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的“坏”是没感觉,承受的人没想过争辩,作恶的全然不觉,但是我们每一个不都承担着雪崩的后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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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最坏的“坏”是没感觉,承受的人没想过争辩,作恶的全然不觉。

1、断成两截的手榴弹

《浙江老汉朝公交车扔手榴弹,欲与司机同归于尽》,前些天,这条新闻在各大网站时事新闻栏停留了一天,有一幅配图:公交车里,断成两截的一颗手榴弹。很快,更多更新的奇闻覆盖了这个扔手榴弹的故事,这得感谢手榴弹失效了,也感谢让它失效的时间,如果不是时隔久远,真在公交车里爆炸了,很难避免伤亡。

木手柄和注火药的金属部分分离了,这颗不中用的手榴弹据说是老汉在文革时候私藏的武器,他带它上公交车,原本想和公交司机同归于尽,最后老汉因爆炸罪被拘留,又以能够忏悔和患有疾病等理由被判缓刑。整件事是个没造成恶劣后果的闹剧,而且,一揭幕就谢幕了,看上去是一条失去新闻价值的新闻。

公交车司机和心怀怨恨的老汉,两个人物和那颗手榴弹相比,感觉后者才是要点,虽然它失效了,手榴弹的出现给整件事开拓了想象空间。而老汉忏悔的内容,一定是不该用“同归于尽”来解决私人恩怨,整条新闻对老汉曾经的经历只字未提,我更好奇这颗老手榴弹背后隐藏有多少人物和故事。

常听人们说:“坏人变老了”。这位老汉77岁,让时间倒退49年,1966年他是28岁,正当壮年,正该是近几年来为自己在文革中的行为道歉的群体一员,不过,即使发生了和公交车司机间的私人恩怨,仍旧没人去追究半个世纪前的他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每天都有更新的新闻吸引人的眼球,懒得去翻陈年旧事,追问一老汉的地下室是否私藏了什么报废的军火。半世纪前的绰绰人影里,真站出来为文革行为道歉的不过寥寥几个。

毕竟时过境迁,人们更准备看向未来。曾经有年轻人这样问过我:文革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提起,和我们有关吗?

切割过去,看起来容易,不提不问由它自然消亡,可谁会想到,人群中忽然冒出个老汉用扔手榴弹的思维方式和一颗藏了快半个世纪的手榴弹来解决今天的问题。

“坏人变老”这个话题不缺新注脚,手榴弹的新闻刚翻篇,又来了扎车胎的新闻,这回是在福建,一辆汽车占了老人们跳广场舞的位置,车上被写“警告”、“放气”、“乱停”的威胁用语,还被人拿钥匙在车身上刻画划痕,直到这辆车在路上行驶失控,车主才发现车胎被割,差点酿成车祸,报警立案后,警察调出相关视频,看到“戴帽子的大妈,将一个疑似折叠刀的东西打开,随后扎向车的左前轮,两分钟内,这名大妈一共扎了车胎四下。”

跳舞大妈的凶悍,是来自那个年代飒爽英姿的女民兵吗?

在我居住的社区里,一早一晚,到处是老人们聚集的集体活动,唱歌,跳舞,做广播操,早晨,有群老太太互相搭着肩膀,唱朝鲜老电影歌曲“卖花姑娘”。赶路上班的年轻人提着早餐,在不同的歌舞队列间匆匆穿过。一个大学生曾经对我说:“真不理解我爸妈怎么活得那么津津有味,生命力也太强了,跟他们比,我真的跟死了一样”。我问过一个90后,将来的你们会不会也这样打发晚年。他说谁知道将来呢,反正现在看是真心地烦。

曾经就在我这社区,一伙老人用大纸抄写一叠曲谱歌词,糊成的大歌册挂在树上,早晨唱,傍晚唱,有时候参与的人过百,响器十几件,嚎啕不绝,周围住户实在忍受不了,直接锯了那棵树,用对一棵树的暴力暂时终止了这伙人的唱。

2、怎样定义“坏”

说某某是坏人,就像说某某是好人,下结论容易,使人信服难,世间不该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我不相信一个人只好不坏或只坏不好。

“坏人变老”的说法的前提,是这个人经历过文革,用划定人生经历过某个时段来简单区分一个人的好或坏。平日里,经常在网络上见人用“这是文革那一套”来抨击对手,辩论双方都在尽力指责对方是文革思维,可见“文革”不是好词语,能充当打击对手的武器。武器用过,随手就放下,很少人去追究和论证“文革”所包含的内容,完全没准备去关心“时间”是怎么把人变坏的。

那个被定义为“坏”的时代的亲历者们,一段人类苦难的过来人,他们确实老了,而“坏”并没有随着人的老去而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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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80年代的孩子,以及作为玩具的——枪)

