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像神那样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吗?

雷·库兹维尔(Ray Kurzweil)言之凿凿地说:能,就在2045年以后。翻一翻《时代》周刊封面文章《2045:人类永生之年》(2011年2月15日)吧。

这既不是江湖术士又在忽悠秦始皇,也不是古希腊人在讲奥林匹亚诸神的故事,而是有根有据的科学预言,基于人工智能、电脑技术、生物技术和纳米技术的科学预言!

为什么2045年是人类永生年?因为库兹维尔相信,这一年他所谓”奇点”(singularity)将要来临。由于电脑能力的剧增,那时地球上的人工智能量将是人类智能量的大约10亿倍。届时,人工智能将与人脑智能兼容,人类将抛弃那转瞬即已老朽的肉身,用可以无限复制的人造身体或者装置取而代之。人类也可以将意识扫描或拷贝到电脑里,既不生病、也不衰老地永驻其中。当然,当今人类的电脑也可能变得越来越人性化,以至最后谁也分不清何为人脑何为电脑,或谁是人谁是机器,或者说对人脑和电脑进行区分已失去意义。

这时人类已摆脱死亡,长生不老已成为现实。

库兹韦尔认为,现今人类正在临近电脑智能化时代;这种电脑智能将不是简单、机械的推理和运算能力,而是超越人脑的真正智慧。到2020年代末,电脑智能将达到人类智能的水平。到2045年,人类大脑更将与电脑完美结合,产生一个尼采做梦也想不到的”超人”种族 — 电脑人。既然当今人类可藉飞机和飞船来扩大身体能力,征服那仅凭肉身决不可能征服的广袤空间,2045年以后的人类为何不能利用电脑来扩展智力?但”奇点”来临以后,人类的身体、思维和行为将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当今人类的种种特性将不复存在;当然,文明也将变得面目全非,与我们熟知的中国、西方或印度文明毫无相似之处。届时,人类将变成一种虚拟存在,君临银河系,扩张到宇宙深处,让奥林匹亚诸神也嫉妒万分。

人已成神。成为神,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终极命运。

问题是,在可见的将来,人类究竟会不会按库兹维尔勾勒的方向演进?

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这么说理由不止一个。例如他高估了电脑、生物和纳米技术发展的速度。又如他把技术与人类社会、政治、经济割裂开来看待,看不清作为整体的人类世界 的发展机制,这就必然导致片面地、过于乐观地估计技术本身的发展。再如他很可能大大低估了人脑的能耐。人脑之精密,之复杂,之神秘,决非现在的电脑所能匹敌。在无限深邃宏阔、像宇宙本身那样幽玄奥妙的人类意识面前,电脑就是再发展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仍可能不可企及,仍只能望洋兴叹。如所周知,在生机盎然、变幻无穷的自然语言面前,当今最先进的翻译软件也是十足的笨蛋,根本不可用,而翻译作为一门职业,在这个电脑能力日益提高的时代却蒸蒸日上,前景一片光明。然而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无论复制意识还是身体,都是对建基在同一性之上的个体进行拷贝;能拷贝一个个体,便能制造N个相同的个体;能复制N个个体,必然能篡改、拼接、删除或摧毁N个个体。这是一种威胁到人类自身同一性的能力。2045年或之后若干世纪,人类智慧究竟能否进化到驾驭这种能力?

当然,库兹维尔的预言并非不可能成真,人类也并非不可以成神。不在2045年,也很可能在2145年、2245年、或2345年。若如是,世界将呈何种面目?

想象一下《西游记》里的情形吧。孙悟空法力无边,能上天入地,变鸟变兽。他会变作海东青、乌凤一类飞鸟,老虎、大象一类陆地动物,甚至变作一只”瞌睡虫”,或一只熟透了的桃子,甚至变成一头身高万丈的巨猴,以制伏牛魔王那样的巨怪。但更能引起我们遐想的,还是那一个孙悟空变作N个孙悟空的本领。当他迎战一大群妖怪寡不敌众时,便从身上拔下一撮毫毛,嚼在口中喷出去,叫声”变!”都变做本身模样,向妖怪们杀将过去。

然而不难发现,吴承恩虽然赋予孙悟空以瞬间变出N个孙悟空的本领,替身却永远是替身,尽管看上去跟真身一样。不仅如此,美猴王的克隆体永远只是本身的工具,在使用价值实现后,便被主子”将身一抖”,收了回去。问题是,既然孙悟空能把毫毛变为一模一样的拷贝,吴承恩为何不进一步发挥想象力,让它们不仅有为真身所用的工具价值,而且具有真身完整的自我意识?假如孙悟空不仅能变出身体和意识上跟他完全相同的个体,而且可以变出N个拷贝而不收回,那将是何等景象!

