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长岛牡蛎湾的一个小镇上。镇子是四百年前荷兰人开发的,有一条老乡村路穿镇而过。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纳苏郡开发了许多居民小区。与国内不同,这里的小区是开放的,一条街道穿过,两边是一模一样的居民楼。每栋楼前都有一英亩左右的草坪,居民在草坪上种花、栽树。春天盛开的火一样的碧桃,枝头挂满的洁白的玉兰,秋天染红的枫叶,怒放的秋菊,还有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桂花。每家每户,大抵如此。只有我家右侧的邻居,在草坪边种了一丛芒草。桃红柳绿的季节,芒草默默无闻,很不惹人注目。到了深秋,红叶飘零,百花凋谢,那丛翠绿的芒草却飘起了雪白的穗子,迎风招展,英姿动人。

芒草是一种很常见的植物,有多个品种。在故乡的大沽河畔,生长着五节芒、白背芒等,家乡的芒草高达2米,叶片锋利如剑,穗子像白狐尾巴一样蓬松、漂亮,常常被培育成为观赏植物。

深秋的一天,我推着婴儿车,路过那丛芒草。2岁的孙女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扯那束低垂的穗子,嘴巴里咿咿呀呀说着兴奋的儿语。我拿出手机,拍下这动人的画面。又折了一束芒草花给了孙女。蓬松的芒草花映着孙女的笑脸,让我怦然心动,眼前浮现出童年的故乡的画面。

我的记忆是从三岁开始的。生命之幕掀开,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光着屁股站在土炕沿上,母亲用灶膛烧饭腾起的火苗给我烤棉裤、棉袄。棉裤是开裆裤,为了方便我撒尿;棉袄的前襟和两只袖筒都像黑铁一样坚硬,是我一个冬天里在上面抹的鼻涕和哈喇子形成的硬痂。我还记得棉裤是藏青色的,到处开着口子,露出一朵朵脏兮兮的棉花。棉袄是开着藏红花的花袄,是用姐姐夏天穿的上衣改的。等过了冬天,用不着穿棉袄了,母亲还会把它再改回去给姐姐当单衣。

此刻7岁的姐姐正在站在炕下,等着母亲飞快地把烤好的棉衣棉裤趁着余温尚在给我穿上,母亲把我抱下来放在姐姐背上,叮嘱了一句:“背着弟弟到河堤上找找爷爷,喊他回家吃饭。”

我是老李家的第三个儿子,上面除了姐姐,还有两个哥哥。我的弟弟此刻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奇怪的是我人生第一次记忆的画面里并没有这两个哥哥。

姐姐背着胖胖的我登上高高的河堤,眼前是白练一般蜿蜒而去的大沽河,河里结了冰,隐约可见起早的人在冰面上溜冰过河。沿着河岸是一片一片被冻僵了的褐色芦花,再往南去,在毗邻河道拐弯的地方,在一块冲积滩地上,摇曳着一大片雪白雪白的芒草花。

芒草丛中有一条小径,一条黄狗从里面窜出来,一溜烟儿奔上河堤,接着出现一个头戴毡帽的白胡子老头,扛着一根长杆,手里提着一只白羊皮桶,低着头慢慢沿着河堤走上来。

这老头儿就是我爷爷。

“爷爷,”姐姐喊了一声。

“爷爷,”我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喊。

满脸皱纹的爷爷一双三角眼闪烁着慈祥的余光,摸了摸我的头,对姐姐说:“丫头,快回家吧,别冻着你弟弟。”

大黄狗也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不时摇摇尾巴,舔舔姐姐的冻得像小蛤蟆似的红肿的手。

这个时候,一轮好像蒙着寒烟的日头从东方升起,惨白的大沽河和两岸的枯草衰杨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阳光。那片雪白的芒草花,好像被点燃了似的,在冬日寒冷的朝晖里,摇曳着婆娑起舞,连绵不尽,翻滚着金黄色的波浪,留给我生命之初第一缕温暖。