文革初起,我还是小学生,太阳高照在操场上,我们开大会,不知道台上讲的什么,只是跟着喊口号,喊到口干舌燥。我们的校长姓苟,班主任又姓侯,同学间私下的游戏是谈论我们的狗校长和猴儿老师。嗓子喊哑了,解散回家,糊满大字报的街上,谁在打人,谁在挨打,谁被游街戴高帽剃鬼头,哪座大楼有人自杀,每天都可能发生,一点不稀奇。现在回想,真正动身去打人,在很多年轻学生内心是有障碍的,但是,反省我们的初始教育,尊重他人是至今都缺失的。

轮到手榴弹和枪炮上场,是1967年的武斗。半夜里步枪机关枪响几小时,对于那个夏天是常态,我们那座城市有几所军事院校,离我家比较近的是防化学院,有一次传出消息说这个学校的造反派都戴着防毒面具了。那一年夏秋的白天,大街上常常几小时不见一辆车,不得不出门的行人都贴着楼房外墙走,鬼鬼祟祟的,空荡的街面上只有被晒得亮光光的沥青和偶然窜过的流弹。早上起来,孩子们溜到胡同口捡前一夜落地的子弹壳。男孩们成帮结队组成砖头党,在不打枪的间隙里出来流窜,想截谁就截谁,想打谁就打谁。

一个朋友讲过文革时期他在湖南乡下见到一次公判大会,会后枪决反革命,人群浩浩荡荡跟着押送反革命的队伍到一片谷底,枪响后,军人们练操一样列队离开,看热闹的民众突然涌向尸体,朋友当时还小,不知道人们扑过去做什么。一分钟后,人群快速散去,刚刚穿着衣裳的五个反革命,变成了五具赤裸的尸体,衣服被全部扒光,因为它们还能再穿。

当年抢过死囚衣服的人,可能现在还健在,过着心平气和的日子,就像前面手榴弹故事主人公,还有精力去与别人寻仇,却绝口不提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坏”,只有能被现在的人足够充分地分辨和了解,才存在被防范被谴责的意义,必须有一个清晰可见的“坏”的存在,作为一个界定,那个“坏”是不可重现的,是一个绝对戒律,人们才有可能主动地避开“坏”而逐渐地趋向于“好”。

3、戾气的潜伏

在我的个人记忆里,手榴弹的威吓力远超过开枪开炮,因为我扔过手榴弹。1969年只读到小学四年纪就直接升上了中学,扔手榴弹变成体育课测试项目,使足了力气,只能扔出五、六米。体育老师警告说,要是真手榴弹掉在这么近,肯定炸到自己。所以,一直怕手榴弹。

曾经很多次想过同一个问题:数以亿计的成年人曾同时身处最荒诞的年代,好像都没什么感觉,好像一切正常,忘到九霄云外了,尽管忽然冒出个老汉私藏过一颗古老的手榴弹,也没人去追究细节,这种选择性忘记是可怕的,细想想,是否每个人都能毫不费力地在亲历和听闻中串联起一个暴力史,比如不久前的一段新闻,广西一群女中学生的斗殴,她们都只有十几岁,离变老还远着呢。

当年刚去报名上学,文革还没开始。同学中有个女生长得高大,稍有智力障碍,听说她爸爸常把她吊在家里的暖气管上打,打完了,继续吊着,她练出了被吊着也能睡觉的功夫。文革一开始,学校停课,同学四散,这个女生再没见过。当她有力量去惩罚另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如法炮制她爸爸对她所做的。

我也听过见过各种各样至亲的决裂,开始那些年是跟出身不好的家庭决裂,现在是各种由钱财闹的你死我活,这些显露人性的故事远远跨越了文革那十年。似乎你死我活是一种人和人关系的常态,在这种关系里,好人的存在空间挤闭得很,坏人能自由通行。这样的现实长久持续,坏的因素堆积在身体里,得不到过任何机会和动力去清除,它深藏内心,让我们是害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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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上世纪50年的的土改——斗地主这个词,可不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游戏)

隔着我的后窗,去年常出现个推婴儿车的老头,四川口音,他孙女已经大了,能到处跑,很多时候他在地上来回来回推着空婴儿车,哼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的孙女也学会了,有时候跑过来跟老头合唱,多是傍晚的时候,附近学校曾经的放学曲是《北京的金山上》,这两个旋律交杂一起,像是某个年代就近复活了。

有句常被引用的话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最坏的“坏”是没感觉,承受的人没想过争辩,作恶的全然不觉,但是我们每一个不都承担着雪崩的后果吗?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 editor

在 “王小妮:只是“坏人变老”这么简单吗?” 有 1 条评论
  1. 有人问笛卡尔,如何才能培养出一个优秀青年,笛卡尔说:一个好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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