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下放人民大学农场劳动锻炼

因为我是在人事处挂起来的多余人,派不上用场,1961年4月,人事处通知我到人民大学农场下放劳动锻炼。于是,我拖着行李到农场去报到。

人民大学农场在丰台区看丹乡,有几十亩地,是北京市批给人民大学作为劳动锻炼用地。下放到这里的有三类人,一类是“反右”时被划为右派的,一类是历史有问题的,第三类是一般下放干部。一般下放干部,又分三类,一类是在历次运动(如肃反、反右)有问题的,二类是由于各种原因受过组织处分的,三类是轮流下放的普通干部。显然,我属于第二类。

农场场长是校党委办公室主任戈平。除场部外,下设两个生产队,我被分到生产二队,全队有10多个人,记得有计统系王传伦教授,法律系吴山教授,附中数学教研组组长阎士文老师,还有一些是反右被划为右派的和历史有问题的人,队长是计统系办公室主任王紀霆。

我从小生在农村,长在农家,农活对我并不陌生。育苗、插秧、浇水、除草,我比别人都更能干。

农场环境比较宽松,没有那么多人眼睛盯着你,也没有人打小报告。

当年7月1日,。王紀霆下放期满被调回学校,场部让我担任队长。王紀霆回校前曾向我交待说:“计统系右派陆戈,是陆定一的侄子,18岁被评为讲师,人有点骄傲,你要注意。王命先是王稼祥的儿子,是历史反革命,要注意他的动向。还有小胡是学生右派……”

让我大惑不解的是,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的王稼祥,当时只有30几岁的儿子怎么会是“历史”反革命?

我历来缺乏阶级斗争观念,什么右派,什么历史反革命,与我不相干,只要他们好好劳动,完成劳动任务,我就尽到责任了。

我们宿舍共住8个人,自从我当队长之后,宿舍也有了变化,白天干活,晚上各行其是,陆戈在读《古文观止》,小胡在拉胡琴……

18岁被评为讲师的陆戈,像王紀霆所说,人确实很聪明,各种报表交给他,他一会儿就给你做出来,文不加点。

而那个“历史反革命”王命先,他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很少和别人沟通。他对人很戒备,最初是凡有事要问我,总是毕恭毕敬哈着腰“王队长”长,“王队长”短的,表现出一种谦卑。但是,他看到我对他并不怀有敌意,因而对我也不像对别人那样戒备,终于称我“老王”了,并且向我坦露了他的经历:

王命先长我10岁,他是1925年生人,是王稼祥原配夫人查瑞香所出。查瑞香在月子里因病去世,所以王命先对母亲没有一点记忆。而王稼祥在儿子还没出世时,就离开了家乡参加革命。王命先在亲友的照顾下,在家乡生活了24年。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初,王稼祥即将赴苏联履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首任驻苏联大使,才把他接到身边,父子才得以相见。那是在1949年3月,王稼祥在紧张繁忙的赴苏准备工作之余,十分挂念家乡,想念自己没有见过面的儿子,便通过各种关系寻找自己的儿子王命先,并给他写信,希望他能到北平来。于是,王命先带着妻子(当时他已经结婚,并生有一子)和儿子辗转来到北平,素未谋面的父子终于见面了,自是一番详谈。没过两天,王稼祥把中南海的住处整理好,便接儿子一家在此住下,并安排王命先进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

王命先在华北革大毕业后,被分配到《人民空军报》做联络工作,一年后又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学习,1954年毕业后留校任教。

文革中,中国人民大学计统系的“造反派”,舖天盖地地贴了王命先许多大字报,揭发他的“罪行”,他不堪重辱,跳河自尽了。他是人民大学第一批被迫害致死的教师。

那个学生右派小胡,饭量大,发给他的一个月的饭票,他半个月就吃完。吃完饭票之后,他就坐在床上,披着袄,不说话,也不去劳动。大家只得给他湊饭票。那时谁的饭票都不够吃,湊饭票就越来越困难,于是,我让他的同学(也是“右派”)替他管理饭票,每天发给他一斤。

