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把生命摆进诗去”:重新回到诗坛的流沙河

这是多年以后的何洁

过了二十多年,四人帮倒台后,报刊上慢慢又出现流沙河的名字。我又一次被他的诗文所感动,更为他的不幸遭遇而叹息。我读到他写的〈我的七夕〉。他1966年农历七月初七与妻子何洁拜堂成亲,唯一的花烛是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唯一的佳肴是一碗红烧肉;唯一的结婚购置物是一只刚买来的新枕头;唯一的宾客是他的被打成不许乱说乱动的地主婆的老母亲。窗外有巡逻放哨的持枪民兵,他们不肯相信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大右派居然胆敢结婚。他们后来那些年的凄苦生活,流沙河写在〈故园六咏〉组诗里。我是一边流泪一边读的,直到现在,看到他这些诗篇我还是压不住心头升起的一股悲愤之情。

〈故园六咏〉发表于1980年9月出版的第9期《诗刊》上,曾荣获 1979-1980年全国优秀新诗奖,后来组诗增加三首,成〈故园九咏〉,包括:〈我家〉、〈中秋〉、〈芳邻〉、〈乞丐〉、〈哄小儿〉、〈焚书〉、〈夜读〉、〈夜捕〉和〈残冬〉,可谓流沙河的代表作。这组诗是他罹难生活时期的素描,自传式的内容、口语化的语言、率直的情感、深邃的哲理意味和笑中带泪的幽默,让人难以释卷。流沙河充分发挥了古典文学底子深厚的长处,诗笔于自由中趋于自然的格律,摒弃藻饰刻痕,注重白描速写,在诗境的创造中笔直意朴,旨味寄于淡雅。沙河老曾经说过:“诉苦说愁之词,宜简不宜繁,宜白不宜文,繁了文了,听来就不真了。”这确是一个精辟的见解,亦是他作诗作文的心得体会。在〈故园九咏〉组诗中,他把一切痛苦都溶于不动声色的白描之中,明明是悲剧的内容偏又用喜剧的笔墨来写,“寓历史脉搏于家园琐细,寄悲愤哀叹于闲情逸兴”,故益发催人落泪,这是这组诗在艺术上独特之处;而在思想内容上,这些尺幅斗方浓缩了巨大的历史容量和不可遗忘的时代痛苦。现在的年轻人真可能无法明白,〈故园九咏〉这样一些平白的小诗何以具有如此感人的力量?但如论者所说,流沙河是“把生命摆进诗去”!

例如组诗之〈中秋〉。这是他被遣回老家当锯匠的真实写照。锯匠又称解匠,两人相对木桩站立,共同使用一把硕大的锯片将原木“解”成板材,是非常费力气的苦活。流沙河是个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为了生计,无奈只得咬牙拼命硬撑着干,而这一干就是六年。这一段心路历程,他的血与泪,在诗的字里行间流淌,让人读来感慨不已:

纸窗亮,负儿去工场,
赤脚裸身锯大木,
音韵铿锵,节奏悠扬。
爱他铁齿有情,
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
啃我壮年时光。

啃完春,啃完夏,
晚归忽闻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节,
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
妻说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该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组诗中最让人心酸的是〈哄小儿〉这一首:

爸爸变了棚中牛,
今日又变家中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爸爸驮你打游击,
你说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门一关,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门外去,
去到门外有人骂。
只怪爸爸连累你,
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棚中牛”这个词,现在可能很多人也是不知其意。那是指文革中被关在“牛棚”即监禁地随时拉去批斗侮辱毒打的所谓“牛鬼蛇神”、“黑五类”(地、富、反、坏、右)那些受迫害的“专政对象”!流沙河在诗中写自己这个“棚中牛”,变作“家中马”,让小儿骑在身上玩“打游击”游戏。本来,在家中与孩子嬉戏,应是件很开心的事,却因为自己被打入了另类,连累了孩子,其嬉笑,是含泪的笑,看似轻松的文字隐含了极其沉重的心情。这是对那个令人不堪回首的年代的鞭笞,表现得异常悲愤,深沉。这是此诗成功的最大秘密,是它深深打动读者心灵的重要原因。老诗人严辰曾援引一位老作家的话,把〈哄小儿〉称之为“不朽之作”。这个评价我是赞成的,不少同龄人或年纪更大的人,应该都会有同感,特别那些在毛时代被列入另类的“黑五类”、“牛鬼蛇神”;特别是他们的后代,从小心灵就被深深伤害的那些“狗崽子”。

流沙河当年一首题为“哭”的只有两节的短诗,同样让人震撼:

