槐树,把那些甜言蜜语吹散得飘飘摇摇……之前卖板蓝根冲剂的小商小贩很解风情地改成兜售羽毛球,一些年轻教师也零星参加到我们的羽毛球运动中来了。
我仍然记得那一天,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眼波如丝温婉多情的样子。
当我赶到军艺时,铁栅栏两侧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吵,由于树枝遮挡,加之球技不精,致使人们总在争辩哪个是自己的羽毛球,总在斤斤计较着谁又抢占了地盘,铁栅栏外两个戴眼镜的男生为了争夺有利地形差点动起手来,那两个武警小战士哗啦啦拉着枪栓跑过来,“不准动,再吵押进去关禁闭。”
不知谁先建议:“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不如举办一场抗击‘非典’羽毛球对抗赛,分组轮流上场打擂台,奖品是——大家负责掩护着这对人去栅栏边上接吻。”铁栅栏内外掌声雷动。
那是“非典”时期军艺最生动的一幕。云被压得很低,还下着小雨,沾了雨水的羽毛球发出闷闷的声音,打下来很多树叶,落下来很多水珠,树叶和水珠扑簌簌让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我们仍然两眼放光,认真地进行比赛……羽毛球在灰白的天空中就像调皮的小鸟,每一次上升和下落都引发人们夸张的尖叫声,表演专业的女生们声情并茂,广电专业的女生呐喊得最有韵律,但卓敏她们舞蹈专业的姑娘们身体协调性好,她们很快适应了这种比赛的节奏,至少占领了前八强的六强。
舞蹈功底很强的卓敏在运动方面拥有很高的领悟力,她很快明白最重要的是步伐而不是手上的力量,而且她打球的样子很讲究舞美,有一次甚至劈叉去救了一个险球,高高地把球挑向空中时引得那两个小武警也大声叫好。羽毛球是我大学时的强项,我玩着花式从背后将球打过栅栏去,一组组地淘汰对手,一次次在卓敏面前挣够面子……我俩一路过关斩将,我和她是当然的冠军。
我还记得,那天空气湿漉漉的,但她每挥一次球都要去抹一下额际的头发,手腕的水晶闪烁着光芒,我抑制不住地兴奋……
只是,当我在众人怂恿下冲到铁栅栏边上准备亲她时,可恶的校长出现了,他大声赞扬了比赛的积极意义,然后严肃地宣布运动会到此结束,铁栅栏内外的男生女生们顿时失望,湿漉漉的空气中一阵闷闷的叹息。
我盼望已久的和卓敏的初吻就这样被扼杀了。
第12章
我和她之间的门已经打开,但那道铁栅栏依然没有打开,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它不是一道阻隔,而是一种诱惑,诱惑我想知道她的手有多么柔软,她的嘴唇会怎样灼烈。
这样的念头越来越猛烈,终于,隔着铁栅栏发去一条短信:“今晚出来。”
“疯了?那次是偷渡,这次就是越狱。”
“很想你,有件礼物只能当面送给你。”
她直盯着我,我说:“无论你出不出现,我会准时到的——芝麻开门。”我开车走了。
梧桐和槐树枝叶湛亮,狗儿兴奋地叫着,我不由想起一个多月前我和卓玛“偷渡”回校的情景……我并不确定卓玛水晶是否来到,但我很愉悦,就像在狱外接应一个不知有没有完成地道挖掘的战友。
“鸿毛”饺子店悄悄地恢复营业了——这是一家黑店,却给我们带来光明。
坐在灯光昏暗的“鸿毛”饺子店里喝着一瓶“小二”,后门有节奏地敲了几下……她闪身出来时动作异常轻灵,让人发笑的是她竟像武侠小说里的夜行侠穿了一身黑衣黑裤,但眼神惊慌,一言不发就钻进我的车,然后拼命拥抱了我一下。这是她给我的第一次拥抱,我感到幸福得窒息,拧燃马达,车轰然开动,武警战士警惕地看着我的车飞驰而过。
我再次学了声狗叫,引得白颐路民宅里的狗们兴奋地叫起来。
当一身黑衣的她出现在苏阳他们桌前时,我知道,他们被震住了。苏阳盯着她很久没有说话,小刚假装打着呵欠,狗子憋了很久后,说:“杨一,你丫从哪个山洞里偷来一个仙女?”
