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三反”运动中父亲落难

大约是1952年春节过后,县里通知县直各机关负责同志到县政府开会,父亲参加了这次会议。县领导在会上作动员报告,说:“党中央指示,要在全国开展一个大规模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斗争。”会上布置各单位要尽快展开“三反”“五反”运动,要成立“打虎队”,并且分配了指标。按指标分配,公安局应该有大老虎一个,小老虎5个。父亲在会上发言说:“打老虎不应该向单位摊派指标,像我们公安局就没有老虎。”父亲这样的发言,自然与动员会上传达的文件精神相悖,这样他就成为公安局的第一个老虎。会议结束,父亲就被打虎队看押起来了。

也难怪,上级有指示,下级就不能违抗。毛泽东把检举、揭发、处置贪污行为称作“打虎”,曾连续发布了300多道“猎虎令”,要求各级领导必须亲自督阵,必须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打尽“大老虎”,抓尽“小老虎”,“自信一身能杀虎,留得高名万古香”。

在这样形势下,本来就心里有不平的勤杂人员就被煽动起来了,人人都想做武松那样的打虎英雄。

父亲被隔离审查了,他成了“三反”“五反”运动中公安局第一个大老虎。他被公安局的“打虎队”斗过多次。因为父亲自信自己清白,没有贪污,根正苗红,他参加革命后曾经历过“搬石头”“三查”等运动,他不像那些没经过任何运动,经不起轮番轰炸斗争和“劝说”的干部那样,什么都违心承认。在一次斗争他的会上,他竟然与“打虎队”的队长对骂起来,那个队长原来只不过是公安局的一个公务员。

接着公安局又按照上级下达的比例,揪出包括总务科长杨玉歧在内的5个“小老虎”。

这些“老虎”都被分别看押着,不准回家,连上厕所也有人在后边监视着,他们完全失去人身自由。

我曾亲眼目睹过“打老虎”的场面,那被定为老虎的人站在桌子上,几十个人围住桌子上的“老虎”,指着鼻子敲着脑壳让“老虎”交待,参加斗“老虎”的人,一班儿斗累了,另一班儿再上,轮番轰炸,几天几夜不让“老虎”睡觉,叫“熬鹰”,直到让你精神崩溃,不管真的假的,承认后让你签字画押。

图:“三反”“五反”运动中“打老虎”

父亲多年从事公安工作,是县上公安战线上审讯犯人的权威。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他有整别人的经验,但是没有挨别人整的经验。

那时父亲是供给制,没有工资收入。他每月从公家领到粮食费、菜金费、津贴费、服装费等,只能够他本人的生活和支付,家中生活全靠母亲做小生意赚钱来维持。我们母子3人当时在公安局大院旁边租了两间房,里间是住室,也就仅仅10多平米,外间大,有20多平米。外间就成了母亲的经营用房。

为了维持我们母子3人的生活,母亲进行了多种经营:

经营的第一项是揽收缝纫活。因为我们家在土改时分了一台缝纫机,母亲心灵手巧,很快学会使用。那时城里的人已经不太穿土布衣袄,尤其是干部和学生,时兴穿制服,都来裁缝铺做衣服,每天可以收到很多活,母亲忙不过来,还雇用了一个缝纫工来帮忙。

经营的第二项是卖烟酒。刚解放时,国家实行烟酒专卖,母亲办了一个烟酒专卖证。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瓶装酒,都是散装零卖,买酒的人自己带着酒壶或瓶子来,一两二两都可以买。

就是靠母亲的经营,维持着我们全家3口人的生活。

因为我们就住在公安局大院的旁边,所以家里常是人满为患,公安局的工作人员,有事没事的也常到我家来,或来聊天,或来买烟酒,或来缝补衣服。

但是,自从父亲被隔离审查之后,那些公安局常来的人就唯恐避之不远,再不敢到我家来了。

过了不久,公安局打虎队的积极分子,带人抄走我家那架赖以生存的、土改时分得的缝纫机。母亲质问他们,问为什么要搬她的缝纫机,那些积极分子说这是父亲贪污的赃物。

除了一架缝纫机,罪证之二是说父亲接受一个车铺老板贿赂的一辆自行车。那时一辆自行车在人们的眼里的价值,不亚于今天的一辆汽车。可是我们家从来没有过、没见过自行车。有时父亲出公差或办事,骑的也是公家的车。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三反”运动开始,那个车铺老板,被逼被斗得没办法,只得违心地承认他曾贿赂一辆自行车给我父亲,这实在是子虚乌有的事。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个修理自行车的车铺,作为赃物的自行车是从哪里来的呢?原来是车铺老板被逼被斗的没办法,又找不到他说的行贿的自行车,只得连夜用废旧零件攒了一辆,算作赃物。