小胡吃不饱,就想出一个办法,每天晚上,别人睡下,他就去地里捉刺猬。他捉刺猬很有办法,脱光脚,轻轻走过去,不出声响,等到刺猬发现,已经被他用鞋子扣住了。

回来后,他就扒掉刺猬皮,用砖头支上脸盆,再找些柴,炖刺猬肉。那刺猬肉比鸡肉嫩,更比鸡肉香。

农场公休,我就回天津,这时淑蕙怀孕已经3个月,我们在天津东局子营房(淑蕙在66军子弟小学教书)有了自己的住室。

大约是在当年秋天,人事处通知让我回学校谈工作调动,人事科长毕风问我:“既然不能调到天津,是否可以调到天津附近。”我问他调到哪儿,他说:“到霸县怎么样?”我说:“霸县到天津,并不比北京到天津方便,我不去。”他又指着地图说:“去清武行吗?(堂堂人事科长,竟然把地名倒着念,把武清说成清武)”我说:“清武更不去。”

我们谈的不欢而散。

我当天回到农场,那时中央公布了12条,强调劳逸结合,农场冬天也没有多少农活,我既可以在农场读点书,也可回天津休息。

1961年12月31日18点15分,我们的女儿呱呱坠地,她的第一声哭,带给我们的是无比的欢乐。

她是在困难的、饥饿的1961年最后的一天、最后的几个小时降生的。她带给我们的礼物是:当年全年的布票,一个月的粮票、副食票。在那饥饿难捱的岁月,这可是大事。

接着是为女儿取名,她生在除夕,我们想叫他“王夕”,但“夕”字含有夕阳、落日、黄昏的意思,虽与她生辰相合,但不吉利。叫“王希”,又觉得“希”是俗字,重名定多。于是我们定下,就谐音给她取名叫“王曦”。

月子里,淑蕙就住在娘家,有她母亲照顾。满月后,我们搬到东局子营房。因为56天产假之后,淑蕙就要上班。

一个月之后,孩子会笑了,睡梦中她竟然笑出声来,不知道她梦见什么高兴的事。我们在她的床头挂一个红布条,她目不转睛地在看,她就是从这个红布条开始看世界万物的。

就这样,白天我看孩子,洗衣服,洗尿布,晚上淑蕙带孩子。好在那时有食堂,孩子有奶吃,省去做饭买奶粉等等的琐事。

但是,我也得时不常去农场应个铆,在我去农场期间,淑蕙就把孩子放在床上,好在孩子不会动。待她会动时,淑蕙就用一个两边装满沙子的布袋子把她围起来压住,免得爬到床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自从有了女儿,我时常想起我已故的母亲,想起我在病榻上的父亲,他们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把我们养育成人,该是多么不容易。父母之恩,我无以报答。

1996年在迁葬父母的坟茔时,墓碑碑语我写了这样的话:“养生送终失您意,含辛茹苦顺我心。”

春节前夕,父亲所住的医院发来加急电报:“父病危,速来”

接到电报,我如五雷轰顶,心如刀绞。我想,两年来,父亲一个人住在邯郸矿山医院,我没能在他身旁照顾他,伺候他,没能尽到一个做儿子的孝心,一种疚歉之情敲击着我的心。

当我赶到邯郸矿山医院时,父亲已经出现严重心力衰竭,卧床不起,靠镇静剂维持强烈的心悸。

人都说,亲情可以疗疾,亲情可以治病。没想到,自我到邯郸之后,父亲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自己竟能下床活动了。

春节就要到了,我想和父亲一起过年,但老人家一定执意让我回天津。因为他知道王曦初生,淑蕙一个人照顾孩子有困难,我没违父命,回到天津。

近几年,医院曾多次为父亲报病危,但他总是以坚强的毅力度过一次又一次险境。当年他在战争年代里,也是以这样的毅力,躲过敌人的抓捕。

没想到他的老境竟这样頽唐……

(39)人大附中岁月的开始

1962年3月,人事处通知我到干部科找科长毕风。

进到毕风办公室,我没打招呼,也没说话,坐在椅子上,瞅着他。他大概意识到我们上次谈话的僵持,主动说:“上次调你到霸县、清武(他又把武清说成”清武“)你都表示不愿意去,附中现在缺语文教师,你去不去?”我说,可以考虑。

这两年,我和人事干部打交道多,觉得人事干部都是很有耐心的,当你硬时,他就软下来,当你软时,他就硬起来。

我决定去附中还有个原因,就是想做点实事。毕业两年多,一年在农场劳动,一年给上课的老师改改作文,做点辅导。那时正处在由天灾和人祸造成的大饥饿中,中央公布了12 条,强调劳逸结合,我几次去学生宿舍辅导,都发现他们不是睡觉就是打扑克,根本没有人在学习。人大和师大不一样,是培养当官后备队的殿堂,而不是学堂。

