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去东北作秘密工作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在这一章里,我要写我的父亲。这是因为,在我成长中,离不开父亲对我的呵护和培养。可以这样说,父亲是我成长中遮风避雨的大伞,防止激浪冲打的人墙,支撑我生命的柱石。做人做事,他影响了我的一生。

父亲一生仕途不顺,只做过芝麻大的小官,后又遭贬谪。为官,他则能在其位谋其政,刚正清廉;遭贬,则安贫乐道,心气平和;为人,则宽容大度,能济人之困,救人之危。我的一生,把父亲作为我做人的楷模。

父亲在走投无路,离家出走后,再没回过家,后来听人说,他参加了八路军。

父亲幼年读过两年私塾,他的启蒙老师是黄瓜口村的单子鳌。单子鳌是清末秀才,开学馆教书40年,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他也是中国共产党重要创始人之一李大钊的启蒙老师。

父亲学习非常刻苦,在读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学书之后,单先生就开始教他读《四书》、《五经》。父亲的旧学功底,就是从单先生那里学得来的。

父亲名字王廷举,这个学名就是单先生取的。“廷举”的意思是,在朝廷举行的科举考试中能金榜题名。在那个时代,读书就是为应对科举。当父亲还不满10岁时,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科举制度废除,所以父亲没能走上科举之路,而是走了当时乐亭“老呔儿帮”都走的闯关东之路。

父亲在东北习商两年后,回乐亭与母亲完婚。

我的母亲小父亲4岁,她出生在一个下中农家庭,因为外祖父没有男孩,只有两个女儿,所以母亲自幼就帮助外祖父一起干农活,养成了一种农村妇女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所以在她一生中,都能安贫忍苦,克勤持家,与父亲过着“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贫贱生活。

父亲参加八路军之后,被派往东北哈尔滨作秘密工作。大概是组织上知道他曾在东北习商两年,才作这样决定的。

父亲到东北做秘密工作,是他以后给我讲的。

初到东北的父亲,就住在在东北经商的他的姐姐、我的大姑的儿子单好德家。

前面说过,单家是黄瓜口的富户,单好德是哈尔滨一家商号的掌柜的(经理),家中住一座二层小洋楼。他家人住在二楼,父亲就住在一楼客厅里。一次,父亲在看哈尔滨地图时,被单好德的女儿看到,他告诉她爸爸说:“四舅姥爷(父亲行四)怎么老是看地图呢!”单好德本来对父亲到他家就不欢迎,听女儿一说,他更起了疑心,就对父亲下了逐客令:“四舅,我是个本分生意人,不想惹麻烦,你还是到别处去住吧!”父亲星夜被赶出来,离开单好德的家。

后来,父亲又投奔到一个在哈尔滨火车站做搬运工的乐亭老乡左玉林家。

左玉林在哈尔滨火车站扛大个儿(东北人对搬运工的称呼)。他为人老实厚道。在他们夫妻去东北之前,我认左玉林的妻子作“老妈”(冀东人称“干娘”为“老妈”)。因为我生下来是金命,而我母亲是火命,金与火相克,算命先生说,我必须认一个土命的“老妈”,因为土能生金。这样我就认了土命的左玉林的妻子作“老妈”。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左家人和我家就走得很近。父亲在哈尔滨作秘密工作一年多,就一直寄住在左家。

在父亲离家出走后不久,母亲带着我和年幼的弟弟也从外祖母家搬出来,离开了开鸦片烟馆的三叨叨,离开了神汉二老吴。

我们租住在一户人家的厢房里,东边邻居就是左爷爷家(左玉林的父亲)。左爷爷、左奶奶对我们一家非常好,那时我们刚从外祖母家搬出来,生活非常困难,左奶奶就经常做些好吃的给我们送过来。

不久,村公所接到上级的通知,说父亲参加了八路军,批准我家享受抗属(抗日家属)待遇,每月每人可以到村公所领30斤小米,我家3口人,可以领到90斤小米。这样,我们一家3口就天天吃小米,小米粥,小米干饭,小米面饼子……

是家乡的小米饭把我养大的,我一生都忘不了家乡那黄橙橙的小米。

哈尔滨是1932年被日本鬼子占领的。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后,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在东北增兵达76万之众,妄图消灭东北抗日联军,配合德国法西斯牵制苏军兵力,疯狂围剿抗联部队,哈尔滨人民的反日斗争受到严重挫折。

