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命运背后的国家与时代

    人类缺乏共情能力,但现实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没有谁的人生命运不与体制、社会、时代相关,每个个体也都与国运和民族整体兴衰紧密相连(虽然不一定是正相关)。

    我在《自述》和本文中都不断的提及,我受苦受难的命运,和社会环境、体制机制、时代现状,都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我是一个孤独、孤立、孤僻的人,但自己的遭遇却从不能剥离社会与时代。经受的越多,我对自己与家国命运、社会结构、历史进程的关系,感受的越强烈。即便我与社会疏离时,这种疏离本身及造成的连带影响和伤害,也是在证实、提醒着我无法脱离社会现状。因此,我思考自身经历与出路时,也必须思索这个社会在结构上与本质上的丑恶,抚摸当今时代的伤痕,并提供变革的思想处方,用实践的手术刀推进国家的改造与民族的振兴。

    如果中国是真的法治社会,我遭遇的校园暴力、网络暴力,都会得到有效解决。甚至说,法纪严明之下,那些试图犯罪者本身就会慑于法律的存在和执行力,一开始就不敢作恶。作为潜在受害者的弱者,也就有了勇敢生活下去的底气。没有法治的情况下,有罪不罚、选择性执法,即便不直接落到具体人的头上,这样的社会环境也会使得恶人有恃无恐、肆无忌惮,而弱者则无助无援、任人宰割。我不断通过正规途径试图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可是换来的是敷衍、嘲讽、羞辱,以及伤害的继续、报复的到来。再往上申诉、抗争,就被维稳体制的铁板死死的阻住。

    而中国社会保障这种“梯子”和“安全网”的缺失,则让我在遭遇不幸后没有托底的庇护,最终连基本活命都顾不了,更是丧尽尊严、屡遭羞辱。没有钱,没有基本的吃住,逃避都不可能,更不用说面临社会矛盾时的弱势。有钱不一定有在这残酷社会生活下来的底气,但没钱一定没有底气。没有权力、金钱、人脉这些资源的弱势者们,地位自然低下,在丛林社会要么任他人盘剥折磨而苟活,要么要摒弃良知不择手段的爬。甚至,即便不想向上爬,就算只想维持日常的卑琐生活,也会有种种不幸、压力、损害,逼得这些沉于下层的人不得安宁、生不如死。人在这样的社会挣扎,为避免发疯、接受现实,就必须不断降低自己的底线,从物质需求到人格尊严,都要一点点削减,让原本应享有的基本人权不断打折扣,最后没了人权,也丧失了好好生活的意志、兴趣、自主性,只有忍耐、麻木,以及牲畜化的应激性。

    当人们出卖自己和家人的人权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连反抗的念头都一并缴械。每天为挣钱消耗的精力、被社会种种不平打磨肮脏凹凸的灵魂、被欺凌和折磨损害了的精神,都把弱者的脑筋浆糊化,判断力、意志力、组织语言和筹划行动反抗的能力,都被捣毁、清干。这时剩下的,只有逆来顺受乃至主动的逢迎以求善待,对有权有势的人谄媚讨好,变成十足的贱骨头。这时驱动人活下去、做事的,只剩下作为人应激的反应以及外部的命令式、有暴力作后盾的支使。这时的弱者,不能或不敢再去想尊严、自由、独立这些概念,既是因为知道思索无用徒受刺激,也是因为已经自我麻醉和自我洗脑的对奴役心安理得。只有将苦难、不公、压迫合理化,人才不会精神崩溃,才能自我安慰、浑浑噩噩的活着。

    而对于无法接受压迫合理性、不能忍受不公正对待的,就会出现精神问题,或者至少有一些在“正常人(也就是那些从众、既得利益而心情舒畅者、受压迫但逆来顺受者)”眼里“异常”的言行举止。当这些受不了不公不义的人精神因刺激和压力诱发出激烈行为,此前对这些受害者不闻不问的国家机器、社会体制,就将包括强制收治、关押判刑等手段用了出来。不仅大陆,香港也是如此。国家机器在弱势民众受害时不积极提供保护、社会制度没有给予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生活保障与经济补偿、话语权赋予,但却在镇压弱者反弹(哪怕只是自杀、弹给自己)时纷纷粉墨登场,将绝望呐喊的喉咙扼住,再扣上一顶“精神病”的帽子污名化,然后其控诉也就成为“被迫害妄想”。“精神病患者”的呓语、被贬为粪土的呼喊,自然引不起他人的关心,更不会有反响,弱者对加害者、对制度、对社会的控诉,里边多少冤抑,也就被化于空气中了。

    至于弱者为何不平心静气的讲出自己受害的经历?为什么不条分缕析的辩清是非?为什么不通过“正规渠道”温和理性的表达诉求?

    为生活精疲力尽、因百事焦头烂额的弱势群体、被压迫者,是不可能有能力去思考造成这一切的社会原因、制度原因。他/她们的反思能力、逻辑推理、全局观念……一切略需静下心、在不受身心打击情况下理性思考才能得出的思想物,他们都不可能拥有(除非脱离了那环境,有了起码的衣食和安宁)。连活着都难,何况思考呢。他们即便能说出个大概,也缺乏平台和声量,更没有能力讲好自己的故事,讲述的枯燥琐碎让人没耐心听下去,甚至基本的事实都讲不清、没个条理。