她的酒量大得惊人,可能是血统原因,也可能天生对于酒精有分解能力,她面不改色心不跳,一仰脖就是一杯,不仅屡屡帮我挡酒,而且和苏阳连吹了三瓶啤酒竟然获胜。这让我们肃然起敬。
苏阳悄悄问我:“别说为她偷渡,就算劫狱,我也干,拿下了吧?”
我说:“每次见面至少有七八米远,纯洁得被消毒水洗过一样。”
他不信,还说第二天会跟我一起去铁栅栏看看。我笑笑,忽然之间有点被刺激,扭头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她躲了一下,但没有拒绝,还在和狗子拼酒,可能由于喝得太猛,她的眼睛呛出了眼泪。
我们的哄笑声惊起后海熟睡的夜鸟,我们的醉意驱走对“非典”的最后一丝恐惧。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已是凌晨,她第二天早上还要点名。
摇开车窗,夜风如水,我扭头看她清澈的眼睛,她也看着我,就像我带她从机场“偷渡”回来那天晚上一样看着我。她有点局促,就问我要送她什么礼物,我把车停到路边,抱住她就亲,她暧昧地拒绝着……当我正要接触到她芳香的嘴唇,一束灯光照进车里,“驾照、身份证、学生证!”不知什么时候,一辆警车悄悄停在我们旁边。
我是那种从外表难以分辨出职业和身份的人,但她一看就是在校学生,她直视警察,一动不动。警察又说:“非典期间禁止交叉传染,你妈没教好你吧……”她的眼神湛发出一种锐不可当的光芒,直盯着那警察问:“你再说一遍?”那个警察看了看她,不屑地说:“你妈没教好你吧……”卓敏突然拉开车门,闪电般冲到那个警察面前就是一耳光,“啪”,惊得街上零星走动着的人们回头张望。
三个警察愣住了,他们从来没被人打过,更没有被这么年轻漂亮、柔弱得像一根青藤的女孩子打过。那一刻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怪物。
不仅警察,包括我,都毫不了解面前这个暴烈的女孩子,我无法把她和那个站在梧桐树下犹如羚羊般的女孩联系在一起,也不能把她和第一次认识时紧紧抓住我手臂的那个“偷渡”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一个警察拿着手铐走过来,我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她身形诡异地绕过我,腿撩得很高很高,漂亮而准确地踹在他的胸口上,他应声倒地,姿势很难看。那几个警察显然被激怒了,按下了电警棍的开关“啪啪”作响。我使劲抱住卓敏大叫:“投降,我们投降……”
我和她在派出所里被分开审问、录下口供。当我在过道上惊愕而痛心地看到她戴着手铐时,她居然笑了:“刚才问了警察,他说等会儿会把我俩关在一个禁闭室里,我对他说谢谢了,因为我们不用隔着铁栅栏说话了。”
苏阳很快来了,他解决这个棘手的事情用了两件武器:一,钱;二,他老爸负责海淀区的土地规划。警察当即放了我们,但那个被踹了的警察认为自己受到了屈辱,坚持要通知学校以示惩戒。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瞬间又透出锐利,我渐渐发现她如此矛盾,至少拥有这样矛盾的眼神,她可以转瞬之间从清澈如洗变成锐不可当。
“无所谓。”她不假思索地在笔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卓玛水晶”,这是她喜欢的名字。
临走时,苏阳低声对我说:“这个女孩会让你后患无穷。”我不屑地看了看苏阳,想起刚才卓敏暴烈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刚才出击的时候像一发喷薄而出的霰弹,宛若惊鸿可以击中任何目标。
第13章
浅浅是个上海姑娘,但她却学会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这证明她很聪明。
同样能证明她聪明的事情是,那天她看到了铁栅栏外的苏阳,又看了一眼苏阳的X5,就妩媚地笑笑。我注意到,苏阳在那一笑之间,眼神恍惚。
苏阳本来是好奇才跟我去铁栅栏的,后来便开始天天跟我去军艺,和浅浅隔着铁栅栏聊天、打羽毛球。大约在第五天晚上,他就把浅浅带出了学校。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去后海喝酒。
本来只有朱自清笔下的“什刹海”,但“非典”成就了“后海”,一帮爱尔兰人首先发现了它,然后中国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噬了它,这是“非典”时期北京唯一一个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到了6月中旬每晚人头攒动。有天凌晨,湖的深处的小船上好像有对男女在做爱,那女的呻吟的声音很大……我和狗子、小刚哈哈大笑,转头发现,苏阳和浅浅不见了,那辆X5也不见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才开着车回来,浅浅的头发凌乱,目光流离。