附中虽然隶属于人民大学领导,但还是一个比较相对独立的单位。离开人民大学这座马列神学院,我毫不觉得可惜。

当时附中教师缺额,从人大各系抽调一批教师支援附中,调到附中的除我之外,还有党史系的柳成昌,哲学系的司有仑,俄语系的方志强,理科系的华之斐、冯亚保、戚志廉等人。

于是,我到人大附中报到。接待我的是教导处的冯志荣老师,安排我住宿的是总务处的魏永吉师傅。

当时人大附中在校生包括两部分人:一部分是从全国各地抽调来深造的,像我国第一次登上珠峰的登山英雄屈银华这样的工农干部,称做“工农班”,另一部分是普通初高中学生,称做“普通班”。还有一个班叫“师预班”,是北京师范学院的预科班,在我来人大附中时,这个班已经结束。

来人大附中之后,我首先观察了办公楼里的“领导层”:这里的最高领导机构是校长室,在办公楼的一层,是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右边一间是校长邸文彧,左边一间是副校长董桂芬(董放),中间的屋子是校长秘书宋丹办公的地方。

其次,是教导主任办公室,是教导主任石维新和此后调来的贺平办公的地方。

下面设两个处:教导处、总务处;两室:校医室、财务室。在办公楼办公的,包括领导层在内,只有十多个人,而当时学生有1000多人。

那时的人大附中,是小国寡民的管理方式,不像现在的人大附中,副校长就有近20人,校长助理就有几十位。

人大附中的前身是工农速成中学。劳动模范郝建秀、杭佩兰、陆阿狗,女扮男装的战斗英雄郭俊卿,作家高玉宝,都曾在这里学习过。

在人大附中报到之后,教研组安排我担任高中64级两个班的语文课。我是在学期中间接课的,原来教课的杨老师,因照顾家庭关系调离附中。她是老教师,课教的好,而我是一个没上过讲台的新教师,接她的课确实有一定的困难。

语文教研组组长是张帆先生,他解放前曾干过报馆工作,旧学底子厚,对年轻教师要求严格,是凡新来的教师上课,都要试讲。试讲通过,才能上讲台,试讲通不过,就要继续进修。有的教师来人大附中一年多,也没获准上课。

我试讲的课题是茹志鹃的小说《百合花》。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大致意思是:

“我”在被分配工作时,结识了一个老实,害羞的通讯员,通过我们的谈话得知他是“我”的老乡。在为部队向老百姓借被子时,他开始找一个新媳妇借,却没有借到,“我”得知后来帮他,最终借到了那床新媳妇的嫁妆——红底上缀有百合花的新被子,他还把衣服挂破了。后来,他回去了,给我留下两个干馒头。“我”则找了几个妇女帮忙给伤员擦洗,其中就有那个新媳妇。开始,送来一个通讯员,“我”还紧张了一下,发现不是他后才放心。后来,又送来一个通讯员,看见那个挂破的衣服,“我”才知道是送我的那个小通讯员,很担心,后来从小通讯员的战友口中得知,他是为了保护医护队才受伤的,待医生来后,他已经牺牲了,而那个新媳妇却在专心致志地为他缝衣服上挂破的洞,最后,新媳妇把自己的作为嫁妆的被子盖在他身上。以表对他的敬重。

小说情节十分简单,但却是一篇有争议的小说。当时正在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以战争为背景的文学作品,都是批判的重点。海默的《打狗》、和我一起编辑《蓓蕾》月刊的萧平的短篇小说《三月雪》等,都在被批判之列。《百合花》也有人认为是宣传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作品,也在争论中。但是茅盾先生肯定了它。

我不能把这些学术界的争论带给学生,我只对小说情节结构、人物形象、写作手法进行了分析。对于作品的思想内容,我有意回避了。

听我试讲的都是高中语文教师,印象里记得除张帆之外,还有张广酉、朱明瑞、杨爱瑜、蒋广恕、杨俊、鲁善夫等,他们都有多年教学经验。面对他们试讲,我是有点紧张,但是,我的试讲终于被通过,并且他们对我的试讲,还觉得很满意。