这种孙悟空没有做或不愿意做或不能做的事,在科兹维尔之类未来学家笔下的”超人类”或”后人类”看来,却根本不是问题。这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很想瞧一瞧超人类和后人类的”美妙新世界”。为此目的,得乘时间机器飞向未来。为保险起见,或者说不让库兹维尔们的预言落空,最好把目的地设在2095年,而非2045年。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什么?人工智能、生物芯片、神经科学以及其他相关技术在现有基础上又上了N个台阶,我们的后代已进化为智力、体力和寿命都远超我们的超人类!我们注意到,超人类中的一些个体不是自然生育、抚养而成,如我们所熟知的那样,而是在一年之内由其他超人制造出来的。超人们能从大脑中分离出诸多记忆模块,再将他们”上传”到一个比我们可怜的互联网强大亿万倍的超级网络上,而那超级网上已然存在着来自上百亿个个体的数千亿、数万亿个意识模块。如果某一组模块的主人喜新厌旧,想尝一尝鲜,只需要把自己的意识模块与其他超人类意识模块加以整合,获得一组新模块,下载到大脑中即可。如此这般,不说完完全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已是一个新我。

为什么说”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2095年,人类技术很可能尚未发展到能够百分之百精确地复制大脑中的意识,也因为超人类仍然保留着较为清醒的头脑,知道完整地复制大脑里的意识,尤如打开潘多拉盒子,将遗害无穷,因而立法限制完整的人类意识复制,或者说只允许有限或局部的意识复制,一如当前许多国家虽然立法禁止人类克隆,却允许治疗性克隆实验(如在小白鼠背上克隆出人耳)那样。尽管存在着诸如此类的保守思维,超人类仍达成共识:允许大家把超级网上的”知识模块”下载到个体的大脑中,使之成为其真身的一部分。这样,当今人类花二三十年功夫才学到手的各种专业知识,超人类长则几个月、短则几分钟就掌握了。折磨了人类几千年的学习之苦即将成为过去!”教育”这一延用了几千年的人类概念,已不再适用,甚至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弄明白。

让我们继续时间之旅,来到2195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看到,量子人工智能、量子生物学、量子神经药理学、纳米技术及其他相关技术已经乘”意识模块”之东风,获得加速度发展,超人类已不是超人类,而已进化为另一物种 —“后人类”。我们意识到,后人类的祖先其实就是21世纪的人工智能。在这里,不仅意识模块能够在那超超级网络(比目前的互联网强大数千万亿倍)上被瞬间上传下载,不仅完整的自我意识能够被设计、修改、重组、复制、共享、删除、买卖、上传下载,而且精确、完整的身体复制已是家常便饭,尽管还没有达到孙悟空的速度(须知,美猴王能在刹那间变出N个美猴王)。我们在一购物中心偶然发现,爱因斯坦意识模块仅售100亿亚元一套,限量销售1000套;巴赫、莫扎特等人售200亿亚元,限量销售各500套;但麦克尔·杰克逊、麦当娜之流标价高达1000亿亚元,限量销售各100套。

我们发现后人类社会有一个有趣个体,他朝思暮想要做21世纪的巨星杰克逊。攒足钱后,他买下了一具做工精良的杰克逊身体,把自己的意识下载到这皮囊里。他虽然不能像孙悟空那样,叫一声”变”,顿时便成为一个杰克逊,但他的新我从外貌上看跟杰克逊一模一样。然而后人类技术已进步到如此地步,追星族已不可能没有这种感觉,即,他虽已拥有杰克逊的身体,却没有杰克逊的自我,很不过瘾,于是要更上一层楼,拥有杰克逊的意识。攒足钱后,他如愿以偿买下了一套杰克逊模块,迫不及待地装到自己大脑里。可即便愚钝如人类,我们也知道,此时他那猴急地想变作杰克逊的原我已不复存在,所谓杰克逊也不再是他所景仰的杰克逊本身,而是一个杰克逊和他原我的复合体,一个后人类新个体。