组织给父亲的任务是,了解哈尔滨日本兵营的兵力部署及日本人的仓库情况,并绘制哈尔滨日本兵营、仓库附近的地图。

父亲的公开身份是与“老爹”左玉林每天去火车站扛大个儿。那时日本兵营和仓库每天收发的物资、给养很多,有的物资给养要通过铁路发往东北各据点,而运进的物资也要及时入库,因此左玉林和父亲每天都有出入日本兵营及仓库的机会。这样父亲工作进展就比较快,白天父亲和老爹左玉林到日本兵营或仓库装货卸货,晚上父亲就根据白天见到的写成材料,绘制地图。

根据日本人的规定,搬运的人是不能随便进楼的。他们只负责把货物卸在楼口,再由人把货物搬进去。但是,有一次父亲得到一个给日本人送汽水的机会,他搬着汽水箱,一层一层地给日本兵送汽水。这样,他就得以观察日本鬼子兵营的驻防情况:日本兵很懒,爱睡懒觉,而且喜欢裸睡,一般是一个小分队10多个人住一间房,不混住。那俄式的3层小楼,楼内有暗梯是走人的,楼外明梯不走人,大概是为了防火或紧急时用的。父亲把这些都写成详细的材料,并绘制图表,转给组织。

一天来的货物不多,左玉林让父亲一个人到日本兵营卸货。没想到,父亲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他被日本兵抓了劳工。

日本鬼子自从1941年发动太平洋战争之后,负担越来越重,于是想利用他们在占领区的资源,来继续为他们的侵略战争服务,这便是他们提出的“以战养战”的政策,在华抓劳工,就是实施这一政策的一个方面。

父亲在日本兵营里被看押了4天之后,和其他被抓的人一起被逼上火车,准备运往天津塘沽,再坐船去日本。

在从哈尔滨去天津的路上,车厢两头都有持枪的日本兵把守,而且车门都上了锁。那时的火车,因为根据地人民为了阻止日本鬼子的扫荡,拆桥破路的情况很多,火车只得走走停停,本来现在夕发朝至的一段路,竟走了几天。火车到达昌黎火车站时,父亲趁日本人上厕所的机会,他跳车窗逃走了。

父亲终于躲过一劫,回到乐亭。

这是自父亲出走以后,我们全家人第一次团聚。

春节之后,父亲被乐亭县公安局任命为乐亭县公安局城厢区派出所所长,时间是1944年。

(8)日本投降抗日战争胜利

八年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民伤亡总数达2100万以上,财产损失达600亿美元以上。为这场战争,中华民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牺牲。

经过8年的浴血奋战,解放区军民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冀东区抗日战争,应该从1933年1月爆发的长城抗战算起。它比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晚一年零5个月,比1937年发生在卢沟桥的“七七事变”早4年半时间。从时间上看,冀东区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应该是经历了13个年头。冀东区人民的抗日战争,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最后胜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抗日战争的胜利,一洗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的耻辱,中国人民在饱尝了艰辛苦难,经过多年浴血奋战,终于扬眉吐气了!

1945年8月15日的晚上,当侵华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解放区,整个冀东大地沸腾了,人们兴高采烈,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图:1945年8月15 日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

学生们举着旗子上街游行,高呼:“日本帝国主义向中、苏、英、美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口号,从这街到那街,从这村到那村;青壮年踩着高跷在走街串巷宣传着日本投降的消息;中老年人组成秧歌队,扭着唱着,那妆扮小日本鬼子的人,嘴上画着八字胡,头上戴着日本鬼子黄军帽,背上背着太阳旗,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被人用扇子抽打着他,无处藏身……

开始游行的只是学校的学生,一路队伍浩浩荡荡,一面唱歌,一面呼口号。到后来,一些妇女和小孩子也参加进来,这样队伍就越来越大。

有的人撕破棉被,掏出棉花,蘸上煤油,做成火把,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许多人家杀猪宰羊,炖了肉,除了自己吃,送给那些没猪羊可杀的邻居。平时不喝酒的老人,也都在大口大口地喝酒。

从得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之后,接连几天都在举行着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