乐亭县城没有大资本家,车铺老板在“五反”中就成了被斗的资本家(实际上应该是小业主)。事后,这个车铺老板说:“我实在受不了这样无限期的日夜轮番批斗,为了求一条生路,我再三考虑,只好胡说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来迎合他们的要求。”

这个车铺老板,解放初期曾被公安局羁押过,他的家人曾请托过父亲帮忙。因为他罪行不多,不久就被释放了。为感激父亲,他被释放以后常来看我父亲,父亲也只告诫他要遵纪守法,不作越轨的事。那时的公安局没有汽车,出差办事都是骑自行车,公安局的自行车维修,父亲就让他来,那也都是按规定由总务科支付给他修理费。

在“三反”“五反”中,县里还搞了一次赃物展览,缝纫机、自行车就成了父亲贪污受贿的铁证。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父亲在公安局工作多年,对于他,我们是最了解的。

那时经常有些犯人的家属到我家来,请托父亲在处理和量刑上帮忙,父亲总是说服他们,告诉他们不能离开政策办案。对他们通过各种形式送的钱物,父亲一概拒收。父亲有肺结核病,一次一个犯人家属送来一些药品,并说这些药如何如何是特效药,父亲也拒绝接受。

还有一次,有人送两条鱼到我家,母亲收下了。父亲下班回家,看到鱼,问是哪儿来的,母亲告诉他是别人送来的。父亲不但批评了母亲,还让她把鱼给人家送回去。母亲也不认识送鱼的人是谁,被父亲逼得没办法,只得把鱼送到公安局机关食堂,骗父亲说,鱼已经送还人家了。

父亲“三反”“五反”中被当作老虎来打,自然是打错了。但是在此后,没有人出面来承担这一错误,只是把从我家抄走的一架缝纫机又还回我家,而那辆作为父亲“受贿”的铁证的自行车,也不知去向。

没有人宣布再恢复父亲的职务,只是让他临时管理一下监狱里的事。战争环境中出生入死,解放后工作的辛苦劳顿,现在无所事事,这对他来说倒也是轻闲了许多。

这样一个公安老战士,在今天看来应该是廉洁自律的,但当时在运动中却被当作“老虎”来打!

若干年后,那个在“三反”“五反”中表现良好的“打虎队”队长,升任了县公安局局长,他此前只不过是一个给局长扫地打水的公务员。

“三反”“五反”对于中国共产党反腐倡廉,巩固新生政权,是必要的,使人们对贪污浪费深恶痛绝,对干部廉政自律都是有深远影响的。

但是,不容忽视的是,由于运动的扩大化,造成一大批冤假错案。毛泽东曾公开表态,“三反”运动是好人坏人一起整,好人整了以后可以更好,坏人有多少整多少,开除400万党员还有180万,在所不惜。“

“打老虎”,所采取的是工业生产的方式:编制计划,确定比例和数字,确定对象……当对象确定之后,就大胆怀疑,作出假设,进行搜集材料……小会挤,大会压,个人谈,轮番斗。毛泽东有一个指示说:“无论党政军民哪一系统,哪一机关,只要是大批的管钱管物的,就一定有大批的贪污犯”“打虎要有一套战术,凡是普遍展开的,就要迅速总结经验,组织专门打虎部队,向大老虎袭击。”

在这种方针指导下,就造成了为数不少的冤假错案,打出了为数不多的真老虎,也打出为数不少的假老虎。据后来的统计,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全国有184,270人被捕,119,655名党员被开除党籍,166,760人非正常死亡或伤残。