可他皮囊里的杰克逊真愿意永久扮演客人的角色?无论他后来如何,杰克逊模块最初很是良善,懂得主客之分。它遵守后人类的行为规范,尊重主人的旧我,表现得彬彬有礼,即没有入侵甚或篡改主人的我,而是自觉地做客,安分守己地将自己粘”贴”到系统里。我们看到,装有杰克逊模块的身体不仅具有非凡的球技,也具有杰克逊大脑里的意识。

制造这个新后人类个体的真身现在怎么样?在复制自身方面,他能否像孙行者那样,只需”将身一抖”,便把替身收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他发现,他里边的杰克逊越来越不老实,于是对拥有两个自我开始感到恐惧,想要删掉新我里的杰克逊,回到旧我。但他很快意识到,新我里的杰克逊现在不仅具有独立意志,还是个变态狂(不过说他是”变态狂”,实乃以人类之心,度后人类之腹),正汲汲于制造一个它与麦当娜合和而成的阴阳人。在后人类社会,不仅性欲能够在个体之间自由传输,即时满足,性取向也可随时改变。这里的技术远比我们发达,因而性别概念已大异其趣。一个貌似男性的身体,完全可能被一个女性模块附身。反之亦然。不仅如此,每个个体的身体都可以此一时装女性模块作女性,彼一时装男性模块作男性,此一时作女同性恋,彼一时当男同性恋,还可以玩双性恋。

我们看到,这装有杰克逊模块的新个体不仅想拥有一具阴阳身体,还非常自我中心。为了确保自己意识的独一无二性,它正处心积虑试图删除其他大脑中与自己意识哪怕只部分相同的模块;如有必要,还得把运行这种模块的肉体一并除掉。装有杰克逊模块的真身终于意识到,他买的是盗版而非正版,现在正自食其果,面临着被杰克逊消灭的危险。

这时我们注意到,由于意识模块的买卖、卸载、置换、重组已是普遍的生活方式,黑猩猩、大猩猩、长臂猿等灵长类动物早在二三十年前便获得与后人类相同的权利,即,已荣升为后人类了;相应的,后人类语言也不再对”猿”和”后人类”概念进行区分。这让我们惊讶万分。我们进一步获悉,我们的后代正进行着一场大讨论:是否允许把后人类模块下载到狗、猫、猪、马、豹一类动物的大脑里,以使非灵长类哺乳动物也能像后人类那样思维。你想要同东北虎的躯体相结合,做一做雄风抖擞的东北虎?当然行。你想要变态一把,当一回实验室小白鼠?也没问题。种种迹象表明,共识很快就将达成:后人类意识模块享有哺乳动物的身体,或反过来哺乳动物拥有后人类的智力,在伦理上是可以接受的。由于对后人类伦理已有所适应,我们对于物种界限即将被彻底打破,跨物种性关系即将合法,竟没有大惊失色。我们谨慎地避免了提出一个傻问题,对此很是得意。

我们继续时间之旅,来到2295年。

我们发现,哺乳动物已获得与人科人属相同的权利。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哺乳动物的身体能完全匹配人科人属的意识,是否应该让短吻鳄、响尾蛇、猫头鹰一类动物享有同等的权利?综合各方面情况看,尤其考虑到后人类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预计爬行动物和鸟类最终会获得与人科人属完全相同的权利。我们已获悉,国会中有人提出了关于按神话传说合成龙、凤、麒麟之类动物的议案,议员们已就方案进行了好几场辩论,现在已有了结果,支持者以微弱多数胜出。流传了几千年的神话即将成为现实。人科人属很快就能跟有血有肉、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龙、真凤和真麒麟玩了!事实上早在2245年,复活霸王龙、剑齿虎、白暨豚一类灭绝动物或把完全不同种属DNA混合起来创造全新的物种,就已司空见惯了,甚至已出现了集动物、真菌、植物和微生物基因于一体的超级跨物种生命 —“傻傻”。

可哺乳动物、爬行动物、两栖动物或混成动物能发后人类语音吗?别问傻问题了。在这里,语音合成技术高度发达,动物们个个都能用自己的发音器官抑扬顿挫、清晰无比地讲后人类语言。其实,即便落后如我们人类,也已掌握了这种技术。我们难道没为失去语言能力的霍金合成一种虽然沙哑难听、却不难识别的电子语音?