    因此,即便偶尔有弱者试图对不公呐喊、批判社会,没条件进行日常知识储备、完全无能力构建思想体系、没有时间精力参与舆论战的他/她们,也会被如今有知识、有闲时、懂言论技巧的强者打的屁滚尿流。如今的既得利益者,是千方百计去破坏抗争的,根本不给受难者以沉静思考、理性讲述的环境。在强者掌控的舆论、编织的话术、集体的语言暴力、毫不留情的羞辱面前,弱者发声只会在既有失去的基础上再丢失更多尊严、受到新的打击。在没有同情心的世界,向制造伤害者主导的舆论圈子诉苦,得到的自然也必然是无情的摧残,摧毁仅有的好不容易鼓起的那点勇气、击垮那残存的意志。抗争是无望和痛苦的、压力巨大的。逆来顺受、顺服强者,甚至自轻自贱,反而轻松许多,在难受中有了几丝好受。

    当自己都没有尊严,自信和勇气被现实的高压和众人的残忍摧毁殆尽时,就更不能形成对于他人的共情、同情,更没有对社会的爱。人与人、人与社会是双向互动的,当对面是冰冷的,另一方不可能一直一头热着。在虚伪残酷的人际关系中,各方都变得利己、损人,时刻考虑的只是利益而没有是非。而且互害型残酷社会中的生存者,即便有某种“共情”即理解他人受难时的痛苦,不是心生怜悯而是幸灾乐祸,甚至故意戳别人软肋。

    伤害也是容易传导的。当弱者饱尝来自强者的剥削、侵凌、欺骗、暴力,就会将这些通过各种途径传导给更弱者以及整个社会。没有伸张正义的渠道,独自承受感到满腹委屈,转移伤害也就心安理得。面对强者高高在上的权力、砸两打就能弄死自己的钱财、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网络和背景,作为人天然的欺软怕硬本质就会被触发,选择去“小鱼吃虾米”。家庭暴力、校园暴力、职场暴力中种种隐形但清晰的欺凌链条,对人和动物的虐待,都是伤害转移、“踢猫效应”的表现。当自己受屈遭罪无法伸张正义,也会让人丧失对他人的同情心,恨人有笑人无,别人痛苦自己感到变态又常见的快乐。当然,这些伤害与虐待多存在于隐蔽处,并不显露在这世界的表层,但实实在在的影响着每个受害者、加害者、旁观者,刻蚀于身心。

    长此以往,对他人苦难无动于衷的冷漠、待人待事双重标准的自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言语横蛮行为狠毒的暴力……这些意味着人心败坏、社会溃烂的思想和言行,就会像瘟疫一般迅速交叉传染,从校园到写字楼,从施工队到党政班子,到处都感染着、污染着。这个民族的灵魂,每个民族成员的精神,如同得了艾滋般溃烂。

    这样的民族组成的国家,又哪里有向心力、团结性呢?民族主义的鼓噪只有既得利益者在非行动领域热切追捧,平民大众则更只是在形式上应声。没有人权的保障,没有自由和平等,精英实际上顾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老百姓空洞的喊口号,离心离德下又有谁真的有心捍卫国家?民族主义幕布背后,只有算计、生意、利益交换,以及尖锐的阶级矛盾、社会矛盾。权贵极力压榨百姓,既得利益者居高临下践踏弱者尊严,各种二代花天酒地,底层衣食住行捉襟见肘。整个社会是没有是非的,缺乏良知的,糜烂化酱缸化的。

    从香港到台湾,对这丧尽天良的社会怎能不离心?正经的国家利益不维护,却很擅长借民族主义转移国内矛盾、阻止国人利用海外平台发声(难道不正是因为国内无法发声,所以只好才在国外发声吗?),对于国外为中国不公仗义执言的人士更是极尽污蔑;不懂不愿甚至故意不去分辨哪些外国人是为中国好、哪些是真的反华的敌人,该合作的不合作、该反抗的不反抗。日本右翼和西方反华派,面对这虚弱、肮脏、欺软怕硬、对内奴役人民、对外不分好歹的国家,“宁与友邦不与家奴”的政权,自然会放心大胆从中共政权那里讹诈中国利益,因为他们深知中共的软肋和为统治不惜出卖一切的秉性。如此糜烂的国家,国际社会又怎么会尊重?

    当然,最重要还是国内人心的毁坏。当人民见到了太多肮脏、无耻,被不断的欺骗、愚弄,对于来自外敌的伤害也不会生发出真心实意的愤慨,只会顺着统治者舆论引导的方向喷吐无知的怒火。这怒火如义和团的“扶清灭洋”般没有理智根底的民族狂热,如红袖章们的“反帝反修”般实际枪口对内的专制与暴民结合,除了荼毒自己国家、被统治者用来镇压国内追求改革进步的力量,何尝有益于国?

     一方面,每个个体的人生都刻着国家或民族在一个时代的烙印,都被裹挟在时代的“主旋律”中,无论是反抗还是顺从,浑身都沾着时代的气息、牵连着家国的命运;另一方面,每个个体组成了国家、民族,也共同决定了一个时代的黑与白、是与非。在任何一个时代中,都有英雄、有败类,有唯利是图的奸佞,有为民请命的先驱,有阿附权贵的走狗,有风骨傲然的国士,有随波逐流的帮凶喽啰,有愿意把枪口抬高一寸的卒吏市井。

    “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这是我们在这时代最起码可以做到的。但如今却是蛆虫满地在爬、狡诈阴恶之徒无处不在。虽然校园中暴力严重,但相对于包括互联网世界在内更大的社会,已经纯洁许多了。当我走入社会,才知道比校园更为残酷的事情、阴险的活物比比皆是。这个祖国是伟大的,它有着千千万万辛勤工作的劳苦大众;这个祖国也是丑陋的,它被吸食人民血汗的权贵把持,还有数以亿计满口谎言、狐假虎威、狡诈顽劣的既得利益者在扭动着罪恶的躯体,欺凌着弱者、粉饰着太平。

作者 editor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