而这种扩大化的倾向,在此后肃反,反右的运动中,不但没得到教训,而且是越演越烈,这不能不说是个刻骨的教训。

(18)我的二姑母

我的祖母生下5男2女。我的大伯父大概对祖母为他包办的婚姻不满,结婚不久就去闯关东,一去不回。我小的时候,只知道家里有一个大伯母,带着她的女儿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那个女儿比我母亲大2岁,我们叫她大姐,大概她小的时候生过天花,落下满脸的麻坑。听当时和大伯父一起闯关东回来的人说,在“九一八”事变后,大伯父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他的名字至今不为我所知。我的三伯父幼年夭折,旧时代农村有“多福多寿多子女”的传统习俗,为了表示人口多,人虽然死了,还要在同辈人中给他留个位置,所以三伯父也排在同辈人的行辈里。这样,本来应该是排行老三的父亲,就成了老四。我的五叔王廷荣,在前面已经写过了,这里不再冗赘。我的大姑母自从嫁到黄瓜口地主单家之后,就不再与王家人联系。我们当地有句俗话是“穷怕亲戚富怕贼”,大姑母自嫁到富家之后,怕王家人甚于怕贼。

就这样,父亲一辈姐妹兄弟间,有来往的就只是二伯父、二姑母、五叔和父亲。

在父亲一辈人中,二姑母是我敬佩的一个人。

二姑母家原来也住在黄瓜口村,后来搬到乐亭嵩林村小李庄。

二姑父叫徐宇庐,年轻时在东北习商,作过帐房先生,打一手好算盘。我小时候学数学,学到让我十分厌烦的鸡兔同笼之类的算数题,怎么也算不出来,他都可以用算盘给我打出结果。遗憾的是,至今我还没弄明白鸡兔怎么可以同笼。

大概是沾了商气,二姑父很小气。小时候,我常到他家去玩,有一次我去他家正赶上他在啃老玉米,他把一个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递给给我说:“你来的正好,不然我把棒子吃完,你就没得吃了。”我小时候生性好动,去掀锅盖,看到锅里还有好多煮熟的玉米,正冒着热气。

二姑母却不是这样,她常当着二姑父的面奚落二姑父的小气。并且告诫我们,以后长大千万不要学二姑父的小家子气。

二姑母是一个贤慧的农村妇女。祖母早逝,年幼的五叔就是由她哺养成人的。五叔因为小的时候摔跤,腿留下残疾,生活上不能完全自理,所以洗衣、做饭、照料他上学读书,就都落在了二姑母的肩上,她真是又当姐姐又当娘。

五叔是感激这个呵护他长大成人的姐姐的。解放后,五叔随部队进城,他把二姑母接到天津去住。当时按着进城干部级别待遇,叔叔吃小灶,他给二姑母入的是中灶。所谓中灶,也是大米白面,几菜一汤,但二姑母吃惯家乡高粱米,不习惯于这种生活,住了不久,她就又回到乡下去。

二姑母是那种守旧的农村妇女,她对城市一些事情看不惯。在天津,五叔为让二姑母开眼界,到周末带她去参观礼堂举办的舞会,农村人哪儿看得惯这种灯红酒绿的场面,看了一眼,她扭头就走,嘴里不停地叨念:“男女搂抱在一起,成何体统,那女人把奶水挤在男人身上,多害臊!”

被认为是“阳春白雪”的那舞会的场面和音乐,可是偏偏遇上二姑母这样的“下里巴人”!

临离开天津,她让五叔给她买几尺阴丹士林蓝布,说是回家做一件上衣,比她用柴灰染的土布要鲜亮得多。

二姑母对父亲也是呵护倍至的。1947年春天,配合国民党顽军进攻乐亭的反动地主武装还乡团抓捕父亲,一次父亲被敌人追得无处藏身,就躲在二姑母家厢房的炕洞子里,一直躲藏了半个月,使父亲躲过一劫。所以父亲也是十分敬重二姑的。

二姑只有一个女儿,叫徐素贞,因为她乳名叫卜子,所以我们都称他卜姐。她同二姑母一样贤慧,人也长得俊美、漂亮,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心灵手巧,善女工,做得一手好活计,缝衣绣花,样样做得来。也做得一手好饭食,她切的肉片像纸一样薄。