不装哑就必须学会说谎,
想起来总不免暗哭一场,
哭自己脑子里缺少信念,
哭自己骨子里缺少真钢。

今夜晚读报纸失声痛哭,
愧对著女英烈一张遗像,
要诚实要坚强重新做人,
这一回干脆把眼泪流光。

当时正在“拨乱反正”,张志新家喻户晓。这位女性在狱中惨遭各种令人发指的折磨后,于1975年4月4日被强行枪决,临刑前,她还被割断了喉管。流沙河的〈哭〉为此而作。我觉得,假如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没有感受过那种泰山压顶般的红色恐怖,没有遭受过心灵或再加上肉体的残酷迫害,便写不出这样的诗,也无法深刻理解这样的诗。短短几行诗,真是字字皆是泪句句皆是血啊!“要作人便必需学会说谎”,这难道不是那些年月中,在专制暴政下,整个民族的写照吗?!“要勇敢要坚强要重新作人”,流沙河痛心疾首,激励自己,亦是向整个民族发出的诚挚而又凄厉的呼唤!

1982年11月秋的菊花诗会。《星星》编辑部“全家福”。从左至右为:罗亨长、鄢家发、廖亦武、游藜、叶延滨、陈犀、柴与言、白航、何洁、流沙河。

至于流沙河那首可称之为他的“成名”作〈草木篇〉,现在也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篇经典名作了。1979年初,〈草木篇〉被收入到《重放的鲜花》一书中(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不过,对此,流沙河却这样表示:“鲜不鲜,很难说。说它们是花,我看不太像。无论如何,我写的那一篇,看来看去,既不悦目,闻来闻去,也不悦鼻,没法提供‘美的享受’。它是水,它是烟,它是狼粪的点燃,绝不是花,瓶插的,盆栽的,园植的,野生的,它都不是。它不可能使人娱而忘忧,只会使人思而忘嬉。”上海作家叶永烈在〈流沙河和《草木篇》冤案〉一文中还记载流沙河曾经风趣地说,把〈草木篇〉定为“大毒草”当然不对,把它说成如何如何优秀也言过其实。而迄今对这几首散文诗作出最准确的评价的,流沙河认为是他的儿子。儿子从1967年出生之日起,就泡在〈草木篇〉的苦水里;稍知世事后,便听人说父亲乃是写了这篇“大毒草”的“大右派”。这样,在他幼小的心灵中,那〈草木篇〉可谓“如雷贯耳”。儿子识了几个字后,就想看一看,可是一直无缘见到。1978年,十一岁的他在家中翻看旧书时,终于见到了那梦寐以求的〈草木篇〉。他屏息敛气读毕,结果大失所望。他对爸爸说:“那有什么?我本来以为〈草木篇〉一定好厉害!”

四 从“那一只蟋蟀”到“这一条白鱼”:流沙河转型成了成都的“文化地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沙河进入文学创作喷井时期,并为台海两岸文学交流作出特殊的贡献。

1983年8月,重庆出版社推出《台湾诗人十二家》,鉴于当时台海之间尚处隔绝状态,这成了中国内地文学界、出版界一件大事。此书正是流沙河编选的成果,而话得从成都的《星星》诗刊谈起。这份1957年1月1日正式建立的诗刊是流沙河提议并参与创办的,面市后一度好评如潮,但非常不幸,创刊不久,第一代编辑便在“反右”中全军覆没,使之成为“事件”。1979年10月,《星星》阔别读者十九年后复刊,成为中国文学界在1978年后“思想解放”的一个标志性事件。1982年,流沙河在诗刊上开设专栏,一月一期,每期向大家介绍一位台湾现代诗人,余光中、郑愁予、洛夫、痖弦……等由此鱼贯进入大陆读者的视野。专栏让再度打开视野的人们欣喜地看到,在祖国宝岛台湾,有这么一批优秀的诗人,诗思灵动,弥漫乡愁。余光中的〈乡愁》等名篇也因此风靡中国大陆。

流沙河与余光中

流沙河成了第一个把余光中的诗作介绍到中国大陆的人。而他们两人的交往,亦成了台海两岸文坛一件值得津津乐道的逸事。在流沙河看来,余光中不仅是中国伟大的诗人、文学家,也是自己以兄事之的哥哥。余先生曾于1996年、2005年、2006年、2010年先后四次到访成都,因为这里有着他几十年的乡情,有他的好友。流沙河也曾于2015年去台湾旅行,余光中亲自开车接他,带他游览。其真诚之情,流沙河直至去世之前时时心中浮现,感觉历历在目。