我们终于明白,后人类的同一性概念乃至世界观已完全不同于21世纪。

原因不仅在于亿万个体能随意上传下载自我意识,不仅在于后人类能够整体、精确地复制自我意识和肉体(这不是”克隆”,因为克隆体还得从小长到大;在这方面,人类目前仍处在十分原始的阶段,最多只能搞搞器官移植以及隆鼻、隆胸、换脸等)已毫无问题,不仅在于他们能够生产五花八门的转基因杂种,更在于出现了一种超级后人类控制着超级网络。他们以有线或无线的方式向亿万受其控制的模块们发送信息量巨大的短信息,不断修改、删减、增添或重组信息内容,升级和更新原有信息结构。理学家们”存天理、灭人欲”的修养工夫已成多余,”狠斗私心一闪念”不再有必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别逗了。每个灵魂都彻底裸露在超级后人类的法眼下,哪还有什么”私心”,什么”灵魂深处”!

很显然,”美丽新世界”里的个体可以不再拥有真正的自我,或者说他们心甘情愿地让自我被一个超级主子收缴、篡改、拷贝、删除。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种最最先进的意识控制手段,决非20世纪人类所能比拟。孙猴子知道了,也会汗颜的。想当初,孙猴子也曾想搞思想控制,但方法远非先进,效果也远非理想 — 他让右臂上的毫毛变做诸多”小行者”,左臂上的毫毛变做无数瞌睡虫,吹口气,让宫廷里的人悉数睡着,再把金箍棒变作无数剃刀,让”小行者”把国王、王后、大臣和宫女们统统剃成光头,使其变成和尚尼姑的模样。可这是小儿科,恶作剧,最多只能使他她们貌似佛徒而心非佛徒。

然而,在超级后人类的超级短信息的揉抚下,追随者们的意识模块与其说仍然拥有某种意志,不如说已成为全然被动的接受器。当然,他们仍然保留着些许自我意识,这自我意识虽然单薄、羸弱,但在”美丽新世界”却仍然感觉良好。他们中的一些甚至执着于所谓”终极追求”,即彻底摆脱肉体羁绊,进入永恒的纯灵魂存在,全然不像我们某些”后现代”同胞那样虚无主义,假装价值不再,意义虚无。这是一种地地道道、货真价实在的永生,决不是人科动物的宗教或隐喻意义上的永生。在这种永生中,不仅人科人属的所有知觉 —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 — 及种种欲望、怪癖都将成倍地放大,其生死概念也将被彻底摈弃,而与之相应,形形色色的宗教统统将失去存在的理由。

这一宏愿一旦实现,后人类就不再是后人类,而是”后后人类”,即神。

与这些太过”入世”的后人类恰成对照的是,另一些后人类厌倦了意识模块的统治,持一种在我们看来最为彻底的”出世”态度:他们正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愿灭绝运动”(《后人类文化》241页)。这压根儿就不是我们熟知的自杀甚或集体自杀,而是全球范围的人属大灭绝。对我们这些叫做”人类”的愚钝生命来说,这是完全不可理喻的。

要目睹后后人类的风采,就得乘时间机器继续旅行,来到2395年。可此时此刻,时间之旅的所见所闻已使我们心生恐惧,几乎丧失了去2395年的勇气。可是人类同胞是多么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未来啊!为了不辜负同胞们的期望,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再次乘坐时间机器,去到”后后人类”世界瞧一瞧。我们瞧见了啥?

起初啥也没瞧见。茫茫暗夜,一片死寂。没有江河湖海、草地森林,没有猿狗猫猪、鸡鸭鱼虫。突然,一团无以言状的幽灵现身,欢呼雀跃围过来,用近于超声波的声音尖叫”虫虫来啰!看虫虫啰!”旋即复归于无。作为人科人属,我们无地自容,也为没有继续受辱感到庆幸。我们意识到,这里已无实体性个体,那支配着人类和超人类社会,即便后人类那里多少仍能见到的实体性个体。我们意识到,后后人类是宇宙间一个全新的物种,不同于后人类,迥异于人科人属。其技术之高之滥,完全超出想象。这就是为何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看虫子。既然我们仍受引力束缚,仍是时空的奴隶,他们凭什么不鄙视我们?既然已玩转了时空、引力、能量、暗能量、暗物质,征服了银河系,他们凭什么不高高在上?