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她30岁还没出嫁,直到解放后宣传婚姻法时,她才嫁人。

为了能守护在父母身边,他找的丈夫是“倒插门”女婿,所谓“倒插门”,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来,共同照顾两位老人。这位表姐夫,比卜姐大10岁,在黑龙江一个烧砖的窑场干扣土坯的苦力活。每年初夏到窑场扣土坯,到秋后天冷回家,然后明年开春再去……这样赚点钱,家里生活就活泛些,他们生有两个男孩。

二姑父、二姑母在卜姐和表姐夫的照料下,安然度过他们的有生之年。

此后多年我在外边上学,就再没见过卜姐。

前年我返乡里,专程去嵩林小李庄去看望卜姐,她还健在,已经80多岁,头发已经全白,蓬乱着,双眼木滞无神,脚上穿着一双解放绿球鞋,已经看不出鞋面上原来的颜色。她木讷地两眼看着我,似乎在寻找她的记忆。但当我向她报出我的名字时,她摇摇头,看来她已进入失去记忆的老年痴呆。

眼前的卜姐,分明一个典型的“祥林嫂”!

邻居告诉我,她两个儿子也在同村住,不常过来。白天她就去捡拾废品,屋子还是当年二姑母在世时住的老屋,年久失修,墙皮已经剥落。屋子堆满了烂纸、矿泉水瓶、易拉罐之类,让人很难下脚。

我问及她生活和身体的状况,她也不回答,只是摇头,呆呆地望着我,不说一句话,看来她不只失去记忆,也没有语言表达能力了。临别时我给了她500元钱,她不推辞,赶忙收起来,装进衣袋里,好像生怕人抢了去。

我同她的大儿子通了电话,说明我的来意及同他家的关系,那大儿语调冷漠,语气中可觉察出他们对母亲是不孝顺的。

当年孝顺父母疼爱子女的有大家闺秀风范的、漂亮的卜姐,老境竟如此颓唐。我打了一个寒颤,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袭上心头。我落寞地离开了童年时那熟悉的常常去的卜姐家!

(19)二伯父的一家

我的二伯父与二姑母不是一类性格的人。二姑母待人温和、大度、宽容,二伯父却是一个脾气暴躁,待人苛刻,不与人为伍的人。二姑母不大愿意与他有更多交往。

二伯父叫王廷桂,在日伪时期曾在东北警察局混过事,好像还是个警察的小头目。我小时候在他家曾见过一张照片,照片上二伯父穿着警官服,手里握一把洋刀,威风凛凛。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二伯父脱掉那警官服,放下洋刀,改给共产党作事。

那时八路军经济困难,二伯父曾替八路军跑生意,据说他为八路军很赚了些钱。到解放战争后期,他在东北公安厅担任了总务科长。这段时间,应该是他一生中最磊落、最值得炫耀的光荣历史。但他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辽沈战役结束后,他坚决请求组织批准他还乡。

组织批准了他的请求。那时被战争破坏的铁路还没完全通车,组织给他发了路费,并且配备了一匹马,同意他还乡。

二伯父骑着马,奔走在还乡的路上。但随在他的马后,有公安厅的人追了过来,对他进行了例行检查。检查结果是:身上除了公家给他发的路费之外,没有一点别的钱物。后来才知道,当时公安厅领导怀疑这位老总务科长急于还乡,是裹携了公家钱财,因为当时总务科既管钱、又管物。

这次检查,倒是还了二伯父一个清白:这个管钱管物多年的老总务科长,廉洁清正,两袖清风,解甲归田。

我的二伯母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善于词辩,思路清晰,每讲一件事,他能说的头头是道,让你心服口服。她生有二男二女,四个儿女都是她含辛茹苦养育成人,所以儿女们对她十分孝顺。

说实在话,我一生对二伯父没有好感,对二伯母却敬爱有加。记得前些年我偕全家人返乡里,就和二伯母住在一个火炕上,二伯母总是把子女们寄给她的、平常舍不得吃的巧克力之类,给我的孩子们吃。堂兄传璞知道我喜欢睡热炕,每天晚上都把炕的热热的。而他自己却搬出去寻宿。

我的大堂兄王传贤(后改名王巨文),抗日战争时参加八路军,做了军医,直到离休。二伯母的两个女儿秀莲、秀芝,远嫁他乡,和母亲离多见少。唯一在二伯母身边照顾她的是我的堂兄王传璞。