学校的校园里,像炸开的油锅,学生和老师一起又蹦又跳,大家高喊着:“日本鬼子投降了!”有的女老师、女同学竟相互抱着呜呜地哭起来。

至夜晚,锣鼓声鞭炮声响个通宵。

操场上一边在唱皮影戏,一边在说大鼓书。无论唱皮影戏的或说大鼓书的,都加进了讽刺、揭露日本鬼子的笑料。

在唱皮影戏和说大鼓书的场子周围,是炸油条的,卖油饼的,卖年糕的、卖花生瓜子的小摊贩,叫卖着,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球,马蹄灯把整个场子照得通明。

大家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在这几年反扫荡的环境里,人们随时准备“跑反”,夜晚从来不敢脱衣睡觉,现在终于敢脱衣服放心地睡觉了。

这几年,在一切服从抗战需要的前提下,学校的课程上上停停,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坐在教室里安静地上课了。根据工作需要,歪脖子陈校长调离学校,五叔也调到县委会担任秘书。

心散惯了的我们,一下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讲着那枯燥乏味的鸡兔同笼的算术题,着实很不习惯。

教我们数学课的是新调来的一位女老师,她提问同学说:“鸡兔同笼共XX只,鸡是兔的5倍,问兔是多少只?”

一位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我们家的鸡从来不和兔子放在一个笼子里。”

一阵哄笑,弄得女老师红了脸。

在这百废待兴,万事待理的年代里,党十分重视教育工作,指示各地立即恢复文化教育事业,尽快培养各方面的建设人才。

在抗日根据地,由于长期战争环境的影响,教育十分落后,文盲多,人民群众政治意识淡薄。因此,在群众教育方面,上级指示建立“冬学”,在“冬学”中加强战争和土改教育,把参军、支前、生产、破除迷信、扫除文盲作为成人教育的目标。

那时小学校的教室,白天学生们上课,到夜晚村民们就到那里去上“冬学”。学校的老师,又是“冬学”的老师,也有高年级学生作“小老师”。先从学习写自己的名字开始,然后再学习写与生产生活有关的字。

上冬学的以年轻人居多,老年人来的少。有的家中没小孩子负担的,夫妻俩都来上“冬学”。

图:解放区的识字课本

当时流传在边区的《夫妻识字》,唱出广大农民学习文化的迫切要求:

庄稼人为什么要识字,
不识字不知道大事情。
旧社会咱不识字,
糊里糊涂受人欺。
如今咱们翻了身,
受苦人变成了当家人,
睁眼的瞎子怎能行……

但是,并不是所有农民都能认识没有文化的苦楚,很多农民对上“冬学”的事不重视,我们小学生就挨家挨户去作动员宣传工作。

那些拿锄板子毫不费力的农民,让他们拿笔写字可费劲了,那真是连吃奶的劲都拿出来了。那时没有简化字,一个叫“多头”的农妇,让她写自己的名字,当时没有简化字,那个繁体的“头”字,她不是丢了“豆”中的“口字”,就是丢了“页”中的横。整整教了一个晚上,“头”字她还没学会。

这一年的旧历年底,小黑坨村笼罩在一派祥和欢乐的气氛之中,家家户户都做着过年的准备。扫房、糊窗纸、贴窗花,把屋里屋外、门口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很多人家都在忙着漏粉条,磨豆腐,到腊月二十三,家家都在祭灶王爷,换上新的灶王神像,门的两边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的大红对联。过了小年,妇女们忙着杀鸡、煮肉、蒸年糕,准备着除夕的菜肴,她们的手被水泡得通红,忙得团团转,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男人们忙着赶最后一趟“穷汉子集”。

大年三十,大人孩子都穿上了新衣,喜气洋洋地吃大年团圆饭。到夜晚孩子们提着灯笼走街串巷,送门神爷的汉子在门口喊着:“送门神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走到门口,一手接过门神,一手将早已准备好的一角钱递过去,然后认真地把门神爷贴在门扇上。

至午夜,男人们领着孩子们燃放鞭炮。小鞭炮像爆豆一样,噼噼啪啪响个不停,震耳欲聋的“二踢脚”,在空中闪亮炸响,五颜六色的烟花,此落彼起。

初一清晨,孩子们给长辈磕头,然后伸出小手讨要压岁钱。

在我家门上贴着父亲亲手写的春联“驱除倭掳辞旧岁,和平建国迎新春”,横批是“万民同庆”,这是自抗日战争以来,我们全家和父亲一起过团圆年。

祥和温馨的1945年,在万民同庆中过去了。

(9)在极左思想指导下的冀东土改

日本投降以后,各解放区的农民迫切要求分配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

冀东区党委按着中央指示精神,在1946年5月30日召开的党委扩大会议。会上确定了贯彻执行中央“五四指示”的决定,这个决定是7月布置到冀东各村的。于是以清算减租、查黑地、算负担、诉苦、复仇为步骤的土改运动,在冀东大地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土改的第一阶段是发动群众,进行诉苦运动。