就这样,我在人大附中开始了30多年的语文教学生涯。

语文组的矛盾很多,主要是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整人的和被整的人之间的势不两立的矛盾,每到星期六政治学习时,有的人就找个由头吵个不可开交。教研组长张帆,是个好好先生,他不是党员(后入党,预备期满又被除名),压不住阵脚。每次政治学习,都是不欢而散。

我新来乍到,每天只是忙着备课、改作文,从不介入任何矛盾。闲时也跟团支部的王秀华、刘书艺、宋丹几个年轻同志摆摆龙门阵。

我同宿舍的是一位比我大十几岁的语文老师,他叫郭林工,我们相处得很好。郭老师社会经历比较复杂,能说会道,处事圆滑,课讲得生动,但是多有哗众取宠、插诨打科的话,弄的一些同学很反感。

那时他是中教三级,按当时人民大学规定,中教四级以上,配备沙发椅、布面床,每个月有半斤豆,半斤糖,称“糖豆干部”。我们新来的老师,只能坐硬板儿椅,睡硬板床,既无豆,又无糖。

附中的人际关系不像人大那么复杂,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校长邸文彧,是三八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他宽容大度,平时不太管学校的事情。具体管事的是教导主任石维新、贺平等几位。

在我教的学生中,有在电影《红旗谱》中扮演小虎子的陈帆,有著名作家胡可和戈扬的儿子胡小胡,有后来成为我女儿老师的杨凤墀、冯筑生等。大约是我年龄和他们接近,他们和我的关系都很好。

这半年,我忙于教学,几个月都没能去看看我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我觉得我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暑假前,淑蕙来信说,组织上准备调她到北京军区装甲兵司令部子弟小学工作,征求我的意见,我自然同意。于是她办理了调动手续。

趁着暑假,我们就忙着搬家,好在那时我们东西不多,天津部队派一辆马车,就把我们连人带东西送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北京的七月天,骄阳似火,干热干热,屋子里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女儿长了一身痱子,伸着小手去挠,那稚嫩的小手像挠在我们的心上。

自从春节前父亲报病危之后,一直住在医院,我们决定趁暑假去看他。也顺便就近去看看淑蕙在河南郑州工作的姐姐。

父亲住的是邯郸磁山铁矿矿山医院,见到我们,他自然很高兴,尤其见到刚满半岁的小孙女,更是高兴万分。父亲在战争年代就患有肺结核,他怕传染我们,多年来都是分开餐具、分桌吃饭,不许我们动他的碗筷。他喜欢小孙女,但不允许小孙女接近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她笑。

和父亲住了一周,我们动身去郑州淑蕙的姐姐家。淑蕙的姐姐周淑英和姐夫于希忠,是1958年从北京下放到郑州铝业公司工作的。两个人都做财务工作,工资也比我们高,生活过得比较充裕。

在我们离开郑州之前,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尴尬事。在我们临来之前,姐姐写信说让我们从北京给她买一件塑料雨衣,那时塑料产品刚问世不久,价格昂贵,一件雨衣竟花去我们一个月工资的四分之一。当我们把雨衣带到郑州时,姐姐说雨衣已经托人从上海买到,让我们把雨衣拿回去自己穿,这样我们就拿不到买雨衣的13 元钱,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回北京买火车票的钱。

俗话说,“一个铜板难倒英雄汉”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让淑蕙腆着脸向姐姐借10元钱,才狼狈地回到北京。

此后我们按姐姐的要求,从北京买一些价值相等的东西寄给她,算是还上这10元的欠债。

那时我的工资56元,淑蕙工资54元,三口之家,在那个温饱都得不到保障的时代,我们在北京算不上最穷的人。

(40)当爹当娘一肩挑

淑蕙带着刚满半岁的孩子,到北京军区装甲兵司令部子弟小学上班。这个小学,设在南口装甲兵部队的一个营房里,学生都是装甲兵部队子弟,平时吃住在学校,每两周回家一次。老师既要管教学又要管生活。

和学生一样,淑蕙每两周带着刚满半岁的女儿回家一次。那时从南口到北京,没有像现在那样方便的公交车,要坐火车到西直门车站(现在的北京北站),再转乘32路(现在的332 路)汽车到人大附中,到家常常是在夜里10点之后,第二天中午又要赶火车回南口学校上班。

教师工作是十分辛苦的,淑蕙比别人更辛苦的是,她既要管学生,又要管自己的女儿。白天上课,晚上带孩子,由于过度劳累,不久她腰疼不止,到医院尿检,红血球满视野,医生诊断是急性肾炎,她住进了解放军二六二医院。