我的堂兄王传璞,也是我在渤海中学时的同学,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半路休学,没有能穿上干部制服,吃上“官饭”,在家做了一辈子农民。他为人平和、厚道,做事稳健,能忍辱负重待人。他孝顺母亲,冬温夏凉地服侍母亲一辈子,直到把母亲养老送终。

我在外做事多年,是反家里有些马勺碰锅沿的难办的事,我总是让他去解决,他总是尽心尽力去平息,在村子里,他是王家的族长。

二伯父回乡之后,过着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但是,在外头混事多年,使他有一股一般百姓不能有、也不敢有的傲气,他瞧不起村里的干部,并由此惹出许多麻烦事。

他的长子王传贤抗日战争时就参加了八路军。参军前,王传贤正在读书,有一次他去向二伯父要学费,正赶上二伯父赌博输了钱,他怒火顿生,把气撒在要钱的儿子身上,拿炉捅条把儿子打跑。王传贤于是离开了家,参加了八路军。

儿子参军,二伯父按规定应享受军属待遇,应该有人代耕(即村上派人对军属家土地帮种、帮收)。但是,因为他对村干部有所得罪,所以村支书王德厚对他进行报复,不给他家代耕。

这件事使他十分恼火,他到处告状,说村支部书记王德厚迫害他。父亲因忙于工作,亲戚朋友间的一些杂事不太过问,二伯父又跟我说王德厚如何如何坏,如何如何鱼肉乡里迫害他。

当时我正在乐亭师范学校读书,听了二伯父向我介绍的王德厚的一些情况后,于是我给《唐山农民报》写了一篇稿子报导这件事,题目是《村支书王德厚不给军属代耕》。不久,报纸在“读者来信”的栏目里发表了这篇稿子。稿子发表后,就更惹怒了王德厚,他发动村民给报社写信,说我的稿子内容如何如何失实,又说“别有用心”之类。报社把这些来信转给我,我自然又把我所掌握的材料回复报社,报纸就没再发王德厚发动村民们写的反驳我的稿件。这之后,王德厚对二伯的迫害就更加变本加厉了。

不久,二伯父所在村庄的一个妇女到公安机关告状,说二伯父强奸了她,并说二伯父曾两次强奸她。第一次是一个晚上,在二伯父家里,并说那天二伯父家里人都去看戏了,家里没人;第二次强奸她,是在两个人去赶集的路上。

这个妇女是村子里一个有名的破鞋。她说的那第一次强奸她的晚上,除二伯父长女王秀莲去看戏之外,二伯母和我的堂兄王传璞都在家里,一个晚上都没出过门,所以强奸她的事,完全是捏造的。

所谓第二次强奸她是半个月之后,去赶集的路上。从第一次强奸到第二次强奸她,时隔半个月,被害人没有报案,又跟“害人者”去赶集,发生第二次强奸,才报案,这本身就不合情理。况且时间是严寒冬季,庄稼已经收割,一马平川,赶集的人来人往,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公安局受理了这个案子,并在侦察之后转到法院。

冀东地区的老百姓爱告状,这大约是受“杨三姐”告状的启发和影响。杨三姐乳名杨三娥。是冀东滦南县人。她的二姐杨二娥嫁给本县富家子弟高占英,高占英与其五嫂金玉有奸情,嫌杨二娥碍眼,于是下毒手杀害了杨二娥。杨三姐告状为姐姐申冤,历经千辛万苦,一直告到天津高等检查厅,使冤情大白,终使高占英被判绞刑。

杨二姐告状的故事在冀东影响深远,直到现在冀东老百姓都爱告状,大概就是受杨三姐的影响吧。

二伯父这个案子就引起父亲和法院彭姓院长之间的分歧。父亲指出这个“被强奸”妇女供词的许多不合情理及前后言词的矛盾,认为这里边有很多人为因素,证据不足定罪。彭姓院长却不这样看,可能夹杂着他同父亲之间的私人恩怨。