图:土改运动中的诉苦会

土改期间,村里成立了专门的诉苦委员会的临时机构,引导广大苦大仇深的农民打破传统的面子观念和宿命观念,土改工作队通过启发、诱导、讨论、拉家常的方式,来引导农民诉苦,还提出以下口号:“是穷人都有苦,是地主都有罪”“谁苦最多谁光荣”“穷人都有苦,有苦人人诉。”在这些精神指导下,穷和富就成了善和恶的代名词,诉苦和不诉苦就成了判断是不是“真穷人”的标准。

开始上台诉苦的并不多,许多农民觉得说那些苦事一是让人心酸,再是觉得那些事见不得人,把苦往肚子里咽,不想上台去诉。土改工作队就采取培养典型,培养积极分子,让他们在诉苦会上带头诉苦,这样就打响了第一炮,于是一场诉苦运动就蓬蓬勃勃地展开了。

当时很多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农民兄弟都上台“倒苦水”,讲他们的土地如何被地主霸占,他们的妻女如何被凌辱,他们给地主当长工,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通过诉苦运动,激发了广大贫下中农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心理。那真是越诉越痛,越痛越气,越气斗争地主的劲头越大。通过诉苦这一转折点,群众斗争从温和走向激烈,“极左”倾向在土改中就越演越烈。

那是一个盛夏的晚上,在小黑坨中兴堂“京东快马张”家的外宅广场上,群众开大会,斗争小黑坨乜宝庄的伪保长赵如宽和小黑坨后庄的地主史子衡。两个人被绑着押上会场,让他们各自靠在事先埋好的两根柱子上。

赵如宽在日伪时期曾担任过小黑坨的保长,他是少爷秧子出身,只是嘴臭,嘴贫,好说是道非,说别人坏话,但是没有更多恶行。他经常到庄里一个卖大烟的外号叫“三叨叨”的寡妇家抽大烟,“三叨叨”和外祖母住在同一个院,那时他抽大烟常是在晚上,为他们开门关门都是外祖母的事。

图:土地改革斗地主

坐在台上的贫农团委员问:

“赵如宽,日本人时期,你做了哪些坏事!你是不是出卖过八路军?”

靠在柱子上的赵如宽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做啥坏事,日本人来清乡我只是应付一下,我从来没出卖过八路军。”

接着是一连串的审问:

“你家隐瞒了多少黑地?”

“你在保公所赚了多少黑心钱?”

“你家金银财宝,都埋在什么地方?”

……

在一连串审问之后,贫农团发了话:

“赵如宽,你不老实;吊起来,打……”

于是几个年轻大汉把赵如宽吊在事先早已埋好的柱子上,下边群众上来一阵乱棍。

打红了眼的人,已经不管不顾了,直打得赵如宽满头是血,皮开肉绽,不到一个时辰,赵如宽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在赵如宽还没断气时,几个农民找来一个抬筐,抬着一息尚存,还没断气的赵如宽,埋在村外野地里。

最近听我三弟说,现在小黑坨乜宝庄赵如宽的儿子赵玉柱还在世,他是高我两届的小黑坨小学时的同学。赵玉柱人宽容和善,据说因为受家庭出身的牵连,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也受了不少折磨。

在旁边陪榜的史子衡,已是面如土灰,吓得半死。

史子衡是小黑坨后庄一个连买点虾米小鱼也要算计的土地主,他凭了自己省吃俭用而发的家。他家和赵如宽不一样,赵如宽因为是公子哥儿,又吸鸦片而家境破落,而史子衡是地主中那种殷实人家。所以贫农团的审问不在他的劣迹上,而在金银财宝的去向上。

贫农团问:“史子衡,你家的银元首饰都埋在哪儿?”

史子衡哪敢再说半句谎话,战战兢兢地答:“埋在后院杏树根下。”

“有多少银元和首饰?”

“一坛子,说不清有多少。”

于是贫农团马上派人去挖。等挖的人回来,再问:

“还有呢,赶紧说!”