爷爷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他的房子是草顶,也叫草坯房,虽然跟我家接山,但却要高出一尺左右。这种房子房顶不雅观,但是冬暖夏凉,爷爷住得很舒服。他在门前还栽了一株桃树,一株李树,春天一树繁花,桃红李白。夏日果实累累,结的桃子叫“六月鲜”,红嘴白肉,个大体丰,咬一口满腔蜜汁。每当果子下来的时候,爷爷总是吩咐母亲给邻居们都送几个尝尝鲜,老村长官禄大伯称赞道:老李家的六月鲜胜过王母娘娘的蟠桃啊。

记忆中的第二个画面是一个春天,桃树和李树还没有开花,窈窕的枝丫上已经冒出了新绿的叶片。清晨,日头还没露脸,院子里就传来动人的鸟鸣声,柳莺,山草鸡,还有嗡嗡叫起来很像“纺花车”的灰椋鸟,开始在树枝上跳跃翻飞。十二三岁的大哥躲在我家门框后面,探出头,拉长弹弓瞄准。大哥准头极好,几乎弹无虚发。山草鸡比较警觉,听到动静就飞走,须先打下来,“纺花车”较迟钝,往往打下它身旁的一只,它也只跳一下,站到另一条树枝上,并不飞走。大哥先打山草鸡,后打“纺花车”,至于柳莺等小而漂亮的鸟,大哥从来不打。

有时候,大哥一个早晨能打掉十几只鸟,放到灶膛里烧一下,给我吃。鸟的肉很香,哥哥说: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一锅。为了经常吃到,我每个中午都要挖黄泥给大哥制作泥球,用黄泥巴团成圆圆的一个个小球,晒一个下午,第二天早晨就能成为大哥的“子弹”。

大哥还经常带我到大沽河畔的芒草丛中捕鸟,撑起一张爷爷做的大网,傍晚薄暮时分我们在草丛中大喊大叫,鸟们被突然惊起,一头撞进网里。这种大网捕到的大都是鹭鸶、鸳鸯、野鸭等大鸟。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到野鸭蛋。

我那时四五岁,正是背不动,跑不快的讨厌年龄,我大哥很头疼,把我藏在一所涵洞里,他自己去网鸟。天气渐渐暗了下来,我在涵洞里发现了一个人,躺在芒草上面,脸色蜡黄,气息奄奄。我认出是邻居的一个哥哥,因为逃学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了。我把大哥喊回来,发现他已经饿昏了。大哥让我去掰玉米,他根本无法下咽。大哥只好燃起火来,把刚刚捡到的野鸭蛋烤了,把香气扑鼻的野鸭蛋喂到他嘴里。折腾到半夜,总算把邻家哥哥救活了。

当我们把他送回家的时候,邻家大伯老泪横流,发誓再也不让儿子去读书了。邻家大妈听说我们用野鸭蛋救活了她的儿子,立马煮了十个红皮鸡蛋送给我。

2003年春天,我从济南回到青岛,在一个朋友的律师所执业。朋友帮我在东部崂山脚下的松岭路租了个二居室,不久妻子也从平度搬来,我们没买什么家具,简单的一床一桌,一台电脑,几张椅子加些许餐具就开始了新生活。

小区坐落在山前的一片旷野之中,东北面是连绵的崂山群峰,西侧是青岛市区,南面则是浩瀚的太平洋。一条青岛东部大开发时修建的简易马路从小区旁边穿过,连接市区和崂山风景区。马路两边是一些渔村和刚刚兴建的几所大学的分校。

其时妻子还没有找到工作,突然多出了大把的时间,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在我们楼房的后面摆弄一个小园,种一些花草树木打发时间,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也去帮她。

妻子的花园四季都有花香,我们搬来的时候。已是深秋,园子里的桂花树缀满了淡黄的花粒,一阵风送来浓浓甜甜的桂花香。前任房客留下了众多的花卉,也都异彩纷呈。已经开了一两个月的圣诞红,依旧艳光照人。粉红、深红、红白相间的茶花,大大小小竞相怒放。各色的非洲凤仙,也捧着鲜艳的花朵仰卧在地上,让青青的草色给它做衬垫。红刺藤、白梅花,还有攀援在阳台边上的金黄色的炮仗花,像累累的葡萄,簇簇挂着。还有早开的红白杜鹃花,含笑花的蓓蕾,也早已缀满枝桠。