当时法院刚成立,公安局与法院之间常在办案上有些分歧。父亲做公安工作多年,他对案件的审理、量刑的轻重,都有比较丰富的经验。而那位彭姓院长呢,既不熟悉业务、又刚愎自用。这位彭院长是工农干部,文化水平低,经常在宣判中把判决书念错。比如“怙恶不悛”这个司法界常用的词语,他竟然读成“古(怙)恶不俊(悛)”。这些,对于一个工农干部也难怪,但是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将判决书上的时间“1951年”念成“1915年”,弄得去听宣判的人目瞪口呆。父亲与他的分歧,不是在他常念错判决词,而在一些案情和量刑的看法上。

我虽然当时正在读书,也介入了这件事。一是我给《华北人民》杂志社又写了一篇稿子,对王德厚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恶行进行揭露,这篇稿子在《华北人民》杂志上也刊登了。

此时二伯父却以强奸罪被判一年零两个月徒刑。

我觉得这是一件冤案,于是我又写了几千字的材料,亲自送到当时设在北京的华北局告御状。华北局当时地址在北京东城交道口附近,书记是刘澜涛。那时全国来北京上访的不多,不像现在上访的多如过江之鲫,更不像现在当局对上访人员动不动就送去劳教。当时华北局接待我的同志,把我安排在华北局招待所,并且在招待所吃饭不收费。那是我第一次进北京,看到当时北京的繁华,在我们县城连汽车都很少看到的我,简直是眼花缭乱。

华北局负责接待的同志,认真看了我写的材料,还就几个具体问题进行了询问,然后将材料附信转给了当时担任乐亭县县委书记的李新华。

在我从北京回到乐亭不久,县委书记李新华通过学校找到我,他亲自带几个人和我一起到了二区区公所(即王德厚所在的区),把那个妇女找来讯问,那个妇女又装疯卖傻、添油加醋地哭诉一遍她“被强奸”的经过。

李新华似乎也没认真听那妇女的哭诉,那哭诉似乎是只说给我一个人听的。然后,李新华点点头,面向我说:“你看怎么样!”李新华那没说出的潜台词应该是:不像你说的,这是一宗冤案吧!说实在的,那时我只有16岁,从来没经历过、也没听说过这类事,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我真不想听,我只得未置可否。

后来,我听说材料又回报华北局,大约是肯定了这个案件判案的正确合理。但其中有一点涉及到我父亲,就是“公安局胡晓川,袒护包庇其兄王廷桂……”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此后,父亲以支援企业建设的名义,调离了公安局。

当时,我虽然涉世不深,但却了解了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世上该有多少不合理的事,不能还他的真实面目,让人气破肚皮!

出狱后,二伯父靠串学校卖文具维持生计。他一生与二伯母离多聚少,两人感情不深,二伯母对二伯父也没有好印象,经常在孩子面前说:“是我把你们拉扯大的,爸爸没管过你们。”事实上,二伯母在生活极端艰难的情况下,一手把孩子们养育成人。二伯父对儿女缺乏感情,在儿女小的时候,他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经常恶言恶语说出一些伤感情的话,伤了儿女们的心。因此,儿女们对二伯父也没有感情。到老年时,他与二伯母竟然分居了,这在当时农村老年夫妻间是绝无仅有的。

二伯父只身一人度着他的风烛残年。他瑟瑟地躲在土改时分的破屋里,走完他人生道路中的最后一程。

(20)浪迹天津卫

1952年初,父亲奉调河北省邯郸市磁山铁矿工作。

当时我正在乐亭师范学校读三年级,父亲调动工作,就牵扯到我家搬迁和我的转学问题。当时家里除了母亲,我还有两个弟弟,大弟传第13岁,小弟传玉4岁。

当时师范生转学,只能转入对口的师范学校。但受乡间“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的影响,我不太愿意做教师,是属于师范生里那种专业思想不甚巩固的那一类,所以我就没转入对口的武安师范学校。

我到了天津,去投奔在天津工作的五叔。

天津市是中国大陆三大经济、金融、贸易和航运中心之一,经历600年的沧桑变化,特别是近百年来,造就了天津的中西合璧、古今兼容的独特都市风貌,“近代百年看天津”成为世人共识。

我为自己能有机会来到这样一个繁华如梦的东方国际大都会,感到无比荣幸,无比自豪。

我的五叔叫王廷荣,是父辈行辈中最小的一个。五叔小时候跌跤,留下终身不愈的残疾,受伤的腿比好腿短2寸,所以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生活还能自理。他幼年刻苦自励,在本县读完初中,做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