“还有在猪圈里也埋着一罐子。”

“还有哪……”

就这样,审一点,打一次,打一次,说一点。

大约是在没有可交待的了,不管怎么打,他再也说不出来了。于是一阵暴打,直打得他血肉模糊,断了气,几个农民用抬筐抬着已经被打死的史子衡埋入野地。

这天晚上,在中兴堂“京东快马张”的院子里,两个地主被活活打死。

在冀东土改运动中,出现了大量的农民“乱打乱杀”的“过激”行为,有些做法甚至让人胆战心寒,究其原因是在土改运动的动员结构和运作模式上存在问题。

这种极左思潮,影响了党的正确路线、政策的贯彻执行。有些土改工作队狂热地煽起农民过激情绪和过火的斗争。

还有的地区,把地主家的媳妇、闺女强行分配给贫下中农中的光棍汉。我曾亲见,被县城公安局枪毙的一个村干部,在贯彻《土地法大纲》时,他在村子里说:“土地法大纲,姑娘媳妇不出庄。”他在村子里竟然给男男女女派对,他自己把一个军属大嫂霸占了,结果是他自己把自己送上断头台。处决他那天,在乐亭县城东边的空地上,召开群众大会,会议结束,一个小战士把他推下台,嘭的一声枪响,他的脑浆崩裂。

村子有些地痞流氓,他们一无所有,划分阶级成分时,也被划成贫农。他们说:“老子受了一辈子苦,现在翻了身,享受享受也是应该的,共产共妻就是好。”

1947年解放区的土改运动,对地主富农大开杀戒,甚至把个人成分和家庭成分不好的党政军干部抓来斗争。不少地方的贫农、雇农及流氓无产阶级,把抗日战争建立起来的新政权砸烂,出现好多反党乱军的事情。

1948年2月11日中共中央发出《纠正土地改革宣传的“左”倾错误》的通告,纠正土改中一些过左过火行动。但是,这时老区土改已经完成,被杀被斗的人也已成为过去历史的记忆了。

在打死赵如宽、史子衡不久,村里又准备开会斗争地主范印芝。

范印芝是小黑坨范庄一个大地主,他家不单土地多,而且家里人在东北有商号。范印芝本人为人厚道,从不依势压人,他家在东北做生意的人,经常往家中寄一些药品,那时农村缺医少药,穷人家有人得了病,都到范印芝家去找药,范印芝从来没有拒绝过。

在今天看来,范印芝应该是属于开明士绅一类人。在抗日战争时,一次日本人扫荡,追捕当时担任乐亭县县长的刘志一。刘志一从甘草坨往北跑,日本人从南往北追,刘志一情急之下,躲进范印芝家。范印芝马上给刘县长换上长工的衣裤,把他脸上撒上草屑,让他到牲口棚去喂马。就这样,使刘县长躲过一劫。

农会的人说,范印芝是笑面虎,我们不能让他的假慈悲麻痹住。

听到斗争范印芝的会要开,父亲星夜从县公安局骑自行车赶到小黑坨,他赶到会场时,斗争会还没有开始。那时父亲担任县公安局侦察科科长,他跟农会的人说:“范印芝的情况上级决定由公安局带去审查。”父亲在村里威信极高,农会的人没有说什么,表示同意父亲的决定。

当晚,父亲把范印芝带走了。

在那个极左的土改形势下,谁如果敢为地主说话,那就会被认为阶级界限不清,是“右倾”。

这时,住在黄瓜口的大姑家也被划为地主,也将被清算斗争。大姑家女儿单冬莲曾来找父亲,希望父亲能在农会里为他家说句话,父亲没有这样做。大概父亲还没忘记在他下锅没米时,向大姑家去借粮遭拒,在他去东北作秘密工作时,单好德将他赶出家门的情景。在这一点上,父亲的阶级界限是十分清楚的。

范印芝被父亲带走后,一直关押在公安局看守所里。

天渐渐冷了,范印芝还赤着脚没有袜子。他通过看守员转告,希望父亲能够给他送双袜子。父亲到看守所看了他,悄悄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提向他要任何东西,这样不利于父亲对他的保护,范印芝也心领神会,知道父亲把他关押在公安局看守所是在保护他,为保护他,父亲要担多大风险啊!