他们交往中聊得很开心很投缘。其中一个主题,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学和西洋文学的不同。中国许多文字著作都叫文学,比如〈出师表〉,这是孔明的工作报告,但是文采盎然。因此中国文学的概念要宽广得多。他们还聊到,中国文学的妙处,欧美人很难理解,因此觉得“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很成问题。流沙河说他和余光中的观点基本一致,主要是因为受的都是传统文化的洗礼。在余光中的诗歌中能读出传统文化的魅力。比如他有一首〈唐马〉诗,中间有两句:“月明秦时/关峙汉代,而风声无穷是大唐的雄风”,流沙河说他一看就能感受到故事,这一下就将你带入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意境中,非常巧妙。

他们交往中,有一个诗坛佳话。1982年夏,余光中致信流沙河,说起四川的蟋蟀和故园之思。四年前,即1878年9月他在香港中文大学执教时,曾在〈蟋蟀吟〉中写下:

……
入夜之后,厨房被蛊于月光
瓦罐铜壶背光的侧影
高高矮矮那一排瓶子
全听出了神,伸长了颈子
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吗?
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
……

流沙河感慨之余,在1982年7月写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

就是那一只蟋蟀
钢翅响拍着金风
一跳跳过了海峡
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
落在你的院子里
夜夜唱歌
……
就是那只蟋蟀
在你的窗外唱歌
你在倾听
你在想念
我在倾听
我在吟哦
你该猜到我在吟些什么
我会猜到你在想些什么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

两首诗都获得诗评家高度的赞叹。

在那些年,流沙河便因〈就是那一只蟋蟀〉等影响甚广的诗作,成为明星诗人。如诗人杨炼所说:“一首诗的整体结构就像一个‘磁场’,一组群雕……这是一个正在共振的场,每个部分和其他部分相呼应,相参与。”流沙河这首诗被诗评家认为是一篇意象数量众多、内蕴深刻、组合高妙的佳作,它充分体现了整体旋律或磁场这种组合艺术的精妙。

不过,流沙河并没有陶醉于自己的名气之中,相反,他觉得自己是个名不副实的人。他说:“名声一度很大,但我很清醒。尤其是读过余光中的诗后,我说算了算了,我不写了,我怎么写也写不出那样的好诗来。”他对自己创作的诗歌作了如下评判:“我的致命伤我清楚,我这个人头脑过分条理化、逻辑化,感性不足,好诗需要的奇思妙想我没有。所以我的诗都是骨头,没有肉。”可能,流沙河更发现,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诗歌写作发生了新的变化,而进入老年的自己,其古典诗歌风格与时下现代诗歌潮流的要求格格不入。这时的他,拿起自己曾经写下的诗歌,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发自热情,而诗歌本质被时下中国诗坛很多人认为并非是传递思想,而是发现与观察世界。于是,在巅峰时刻,流沙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或不合潮流,决定封锁诗歌之笔。

《庄子现代版》封面

流沙河生命最后的寓所与建于唐代的成都大慈寺为邻。当年大慈寺香火旺盛,李白、杜牧、陆游都曾来过并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他那些年静心专注于《庄子》研究,并积数十年研究之心得出版了《庄子现代版》,为文坛所瞩目。二三十年间,流沙河回归到自己真正迷恋的领域,回到了源远流长的传统经典当中,进入古典文化和文史研究,去解读其中的博大、精深、高远的意味。他进入训诂的世界里,投入汉字包括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研究,研究汉字承载的文化内涵,和与之相关的中国几千年积累的典故、掌故。他开设文化课堂,用娓娓道来、浅显易懂的方式让读者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除了《庄子现代版》,他还出版了《流沙河诗话》《流沙河讲诗经》《老成都 芙蓉秋梦》;还有《白鱼解字》《流沙河认字》《文字侦探》《正体字回家》,等等。他甚至在《字看我一生》中,以小说的形式,去讲解一个个汉字。他以“白鱼”,即蛀书虫,作为自己晚年的自况,说文解字,乐在其中。这位当年因〈草木篇〉罹祸并从此改变一生轨迹的老人,已不再希望被人记住“诗人”这个身份。他也许同意他的忘年交冉云飞的评论,他最有价值的,是八十年代之后一系列文化、文字研究的著作。渐渐地,流沙河成了一个象征,成了成都的“文化地标”。

沙河老一丝不苟地在他赠送给笔者的著作《文字侦探》上签名。

从“那一只蟋蟀”到“这一条白鱼”,他的转型也许让一些尚未深入研读流沙河文化、文字著作却又从上世纪以来一直沉浸在他的诗情的人有些遗憾。是的,虽然他不写诗了,也不用诗人的身份称呼自己,但他诗歌中对人性的呼唤,其中浓厚的情感,让大半个世纪的读者深受感染,长久铭记。人们说:流沙似金,河水如玉,它蜿蜒而曲折,阴沉而温暖,承载着一代人的历史记忆,缓缓流淌而去……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