他是在天津解放时进城干部,在天津市政治学校(后改为天津市委党校)工作,是行政12级干部。当时行政12级属于高干。

在战争年代里,五叔的腿疾一直得不到治疗。进城后,医疗条件好了,五叔想治好行动不方便的腿,于是住进天津市人民医院,一位方姓骨科专家为他做了矫正手术。手术的结果,不但没有治好他的腿,反倒比以前更坏,要驾着双拐才能走路,生活也变得不能自理了。

五婶也是个老干部,她十二、三岁就参加了革命。起初为一个县委书记当保育员,在他家照顾小孩。那时五叔担任县委会秘书工作,按当时规定,在县委工作的人必须是党员,所以五婶在没到入党年龄就破格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五叔当时享受供给制待遇,他吃小灶。吃小灶的都是12级以上的“高干”,他们有一个专用的小食堂,开饭时就都去小食堂就餐。当时在政治学校够级别吃小灶的干部不足10人,菜都是现炒。五叔因为行动不方便,每顿饭就由我到小灶饭堂去打。

小灶食堂的厨师工作十分耐心,每次我去打饭,他都要按小灶的标准把菜一样一样的炒一遍,然后又一样一样装进一个特制的能保温的两层提笼里。

每天为五叔打三餐饭是我的主要任务,另一个任务是为婶母买菜接送孩子。每星期一我要把五叔的长子树青(即我的堂弟王战生)送到重庆道(后搬唐家口)幼儿园,星期六再把他接回来。我这个堂弟从小不坐汽车,怕闻到汽油味,那时没有出租车,所以我每次去接他都要雇三轮车。

五婶文化程度很低,进城后五叔一直想提高五婶文化水平,曾多次送她去工农速成中学学习文化,但多次学习,多次失败,她文化水平并没有一点提高,写字总是歪歪扭扭的错别字连篇。

五叔是一个十分正统的共产党员,他经常给我描绘他想象中的共产主义远景,他所说的共产主义不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也不是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而是将来他能有一间很大很大的四白落地的书房,书架上摆满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这就是他想象中的共产主义远景。

从他给他的几个孩子取名,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紧跟时代潮流与时俱进的人。

长子王战生,是战争年代生人;次子王镇生,是镇压反革命指示下达时生人;三子王津生,是解放军进入天津时生人;女儿王进军,是1956年中央提出“向科学进军”时生人。这些名字都带着明显的时代色彩和烙印,也标志着他所走过的革命历程。

当时的政治学校,是一个改造、培训国民党撤退时留下的旧职员和旧知识分子的地方,学员来自社会各界,大多是成年人,有的年龄还很大。五叔担任他们的班主任,给他们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灌输新思想,促成他们的思想转变。经过培训,再分配他们适当的工作。

那时我经常看到五叔挑灯苦读马恩列斯的著作,对我也经常进行政治说教。那时我就觉得,他对共产党、毛泽东信奉和崇拜,到了基督教徒对耶稣那样虔诚的地步。

五婶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共产党员,思想随时与党保持一致的。只举一个例子:1953年3月5日斯大林逝世,她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哭得犯病,被送进医院抢救。这种“阶级感情”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出自她的朴素的阶级意识和阶级感情。

后来五叔又调任图书馆担任馆长,馆员中很多是旧知识分子出身,有些人还有历史问题。五叔经常写材料,向上一级党组织汇报他们的言行。记得馆员中有一个叫耿直的人,他把毛主席像夹在两腿之间,五叔认为这是污辱伟大领袖画像,认为是反革命行为,应按现行反革命治罪。他把事情经过以及耿直的所作所为写成系统的材料,汇报给领导,可是领导对这件事却未置可否,迟迟没有表态,由此他对学校领导充满怨气。

1957年夏天,反右派斗争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当时我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家里来电报说,母亲病危,让我回家。当年因为要反击右派,学校决定不放暑假,学生都要参加反右斗争,一个都不能少。为了我请假回家探视母亲病的事,师范大学校党委宣传部部长张刚还专门找我谈话,动员我留在学校参加反右斗争,不要回家。

在天津的五叔也写信教训我:“这次反右派斗争对你是个极好锻炼的机会,应该积极投入运动中去,捍卫党,捍卫革命事业!”