一年以后,范印芝被释放回村里,那时土改风暴已经平息,他劫后余生,保住一条命。

范印芝一生都感激父亲,此后逢年过节,他都要去我家探望我的父母,直到他死。

我不知道现在小黑坨范庄还有没有范印芝的后人。

在中国广大农村进行的土地改革,从根本上颠覆了传统的中国农村社会。在这场天翻地覆的大改组、大变革中,无数无地、少地的农民一度获得了宝贵的土地,他们成了新政权的拥护者。而原来处在农村社会中上层的地主、富农阶层则成为这场大变革的牺牲品。

从1947年土改中乱打乱杀的错误发生后,中共中央曾再三检讨并三令五申反对乱打乱斗,甚至连分浮财、挖地财这些可能导致乱杀乱斗的做法,都有所限制。但是出于对巩固新生的政权的需要,保护贫苦农民与旧势力做斗争的积极性,这些反对乱打乱杀的规定很难有效地执行。

从小黑坨的土改,现在来看,我觉得有以下几点教训:

(一)杀人过多,部分农民为追问地主金银财宝的去向,而对地主做肉体上的消灭。据统计,冀东地区在土改和“复查”运动中,被打死和自杀的有7600余人,蓟县马伸桥在斗争地主的大会上,半个小时打死48人,乐亭县在土改中打死和自杀100多人。据统计大陆土改自杀和打死的地主共450万。

(二)发动群众,应该给他们讲清楚土改的意义,不应该只是一味地激发他们所谓阶级仇恨。在诉苦后期,群众发动起来了,诉苦人诉苦内容真假难辨。

(三)一部分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混入贫农团,这部分人的破坏性最大,要改变生活现状的仇恨心理十分强烈。

(四)过多侵占了部分富农和富裕中农的利益。土改中我家邻居赵书国(乐亭一中历史教师,已经去世)家被划为富农,分浮财时农民到他家翻箱倒柜抢东西。那时赵书国的父亲(赵裕民,现90岁高龄,仍在世)参加八路军多年,赵书国的曾祖母是中国共产党重要创始人之一李大钊的姑母,我们都称她“老祖”。那时她已经70多岁,对土改根本不理解,一边哭一边骂:“这是啥事!这不是红胡子(土匪)吗?见东西就抢。”建国后,老人家被李葆华(李大钊长子)接到北京暂住,老人家回家后告诉我们,他向李葆华还讲了这些事,葆华没有吭声,并且说:“葆华生活挺紧的,毛主席看他生活苦,给了他600元钱。”那时李葆华是水利部副部长。

回望历史,教训是十分沉痛的。

(10)平分土地和分浮财

土改和“翻身”是同义词,冀东农民不说“土改如何如何”,而是说“翻身如何如何”。有一首歌叫《翻身道情》,就是唱的农民“翻身”的事:

太阳一出来,
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
满山红哎,哎咳哎咳咳呀
共产党救咱翻了(呦嗬)身(哎咳)呀
旧社会咱们受苦的人(是)人下哎哎咳哎咳呀
受欺压一层又一(呦嗬)层(哎咳)呀
打下的粮食地主他拿走,哎咳呀
咱受冻又受饿,有谁来照应啊,哎咳呀
毛主席领导咱平分土地,哎咳呀
为的是叫咱们有吃有穿呀,哎咳呀
往年咱们眼泪肚里流,哎咳哎咳呀
如今咱站起来作了主人,哎咳呀
大家团结闹翻呦身,哎咳咿呀咳,大家团结闹翻身哎咳呀

这本来是一首陕北民歌,从延安鲁艺唱出来,一直唱到各解放区。在冀东解放区几乎家家耳熟能详,妇女们或小伙子们都会哼上几句。

冀东区老百姓对平分土地、分浮财叫“分胜利果实”。

在平分土地之前,要先对土地进行丈量。过去地主家为少交土地税,瞒报的黑地多,部分富裕中农也有瞒报的情况。所以,只靠地契就不能准确确定土地的数量。

图:平分土地之前对土地进行丈量

我参加了当年的丈量土地。丈量的方法,是把两根木棍的一头用钉子钉在一起,在另一头再各钉两个钉子,类似学生用的圆规一样,然后把两根木棍带钉子的一头掰开,就像圆规的两个支点,再量好两个支点间的距离,把它们固定住,再沿着地的边际,循环往复地去测,这样地的长宽就测出来了。我们把这种土法测量工具叫“地弓子”。