就这样,把刚满周岁的女儿丢给我,我只得又当爹爹又当娘。

1953年的春天,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过去,物资供应奇缺,孩子断奶,饿的哇哇哭,只得打些糊糊给她吃。我去上课,孩子没人看,就送到楼下姚学元老师家,请他母亲姚奶奶帮忙看。三天后,奇迹出现了,女儿竟然会走路了,姚奶奶领着她竟能围着操场400米跑道走一圈儿。

淑蕙病情较重,床头加了蓝布条,是特护,吃低盐伙食,大夫不让下床活动,每礼拜我都领着女儿去医院看她。

我既要上课,又要带女儿,实在顾不过来。于是经人介绍,把女儿托给在复兴门住的一家人家,对这家人家我一点都不了解,只是一次三弟去看侄女,看见这家人在吃白面烙饼,而女儿在桌子上啃窝头。三弟一气之下,当时就把孩子接回来,我们也不再向这家人索要孩子入托时交给他们的粮票、油票和托儿费。

女儿在呀呀学语,似乎懂了些人事。只要抱她出屋,她就挣着说:“不(去),不(去)……”那意思好像是说,不再去这家吃窝头。

经几个月的治疗,淑蕙的病终于痊愈出院。医院开了一个月的假条,女儿有了妈妈照顾,欢快多了,她每天偎依在妈妈的怀里,一刻不离开,好像生怕妈妈再走掉。

我们决定把她送到幼儿园。当时人民大学幼儿园要满3岁的孩子才收,而女儿刚刚一岁半,我们只好把她送到西安门一个街道办的托儿所。这半年淑蕙住院,女儿连裤子都没有,淑蕙就用我们的旧衣服裁剪给女儿做了一条裤子。当一周后的礼拜六我去西安门托儿所接她,那裤子,破得像渔网一样,千疮百孔。

当我把女儿抱上公交车,车上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瞅着她,在他们眼里,那分明是一个没人管的流浪儿……

自从把女儿送到西安门托儿所,我们轻松多了。但好景不常,托儿所闹肝炎,好多家长把孩子接走,我们也怕女儿被感染,把她接出托儿所。

马上就要开学,我们再没有别的办法,经过商量,决定把她送到天津姥姥家去。

暑假前,学校宣布下学期的教学分工,我被分配教初中64级两个班的语文。人大附中语文组老教师多,论资排辈思想严重,如果哪位教高中的老师突然让他去教初中,会认为是降格使用,那会闹得沸沸扬扬,而哪位教初中的老师被调去教高中,那会感到无尚光荣。

我是新来的年轻教师,教初中高中无所谓。

我教的是64级三班和四班。三班班主任林克光,是同我一起从人大历史系调入附中的,他没有做班主任的经验,管的班乱哄哄的,自习课竟有学生坐在窗台上念书。

四班班主任刘荫基是一位做班主任多年的老教师,他工作勤奋,爱岗敬业,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一丝不苟。课堂上,学生坐姿端正,听课别无旁骛。课后,他就来征求上课老师的意见,问在课堂上有哪些人违反课堂纪律,不认真听课。如果有任课老师提出哪个同学的不良表现,他马上会找这个同学谈话,那被找的同学,走路腿会打哆嗦。

为此,“文革”中,刘老师吃了不少苦头。

多年以后,已经做了人民大学校医院院长的李建华,她谈起当年刘老师对他们的教育,一种敬意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从刘荫基老师那里学到不少管理学生的、做班主任的经验。

在我教的学生中,有今天成为著名画家的吴尔鹿,还有著名作家陈建功。

陈建功个子矮,同学给他取的绰号叫“小辣椒”,他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平时不多说话,为人低调。他的作文写得好,我曾把他的作文收到人大附中学生作文集里。离开人大附中后,他到京西煤矿当了采煤工人(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煤黑子”),他在做矿工时,勤奋写作,积累生活,写出许多篇优秀作品,他的短篇小说《丹凤眼》等,曾在全国多次获奖。近年他改作行政工作,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和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作品逐渐少了。

30多年,我在人大附中教过很多学生。有些学生在校学习时对老师毕恭毕敬,虚心求教,甚至不惜程门立雪。一旦离开学校,考取名牌大学,即便是第二天和老师走个对面,也不再打招呼。