但卓敏只会让我拉着她的手,偶尔,也让我亲她的脸,仅此而已。
她更加执著的事情是录音笔,坚持每天和我交换着听,录下一些话。
我天天都去铁栅栏那里,渐渐发现自己远离了那个梦魇,我甚至可以安然入睡直到次日中午,享受到“自然醒”。
“北漂”以来,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自然醒”。
第14章
叶子的颜色越来越亮,夏天正在步步逼近,我把车停在铁栅栏时,车里电台播报着科学家的预言:随着夏天的来临,高温将杀死“非典”病毒。
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我让苏阳大声点,他刚刚和一家牛奶品牌谈妥赞助车队,然后向我愤愤表示:“‘非典’后一定要报复性消费,天天K歌,天天去MIX,天天下馆子吃饭,除了果子狸……”
不知为什么,铁栅栏在,铁栅栏两侧的树也在,但几乎没有人。平时的空前盛况突然消失了,就像一个人被剃去了眉毛,看上去视觉缺陷。
我没看到卓敏,发短信没有回复,打电话没有接听。这样的事情最近时有出现,有时是因为教导处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后经常把她叫去批评,有时是因为那个终身未嫁的民舞老师酷爱在排练后倾诉她当年的爱情故事,禁止手机发出任何声音。
浅浅尖叫着跑来,但离铁栅栏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就不敢动了:“卓
敏,疑……疑似了。”我瞪着浅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断断续续喊着:“昨天晚上她就有点发低烧,她不想对你说,到了今天中午刚练完功就晕倒了,温度39度4!学校赶紧给防疫中心打电话,三院刚刚把人拉走,现在所有楼道和寝室都在消毒!我马上要去接受排查了,妈呀,我会死吗……”浅浅脸色如纸,然后倒地。
刚才那辆擦肩而过的救护车!我疯狂掉头追去……经过两辆救护车,我砸着喇叭大声喊着“卓敏”,我希望她能从熟悉的喇叭声中苏醒,哪怕只是在车窗里恹恹地做个手势。
游魂一样飘荡到三院,远远看见一个担架车正从救护车上下来,上面的人一动不动,所有急救人员戴着防毒面具。我出示“特通证”冲进去,在急救电梯门关上那一刻问:“是不是卓敏?”冷若冰霜的声音:“从白颐路过来的。”
我转身向消防通道跑去,我固执地认为,如果不能在卓敏推进观察室前看她一眼,我将永远看不到她了——那一刻我肾上腺素激增,居然和电梯速度相差不多跑上了四楼。
从两个身形如山的保安的缝隙中,我看见卓敏水青色的练功服还未及更换,看见她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拖到了地下。我看不见她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是昏迷不醒还是泪流满面。
我和阻止我进入的保安厮扯的时候,那个叫齐帅的胖子就奔跑过来了,他看着我的记者证表情古怪:“你挺勇敢,有的记者是打都打不进来,你是劝都劝不出去,可敬可佩!”
菩空树大师说我一生多灾多难,但我又会遇到很多贵人,胖子齐帅就是这一次我的贵人,他答应一定帮我完成这次采访,甚至晚上都可以留在医院——条件是我必须拍一组表现医护人员艰苦卓绝的照片刊发在我们这家中央部委直属的杂志上,他还说“最好还能发在新浪网上,影响大,而且现在谁都不敢上街买报纸杂志,都猫在家里上网”。
菩空树大师说:如果足够寂静空旷,你就会听见世界上所有声音。
那天晚上我留在医院没有走,我就坐在医院空旷走廊的一条长椅上,耳膜里各种残忍的声音将我淹没……有一刻我好像听见卓敏在哭,像婴儿一样在哭。我轻轻走到急救室玻璃窗往里看去,各种仪器闪烁着诡异的荧光,卓敏戴着巨大的氧气面罩,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她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她美丽的躯体那么不真实,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像是一个忧伤的传说。
白天的追逐使我已经脱离恐惧和焦虑,这个夜晚我的大脑空白如洗,我静静坐在长椅上,感到灵魂脱体而去。
后来,我好像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卓敏穿着白衣白袖欲走还留,她在一团滴着水珠的云雾里披头散发,像是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拖着,然后转头,似乎在呼喊我的名字,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云端,在半空中变成了一颗一颗的水晶珠子……我大叫着醒来。
那两个高大如山的保安看着我的样子,眼神惊愕。
(未完待续)
(外文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