图:分得土地的农民欢欣鼓舞

平分土地的原则是,没收豪绅地主阶级的土地,进行彻底分配,富农的土地也纳入平分的范围,中农拿出多余的土地,一般不变更原来的土地位置。

上级一再强调,在平均分配土地中,不能损害中农的利益。对中农的土地采取抽多补少、填平补齐的方法去处理,尽量以不动为原则。因为中农多年经营的土地,勤耕细作,土地荒芜情况一般不存在,土质、肥质都比较好。这样就稳定了中农在平分土地中的忧虑情绪。

对于富农和中小地主,在他们自愿耕种的情况下,也可以分得一份土地。

在分配土地中,好坏搭配,远近搭配。

经过丈量,小黑坨村土地人均是“七亩六分三”。

土地分完了,然后就是发“土地证”,“土地证”上写着姓名、地段、亩数、左右地邻。按土地证上所标的长宽,到现场钉上木桩,这就是每家地界范围了。

“七亩六分三”这个数字,我是一直记在心中,直到现在不忘。

前年我回家乡探亲,家里人告诉我,现在土地人均不足二亩。我在想:是什么原因造成耕地的减少呢?是工业、建筑用地在增加,可耕地在减少呢?还是无限制地生育,人口的增加呢?抑或是二者兼有?

土改中平分土地,使世世代代没有土地的贫下中农获得了土地,对恢复生产、建立新社会、新秩序、广大青壮年参军参战、加速国民党专制政权的崩溃起了巨大作用。

在平分土地之后,“分胜利果实”的第二项内容是分浮财。

土改时,陕西农民诗人王老九分到了地主的一只樟木箱子。王老九常对着它发呆,他知道光靠力气是搬不来这只箱子的。他在一首诗中,就发问道:箱子箱子你又没长腿,怎么会跑到我家里?

图:箱柜、家具、农具、衣物都属于浮财

这只樟木箱子,便是地主的浮财。相对土地、房屋这些不动产,那时把金钱、粮食、首饰、衣服、日用杂物等动产称为浮财。这个词在土改中用得多,后来似乎很少用了。土改中,“挖浮财”是一个重要内容。各地叫法不同,有叫“斗财宝”,也有叫“砍大树、挖财宝”、“起浮财、挖坏根”,都是一个意思。

分了地主的土地,是无法让地主经济立刻垮下去的。东北通肯县的一个地主,被清算了土地后就说:“算就算,你也富不了,我也穷不了,把犁杖挂到房檐上,也吃他几年。”当年的东北局曾通过文件指示,地主除土地外,尚藏有大量的金银珠宝、布匹、衣服、粮食,这部分财物,常常比地主全部土地的价值还要大几倍,如果只分配土地,对地主的经济基础并未给予彻底的摧毁。因此要“大胆满足基本群众的要求”,挖出地主的一切财物,分给群众用之生产、买马、造房、安家立业。

那时在“京东快马张”家中兴堂的院子里,堆满了从各地主家搬来的浮财。这些浮财怎么分,农会经过几天的研究,决定将浮财分成等级,再把每家分成等级,来进行对等分配。

参加分浮财的贫雇农共分四等:第一等是雇农,二等是赤贫,三等是中贫,四等是上贫。

浮财也分成四等,一等最多,二等次之,三等再次之,最后是四等。

浮财中的物品又多又杂,只能一样一样定出价钱,计算出总钱数,再按四个等级去分。

等级之间差距在百分之十。如果一等是100元,二等就是90元,三等80元,四等70元。然后把这些浮财按等级分堆,每个等级有几堆,要根据每个等级中有多少户来定。

分成堆之后,谁先谁后就通过抓阄来定。

这样的分配办法趋于合理,参加分浮财的人都表示认可接受。

按分配等级,我家是赤贫,二等。我家分得的“胜利果实”,除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具、衣物之外,比较贵重的是:20个袁大头(银元),一件女式狐腿皮袄,一台缝纫机。

缝纫机现在看来是极平常的东西,但那时在农村是极少见的稀罕物,除了个别富贵人家,穷人家是连见都没见过。这台缝纫机就是母亲此后为了维持家庭生活的求生之物,也是在此后“三反”“五反”运动中成了父亲“贪污受贿”的证据之一。

那件狐皮女袄,母亲一直穿到她去世。后来我上大学时,父亲又把这件作为母亲遗物的女袄改做男式,直到我工作以后还穿着它,至今还存在我箱子里,舍不得丢弃,因为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它也是历史的见证。