秋日的夜里,桂花芬芳甜蜜,使人沉醉。秋凉之后,各种盆栽的兰花,也会开出一两朵,妖冶动人。

不久冬天来了,冬天既到,众芳摇落,大地一片萧索。一阵海风吹来,天地便是冰封雪盖。妻子会把一些名贵的花草移进暖房,迎接春节。外面大雪纷纷,里面花香依旧,别有一番韵致。

享受四季有花的香气和花容,给我繁忙无趣的生活增添了奢侈的闲情。

山区多雨,秋爽既过,疏雨云行的冬春两季,山容多变。凭窗独坐,这份云山雾境的闲情,让人多了一番瞬时的舒适。终日与崂山群峰相望,她一年之中,会展现怎样的风情,我也就逐渐了解、熟悉了。

当雨季到来,似雪如纱的薄雾会游弋飞翔在她的头顶和腰腹之间,就像一个凌空起舞琼阁仙女,不断挥舞着她妙曼轻盈的衣袖,一会儿缠着头,遮着脸,让你从隐约迷茫中,知会她的眉眼心神。一会儿密密包裹着肩颈腰身,好像脱下绿衣换上了白纱裙。有时变做一条纱巾,轻轻地围在腰间,山让你知道她是如何的把握住时机,来展现她最迷人的风貌。

我最喜爱的是雨中云山,浓雾弥漫了整个山头,让平时连绵起伏的众多山峰,呈现出一个个独立的孤岛,在云海中时隐时现,整个崂山变成了一副用云雾渲染而成的水墨画,真是美得无可形容。

青岛的秋季常有暴雨狂风来袭,有的时候山雨过急,也会给小园花木造成破坏。云黑风狂的时候,看到树木不停地前倾后倒,左仰右翻,渐渐的叶子稀疏,枝干折断,有的连根拔起,被风吹到山边和墙角下,甚至整棵被卷走,消失的无影无踪。

风停之后,含藏着满心的忧伤,在一片杂乱中,把几十棵倾斜倒下的树木一一扶起或者重植,为了确保它能够复活重生,又剪掉了不少枝叶,审视灾后的小园,在一两天内确实稀疏荒落多了,春天还是如此遥远,谁知道能救活多少呢?

但是几天后,讶然发现盆栽的九重葛,在吊满了残叶的褐色小枝上,绽放出密密的新叶,几天后就长出一片炫目金黄,它又恢复了往日的荣欣。

这里依山傍海,距离闹市很远,环境幽静,也许是看中了这些优越条件,青岛大学、青岛科技大学和中国海洋大学都在这里设立了分校院,我们的小区里也有好多租房子的大学生,每天早晨,都能看到三三俩俩的大学生们背着书包走向校园。

其时,我们的儿子还在平度一中读书,妻子常常不免牵挂他,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到校园中来散步,踏着黄昏的路灯光,买一把勤工俭学的学生们兜售的炒糖栗、棉花糖,跟一群青春飞扬的孩子们搭讪,交谈,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妻子是个内向的人,性格纤弱,极其敏感,跟我结婚30多年,过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有一次我们走在繁华的香港路上,妻子说,青岛这么多高楼大厦,却没有我们一个平米!

我的心被扯得生疼,我说:三年内我在青岛给你买上楼房!

上帝保佑,不到三年我果真挣了点钱,买了栋一百平米的房子。2008年5月我把所有的银行贷款还清,把房产证交给妻子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闪着泪花。妻子是个质朴的人,不会说矫情的话,她只说了一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终于可以不再颠沛流离了。

可是,我们颠沛流离的命运终究无法改变,几个月后,我远走美国。两年后,妻子也带着儿子来美生活。 在青岛最后的那段幸福时光,永远结束了。

多少年后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妻子花园里的各色花儿我全记得,偏偏忘了花园外面靠近水沟的那丛芒草花!

看着眼前的芒草花,想起妻子花园边的那丛野草,任凭风雨肆虐,摇曳不扑,坚韧不屈,随遇而安。不由地想:这卑微却坚韧的植物,莫非就是我们的命运之花?

2010年1月初稿,2022年11月再稿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