我们的后代既已成为神,地球上几十亿年的生命进化就戛然而止,进入全新的轨道。我们的DNA概念对神已不再适用,灵魂与肉体的概念已不再适用。在神的世界,技术已使一切虚拟化。没有大脑,只有虚拟大脑。没有生命,只有虚拟生命。何为身体、灵魂?何为吃喝拉撒?何为生死?何为过去、现在、未来?何为你我他?何为快乐、宁静、痛苦?如此这般,与其说这里的”生命”是神,不如说是信息。这信息无需附体。如果一定得附体,也根本不是我们熟知的人类身体,而是那能力完全超出我们想象的超级互联网,那无时无处不在、无可逃避、被无数幽灵共享的”身体”。正当此时,一撮有同情心的幽灵飘然而至,对我们进行启蒙:在神的世界,灵魂即其本身,无需附体;肉体生存是落后的生存样式;非肉体生存才是先进的生存、神的生存。此刻神正忙乎什么?正在对所掌握的巨量信息进行重组、修订和复制,藉此殖民到银河系的所有宜居星球,进而散播到仙女星系一类河外星系。

以上文字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对近年来出现的”超人类主义”、”后人类主义”之类新哲学所作的反应。新思潮的产生并非毫无原由,而是有着电子、生物和纳米技术加速度发展之大背景。新思潮也并非位处边缘,而已有跻身主流之势。理工科出身、多次获发明奖的科兹维尔是有名的未来主义者,其观点并非在籍籍无名的小杂志上,而是在鼎鼎大名的《科学美国人》(参该刊专刊《仿生学的未来》1999年秋季期)和《时代》等主流刊物上发表的。早在十三年前,他便因”对美国的经济竞争力和生活标准的提高做出了持久贡献”而获得1999年国家技术奖,颁奖人是时任总统的比尔·克林顿。同样,库兹维尔的同道、文科出身的莫尔是南加州大学哲学系的教授。正是他,堂而皇之将其学问称之为”未来主义哲学”。

上文描绘的后人类和后后人类世界,正是科兹维尔和莫尔们向往的世界。在我们这自封的”后现代”,在这个电脑、信息和生物技术已达到相当高水平,人类克隆已无根本技术障碍的时代,有一些热情赞美技术的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不少人对技术的双刃剑性质视而不见,对技术进步持毫无保留的乐观主义态度。在他们看来,身体之能被复制,意识之能被随意拷贝,无限延续,达到”非实体生存”,并不可怕,也并不存在人类能否驾驭这种能力的问题;人类的终极目标是进步、进步、再进步,发展、发展、再发展,而”永恒的发展”将使其变得”更聪明、更智慧和更有效率”,享有”更加无限的寿命”,消除”对自我实现和自我肯定的政治、文化、生物学和心理学上的限制”;人类不仅要超越自然的限制,超越地球的限制,更要建立一个”银河系文明”,最后”发展到整个宇宙并无限前进”。

在这种思路中,地球上迄于今日的进化只是”自然进化”。与之相对的,是所谓 “人工进化”。这是有着发达技术的人类有意识地介入自身演变的进化。当今人类不仅已拥有这种人工进化的能力,更有这么做的道德权利,因为面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人类不能”唯命是从”,而经过多年人工进化后,人类将成为后人类,一种完全不同于当今人科人属的未来物种。在这毫无保留的乐观主义思维中,意识能够被随意篡改、拷贝和删除、身体能够被随意复制,并不是一种灾难或问题,而刚刚相反,是一种值得憧憬和追求的美景。

应当承认,人类就其本质来说具有开放性、成长性,而这种开放性和成长性又有赖于人类生存中那无所不在的人为性。自从文明诞生以来,技术与人类已融为一体,成为人类属性的一部分,人类的一切成就也无不打上了人为或”伪”的痕迹,人类满足其吃穿住行欲望的种种手段更是早已无法做到纯粹自然。然而更应当看到,技术有技术的逻辑,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就会获得其自主性,甚至可能反客为主,统治人类,对人类生存形成威胁。如果说资本主义对于人类来说是韦伯意义上一个殊难挣脱的”铁笼子”,既大大提升了人类的生存品质,也给人类带来了根本的生存困境,如金钱宰制、生态失衡、个性泯灭、差异消失,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的孪生兄弟,现代技术何尝不也是这么一个铁笼子。

做人还是做神,人类能否有选择?

此文已发表于《读书》2013年第6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