陈建功却不是这样,即便他担任要职之后,也从不打官腔,不摆官架子。一次我请他来给人大附中文学社的同学讲课,他痛快地答应了。还一次,我的老同学洪镇涛准备出版一套中学生阅读的书,请他担任顾问,他也痛快地答应了。

前几年,在一个全国诗歌教学座谈会上,一位“评论家”说贺敬之的诗,政治口号多,缺乏诗味。而陈建功讲话开头却说:“我走上文学道路,首先要感谢初中教我语文的王传业老师,是他当年让我读贺敬之的《放声歌唱》等一些诗,培养了我的文学兴趣……”显然陈建功和这位“评论家”唱了反调。

陈建功为人厚道,他不溢人美,更不道人非。

此后,一次我和贺敬之谈到这位“评论家”和陈建功的讲话,贺敬之说:“从他(指”评论家“)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都不奇怪。”

一个教师讲课的效果,除了自身知识底子、教学技巧之外,学生的配合是一个重要因素。我教的64级两个班的学生,他们都很配合我,哪怕一点小事做得都很得体。比如有的班值日生,临到老师快进教室才擦黑板,粉笔灰在讲台上飞腾。四班卫生委员刘小滨知道我怕粉笔灰,每次上课之前,她都用湿搌布把黑板擦得一干而净。

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他除了把教材上的主要内容教给学生之外,还要用自己的文学艺术修养去熏陶学生。在我讲司马迁《荆轲刺秦王》时,我介绍了司马迁的《刺客列传》和司马迁写的几位刺客,还简单介绍了《秦始皇本纪》的主要内容,使学生对《史记》的主要内容有个了解。

《荆轲刺秦王》故事十分生动,在讲完这课书之后,学生心悬荆轲朋友高渐离的处境,于是,我又向学生介绍了高渐离被秦王击杀的后续故事。

多年之后,学生对当年语文课已经淡忘,说到荆轲的形象,他们还记忆犹新。

(41)我接了个烂摊子

1963年的暑假,学校让我担任初中65级四班的班主任,同时教三、四两个班的语文。我从来没做过班主任,而且接的是一个乱班。四班班主任是吴俶春,吴俶春是我师大校友,高我一个年级,比我早一年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直属汉语教研室,后来和我差不多同时调到附中。

四班学生很乱,吴俶春根本镇不住他们。他上课板书时,竟有学生将教案传给后边的学生,待他转身看到讲台上教案没了,问:“谁把我的教案拿走了?”没有人吭声。这时,一向调皮的马有庆跑上讲台,拿起教鞭,晃动着喊:“谁拿老师教案了,赶快交出来!如果不交出来,老师就生气了。”弄得课也上不成。

一次,他把班上一个叫刘海燕的同学找到宿舍谈话,他的宿舍只有一把椅子,为了让刘海燕也坐下,他去隔壁刘荫基老师屋子里借椅子,他刚出门,刘海燕就把门倒插上,待他借椅子回来,不管怎么敲门,刘海燕就是不开门。

像这样的恶作剧,在四班不是一宗。

接这样的班,对我该是十分困难。感谢刘荫基老师,是他把做班主任工作的经验告诉我。他告诉我,要搞好班集体,首先要培养干部,让干部把同学管起来。其次是抓调皮捣蛋的学生,就是抓两头,带中间。然后他又逐个分析每个调皮捣蛋学生的特点(他教这个班的地理),介绍他们的家庭、特点以及对付他们的办法。

他还帮我重新安排座位表,告诉我xxx和xxx不能坐在一起,xxx要坐在前边,在老师视线之下,xxx近视,xxx个子小,要坐在前边……他虽然只教这个班地理,对班上学生情况却了如指掌。

然后刘老师又在班上说:“过去吴老师做班主任,对你们宽容,大度,你们欺负他。新来的班主任王老师,他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你们如果再像从前那样,他可饶不了你们。尤其谭幼军你们几个调皮鬼,更要小心点。”他连哄带吓地说了一番,果然起了作用。

我第一次进教室,鸦雀无声,静得似乎能听到每个人呼吸的声音。我说:“学校任命我担任咱们班的班主任,我有信心把班上工作做好。你们都清楚,过去我们班有点乱,从现在起,我们要重打锣鼓新开张,现在我宣布……”