万万想不到的是,当暑假快结束我到天津去看五叔时,市委党校院子里贴满了“打倒右派分子王健民”的大字报,原来是五叔已经被划成右派,在隔离审查了。

后来听说,是因为领导对耿直等久久不加处理,对他写的材料不作答复,他对领导有怨气,给领导提了不少意见,就以反领导等于反对党的罪名被划作右派,过去那些被他“打小报告”的人,自然成了反右的积极分子!

此后,五叔就在屈辱煎熬中度过他的晚年岁月。他被监督劳动,打扫楼道,清洗厕所,游街示众,挂牌批斗……他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但是,他仍然对马列主义坚信不移,对毛泽东思想虔诚无比。

大约是过了几年之后,他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调离党校,担任天津市红桥区图书馆的一般工作人员。因为对被划右派不服罪,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又给江青、王洪文写信,申诉自己冤情。那信的底稿藏在他内衣衣袋深处,好像唯恐被别人翻出去。我到天津去看望他时,他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信的底稿掏出来给我看,他又认为王洪文、江青就是党。

尽管他把信藏得那么深,那么秘密,但还是以五类分子反攻倒算受到批斗,除挂牌子游街示众的时间之外,他要扫楼道和厕所。

晚年五叔成了植物人,在他弥留之际,已经难于吞咽,不吃不喝。照顾他的五婶发现,只要在他耳边说一句“毛主席说让你吃饭”,他就真的张开嘴吃饭。

五叔对子女教育也是十分严格的,为了使子女受到良好教育,他把刚满7岁的长子王战生送到北京汇文小学读书。

子女们也耳濡目染地受到五叔的熏陶,在为人做事上都从不越雷池一步..

他的长子、我的堂弟王战生,在北京读书近10年。1966年正当他准备考大学之际,风起云涌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只得放弃升学的初衷,加入上山下乡的队伍之中,因为他是黑五类子弟,建设兵团不允许他去。他就悄悄地登上北去的列车,到兵团说明他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的决心,他的诚心,感动了兵团的领导,经过研究,兵团把他留下了。

由于他的刻苦自励,这个黑五类子弟在兵团入了党,担任了兵团的人事干部。他在兵团娶妻生子,度过10年兵团生活。

在知青中,他是最后返城的。

回到北京,他应聘到海淀区税务局工作,担任过海淀区税务局的办公室主任、人事科长、教育科长等职务。临近退休,税务局又安排他负责咨询答疑,别人的官越做越大,而他的官越做越小,他是税务局中唯一的一个负责接听客户电话的处级干部。他不会钻营,也不会作官。

他办事循规蹈矩,十分古板。在他担任税务局教育科长时,经常去给各税务所干部讲税法课,得到一两千元的讲课费,他也到局的税政科去完税。税务局的人都笑他的迂。

一次,局长到他办公室,发现他正在呼呼大睡。上班时间睡觉,这让局长很恼火,那之后,局长就安排他去接待客户,接听电话,这样他就没办法在上班时间睡觉了。他的确嗜睡,平时晚8点就要睡下,每天中午饭后也睡。他的小外孙女和他开玩笑说:“太阳都照屁股了,你还睡,真是个睡(税)务干部!”

其实,局长和他小外孙女哪里知道,当年五婶在战争年代过封锁线时,为了不被敌人发现目标,给尚在襁褓中的堂弟吃了过多的安眠药,留下了他成人之后嗜睡的痼疾!

五叔对我的学习也十分关心。那时我在他家住,除了做一些帮他打饭接送孩子之类的活之外,其余时间安排我学习文化知识。我准备升学,可是平面几何还没学过,自学有困难的地方,他就请他同事中的文化高的人给我辅导。就这样,不到半年时间,我学完了初中平面几何,对高中的学科也有涉猎。

1953年夏天,我被天津师范学校(中师)录取,自此进入读书不要交学费而且白吃饭的三年中师生活!

我一生都感谢五叔五婶,是他们给我搭建了一个走向社会、走上人生、走进知识殿堂的舞台。如果没有他们,至今我可能还是渤海边上一介愚昧的农夫。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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