我家还分到一处房产,是小黑坨二截地庄破落地主刘凤翔家的宅院。这样,我家就从小黑坨中庄搬到二截地住。

二截地庄也叫“王八赶庄”,这个庄住的是赵姓地主同一血缘关系的几个分支。原来庄子在河边,因为河水年年泛滥,河坡塌陷,危及房屋,为避免洪灾,庄子就年年往后搬迁,这样就有了“王八赶庄”这个不雅的庄名。但本庄的人是忌讳这个不雅的名字的,记得那时赶路的常有人问:“王八赶庄是在这里吗?”庄子里的人就会告诉他:“你去王八赶庄吗,再往东走10里,回过头来再问。”既至那人再走10里后,方知上了当,就要往回再走10里,这样就多走了20里路。以后就再没有人敢提“王八赶庄”的名称了。

当时地主家的房产分两类,一类是被“扫地出门”的恶霸地主,他们的房产全部分给缺房少住的贫下中农,二类是一般地主,他们除留下自己住房之外,多余的就分配给贫下中农。刘凤祥家属于第二类地主。

因为刘凤祥从小就抽大烟、扎吗啡,家境已经破落。刘凤祥当时在锦州帮助他父亲经营一个旅馆(鸿兴旅馆),家中只剩下她的媳妇李育玲(李大钊的本家远亲)和他的爷爷两个人。

刘家宅院分前院、中院、后园、外宅4部分。前院是辗棚、猪圈、牲口棚,中院正房五间,厢房东西各6间,耳房(长工屋)两间。后园种的是果树花草,外宅是一块种了庄稼的待用地。

宅院共分给4家:东正房是刘凤祥家,西正房是我家,西厢房北屋分给雇农杜少礼(也是我的表姐夫)家,南屋分给雇农杜少有家。杜少有是杜少礼的亲哥哥,他们弟兄二人都是从滦南县来乐亭扛长活(长工)的。杜少礼和我表姐(即前边说的聋姐)结了婚。刘家媳妇和他家老太爷人又和善,加上我家与杜家亲戚关系,所以4家相处十分和睦融洽。

那后园是我儿时的乐园。早晨埋上夹鸟的夹子,到中午准可夹到鸟儿,把那夹到的鸟儿放在火盆一烧,香喷喷的,在缺油少肉的农村,那真是美餐。春天里从树上采下香椿炒鸡蛋,至今让人回味。夏天杏子熟了,桑椹紫了,上到树上,饱食一顿。

辽沈战役解放军攻打锦州之前,鸿兴旅馆歇业,刘家大少爷刘凤祥也从锦州回到家乡。

刘凤祥外号叫刘大少,从小就染上吸食鸦片的恶习。记得上小学时,他高我三个年级,他经常不去上学,在鸦片馆里混。为了凑买鸦片的钱,他向家里撒谎说字典丢了,要钱去买字典,钱到手,他就去吸鸦片。

那时刘大少是附近几里内唯一一个骑自行车上学的。那自行车是凤头牌,英国货。

刘大少这时虽然戒掉鸦片烟瘾,却又变得嗜酒成癖。从早到晚,离不开酒,只要有一点钱,他就去喝酒。

他好喝懒作,他分得的几亩地,草长得比庄稼还高。农村人都是土里刨食,地里长不出粮食,自然就要挨饿。土改后,农民基本上都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打下的粮食都能足吃足用,唯有刘大少要东挪西借。

刘大少会缝纫活,他给人做衣服,当时农村年轻人都改变了土衣棉袄的时代,时兴穿制服,刘大少按说生意兴隆,应该过上比一般农民更好的日子,但因为它喝酒成癖,挣多少钱,他都能喝光!

因为喝酒,老婆与他离了婚,把两个女儿带走了。因为老婆的离去,缝纫活也没人再找他去做。他竟然将自己唯一的家当——一床棉被换了酒喝。

在我上大学时,寒假回乡曾去看望他。那时他已经没有自己的房子住,躲在一个既不能避风、又不能遮雨的棚子里,瑟瑟地抖着。他向我要烟抽,我把自己口袋装的一盒烟给他……。

后来再回乡下,听说他死了。是冻死,饿死,还是病死的,谁也说不清楚。

这几年,我常回乡下去。那只有6个门户的二截地,已发展成几十户人家。房子都是新建的,家家有宅院,宅院周围有院墙,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

当年的地主老财也都早离人世,他们的后代也都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抚今追昔,让人有隔世之感!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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