接着,我宣布了新任命的班干部名单,重新排定座位。

刘老师告诉我的“抓两头,带中间”果然起了作用,每天晚自习时,班干部轮流值班,坐在讲台上,一方面解答同学学习上他们能解答得了的问题,另一方面,照顾自习纪律,并作记录,每天把记录本送给我看,那些过去经常闹自习的同学,就怕记录本上记他们的名字,每天班干部送记录本,他们都伸着脖子来看,看记录本上有没有他们的名字,过去乱哄哄的像赶集一样的晚自习,变得安静了。

过去吴老师为了整顿晚自习纪律,曾想过许多办法,下过很多功夫。比如他把帽子放在讲台上,表示老师还没走,有时他又把自行车故意放在楼道里,表示老师还在学校。但是,这些办法,只能管一时,久而久之,就被学生看穿。

吴老师的做法,使我想起农村农田里的稻草人。稻草人是农田间用来驱赶鸟雀、防止其偷食粮食的偶人,因以稻草为之,故名“稻草人”。稻草人的寓意也指代现实生活中一种人,一种默默无闻,而又无私奉献,平平凡凡,却又不平凡的人。他们是值得尊敬,值得敬仰的人。

对于调皮捣蛋的几个学生,我定期给他们开会,先表扬他们在学习上的进步,然后再让他们自己找不足。这样,几个捣蛋鬼也开始有了进步。

班长杨玉萍、副班长马淑文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即便我两天不到班上去,班里也秩序井然,这样我的班主任工作也变得轻松了。

一次体育课,李桂英同学从双扛上坠下,小臂骨折,同学马上用自行车驮着她,送到北医三院住院。孙桂英父母都是工人,生活比较困难,同学就凑钱给她交了住院费,并且轮流看护她。

通过这样的活动,增进了同学之间的团结,增强了班集体的凝聚力。

多年之后,四班同学聚会,李桂英同学谈到当年情景,还对班上同学充满感激之情。

班上唯一敢跟我顶嘴的是一个叫谭幼军的同学。一次,我批评他星期日回校上晚自习迟到,他不承认,说我偏听偏信,那记录本是马淑文瞎记的。

谭幼军出生在一个高干家庭,父亲是将级军官,母亲是海淀区委组织部长,有干部子弟的优越感。

我做他的工作,跟他讲,你的爸爸妈妈战争年代出生入死,这是他们的光荣,你不能跟着沾光,你要继承他们的光荣传统。我又问他:“你爸爸是带兵打仗的,如果一个战士在战争中违反了纪律,他会怎么办?”

他说:“关禁闭”

我又问:“再严重呢?”

他说:“枪毙”。

我说:“对了,一个军队如果没有纪律,就不能打胜仗,一个班集体,如果没有纪律,就不能搞好学习。”

经过我不断的说服教育,谭幼军有了变化,他变得守纪律了,不久他被空军征召去做飞行员。

在他还没正式飞上天时,“文革”风暴来到,他的父亲被打成“苏修特务”,他从部队下来,街道办事处分配他去卖酱油。

他父亲落实政策后,他重新入伍,去学医。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担任了解放军309医院胸外科主任,远离了他卖酱油的生活。

四十年后我们又重逢,他已经退休。2006年我心梗住在西苑医院,他去看我,坚决反对我在西苑医院做手术,他说:“中医就是把脉开药方,不能玩刀。”这时,西苑医院已经请一位院士两次给我会诊,决定给我做6个支架,谭幼军和我的儿子王刚坚决反对,他们果断地把我转到北医三院。

北医三院心外科主任杨碧波,是谭幼军在309医院的老同事,后来在美国进修从医多年。由他执刀为我做搭桥手术。手术从下午3点开始,到5点50分,他从手术室给王刚和谭幼军发出信息:“手术成功,搭了4根桥。”

是谭幼军帮助我夺回生命,但此后不久他却患脑栓塞病倒在床。

今年春节前我去看他,他已经失去语言能力,不论你说什么,问什么,他只会含混地说“谢谢”。他家的将官楼正在翻修重盖,他住在临时安置房里,他的第二任妻子冯洁上班,有一位家政服务员照顾他。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松,眼睛看着我,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他病倒之前,每次见到我几乎都要说:“王老师,你语文从来没给过我5分,所以我去学医而没有学文。”

现在,他已经不会再讲话了……

我含着泪和他告别,他在服务员搀扶下,蹒跚地走到门口目送我离开………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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