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拉蒂》:反抗的严歌苓献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首挽歌
2023年6月17日,一部长篇小说《米拉蒂》出版,对于严歌苓的文学生涯,用她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
严歌苓被中共封禁,这个严重的文学政治事件发生在2022年2月。随后她和丈夫王乐仁(Lawrence A. Walker,劳伦斯·沃克)成立了“新歌传媒有限公司”,《米拉蒂》就是严歌苓夫妇自己公司出版的。这是她第一次不用面对中共审查制度撰写并出版的中文小说。
严歌苓说:“我厌倦透了审查,《米拉蒂》是我的反抗。”首先,她觉得小说里面记述了“六四”,如果这本书想在中国出版,这应该是被枪毙最大的原因。第二,书里每个人追求的都是自由,而自由这个命题现在中国好像是个反动的语言似的,是个敏感的词。虽然她写得很不政治,但其实还是有一些政治的敏感性在里面,如果在中国出版,肯定要把一些东西软化,把一些情节去掉。然而,今天的严歌苓已经是非常讨厌中共的审查制度。她说:“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渐渐变成一个自我审查者——这是一个让我非常警惕和恐惧的事情。”
《米拉蒂》这部小说描绘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群中国知识分子。故事背景选择在成都,用了很多四川方言。米拉蒂是个女孩的名字,她父亲是一个业余小提琴家,所以就给了她三个音符:米拉蒂。八十年代初,二十岁的米拉蒂从军队文工团转业,她的人生也经历了最关键的转型——从一个被动表演艺术的舞者,转为一个独立思考创作的年轻作家。那个年代,似乎给米拉蒂带来了一次观念大洗牌:爱情、性、自由、民主……似乎人们的观念和行为模式在一夜间发生了颠覆性改变,曾经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并且可能性似乎是无限的:婚外恋、一夜情、迪斯科、黑灯舞会、地下出版、画裸体模特……故事涉及文革、武斗、“知青”上山下乡和返城、劳教、严打、清除精神污染,直到1989年的六四天安门大屠杀宣告了八十年代的终结。
《米拉蒂》这个小说是打散的,特别以人物为主。相比她以往的作品,严歌苓这次想写一部不以具体的中心戏剧情节来贯穿的小说。所以它不像《第九个寡妇》、《扶桑》,或者是《芳华》、《小姨多鹤》等,这些小说都是有一个中心戏剧核,有一个中心的戏剧事件,围绕这个戏剧核来发展。而《米拉蒂》的故事比较散淡,是多元的,不是围绕一个中心事件,没有一条故事主线,而是写了一组形象,米拉蒂的父亲、母亲和叔叔,还有战友等人,通过米拉蒂把他们串起来。全书更像是两代人的史诗。这是严歌苓写作此书的意图。
书中有两位艺术家:画家米潇和剧作家吴可。他们的创作生活不同,“米潇有一颗痛苦的灵魂,但从不放弃外部世界的乐子”;而“吴可是个写剧本的修士,写作是他的修行”。严歌苓觉得自己更像吴可,她的父亲更像米潇。她说,《米拉蒂》是她亲历的,八十年代对她人生来讲,对中国一整代知识分子来讲,都是很重要的年代,像是一次文艺复兴,所以她觉得这部作品她是非写不可的。开始她一直没想好怎么串起她想写的这些人物,后来她觉得可以用一个退伍女兵的角度。而一下笔就写得很快,因为她写的几个人物都是她父亲的朋友,她把他们融合在一起,素材是足够的,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习惯等等,对她来讲就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大概花了四五个月的时间写完了这部小说。
在《米拉蒂》这部作品中,许多人很喜欢李真巧这个人物。她非常美,但在米拉眼中她也做了“丑”的事,出卖自己的身体,但她之所以“丑”,是为了“美”,是为了“搬老天爷的勾子”。真巧也符合一些评论家所说的严歌苓作品中的“地母”形象,用包容和爱成为了男人的避难所:“这个避难所休养所便是天工雕刻的李真巧”。真巧身上有《天浴》文秀为换取回家的路出卖身体的影子,也有扶桑以享受的姿态承受一切苦难和不幸的影子。严歌苓觉得她写每个人物都不从道德上或者是从喜欢不喜欢这种层面上加以仲裁,她把仲裁留给读者。
米拉蒂是小说的主人公,围绕她的个人经历,人们看到中国两代艺术家、作家、知识分子的觉醒与幻灭,相当触目惊心。八十年代也是普通中国人告别毛时代、对独立自由等普世价值第一次产生巨大渴望的年代。米拉蒂和她的朋友,她的父辈,首次站在了世界文学和艺术同一地平线上,看到自由思考和表达,自由创作的无限可能性,他们兴奋,振奋,以为他们面前从此就会理所当然展开那些无限的可能性。而一切却在1989年初夏戛然而止。米拉蒂和父亲米潇先后来到国外。后来米潇的挚友,戏剧家吴可也到国外投奔了他们。这个小群落开始了自由漂泊,自由受穷,但也是自由的创作。他们醒来了,但又一个一个睡回去了。米拉蒂的父亲、叔叔,他们身体上消亡了,一个一个就这样离去了。
书中,严歌苓提到奥利弗·萨克斯博士著名著作《Awakening》中记录的真实现象:1969年,由于一种新药的发明,使一群患了“Sleep disease”几十年的病人苏醒过来,但不久他们中的多数人,又睡回去了。这种觉醒,仅仅是为了最终的幻灭。严歌苓使用这个隐喻,来表达八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1989年那次大觉醒的最后痉挛,短暂觉醒后,经历幻灭,又睡过去了。米潇说:“中国的事,忍一忍总会过去的。”吴可说:“是中国人,对什么事都能忍一忍。所以现在时髦,把一个‘忍’字写得很大,挂在墙上。”人们问,他们再次沉睡是放弃一切希望的沉睡,得过且过,做一个愚民;还是一种策略,目前做不了什么,只能通过装睡来等待更好的未来?严歌苓表示,这也是这本书里的一个形而上的意念。现在回想起来,八十年代那次觉醒实际上是梦。从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磨难来看,只是一次很短暂很辉煌的梦。现在他们其实都是在装睡,严歌苓发现,私下里,朋友圈里,没有糊涂人,他们都很清醒,正因为清醒,所以才很痛苦,因为这种清醒是不能让人看出来你是清醒的,要装睡或真睡,总之睡的状态得在那儿。
如严歌苓自己表示,《米拉蒂》这本书是她献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首挽歌。这些曾经的中国往事虽然看似荒诞,却真实地如同超现实主义的油画,令人惊心动魄。著名诗人杨炼给《米拉蒂》的评语是:“读懂了严歌苓的这本书,就读懂了当代中国。”这是非常高的评价。
(未完待续)
(2024年7月28日完稿于悉尼,经严歌苓女士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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