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和刘原
刘原,知名媒体人和专栏作家,曾先后供职于《南方体育》《南方都市报》《南国早报》等媒体。著有《丧家犬也有乡愁》《与尘世相爱 》
野夫(1962年—),本名郑世平,另有笔名土家野夫,出生于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国自由作家,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剧本等约一百多万字。
上一次与野夫在樱花开落之间喝酒时,我没想到,下一次推心置腹的闲聊,竟然只能在网上,在不同的时区里。所以,我们有了以下的跨国午夜对谈。
刘原:你去国经年,许多朋友都关心着你的生活,时常向我问起,托我给你捎一声萨瓦迪卡。坎坷半生之后,隐居海外,你是否还在继续以酒为墨,写着未完的血泪史?
野夫:写作可能是唯一或能支撑我们余生的微薄快乐和自赋的使命,众所周知的原因,它不仅换不来名利,更多的还是时世的煎迫。我们这一代生命中遭逢如此多的不可思议,无人记录恐怕是比默认更深的耻辱。离开文字,我辈在这样的世运中,其实一无是处。
刘原:你曾在大理蛰伏十余年,如今在大理正南方向两千里外的清迈继续蛰伏。先前我对清迈的惟一印象来自于邓丽君,她悱恻的歌声清洗过守在收音机边的几代人的灵魂,最终她不曾回到云水那端的故国,甚至不曾回到那个遗孤般的岛屿,把最后的缘分留给了清迈。这个地名,听着就深寂幽远。所以,为什么是清迈?
野夫:我第一次听说清迈这个地名,确实是因为邓丽君——很不幸,竟然是这位女神的夭折,让我们知晓这个寂寞的小城。那时我尚为楚囚,为她的早逝凭窗垂泪。她曾最初唤醒我们文艺的青春,我想未来我应该去那里凭吊。我来到这里时,早已超过了她永别时的年龄。清迈人感恩于她对这个古城的扬名,以及她曾捐建过一些校舍的功德,至今保留着她的客舍。我开始一点点理解她对这里的偏爱,安静古朴,甚至是落后于时代的某种老旧,但又开放包容的国际范。物价低廉到无颜还价,人民诚信和善,我至今尚未见过任何本地人吵架。孤岛生长的她,对于无意回去的故国,似乎可以在这里找到乡土的味道——那是书本上传说中一个家国应有的模样,市井花树,烟火人家,无不透着从未被欺侮的和气。对我们这些没什么铜板又饱经过斗争的人来说,这就是得心安处的地方。
刘原:你曾说过:有故乡的人是幸运的。我一直困惑的是,当我领教了故乡的狰狞、岁月的渊薮后,对故土便背身而去,再无乡愁。而你始终站在风尘里,不依不饶地爱着故乡,像是楚地的遗老,又像抱柱的尾生。我知你几年前在利川筑巢而居,是有终老之意的,只是乡愁被世事隔断,只能选择另一处斜阳。倘若换我,遭遇像你一般的狞厉往事,早就不会热爱故乡了。那么,故乡,以及故国,在你的生涯里,占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野夫:这可能正是我的悲哀,也像是楚人从屈子开始的离骚的传统。哀而怨,爱且愤,又他妈去国怀乡,时常还萦怀惆怅。这是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某种贱——无法选择地生长于斯,从母语中认识母土母国,总顾念着要让它演变成一个人类之母应有的真善,以及守护好它亘古本有的河山之美。于是总想着要还山,哪怕让尺寸之地多一分文明也好。结果可笑的却是渐行渐远,最终有家难回。马克思说无产者没有祖国,富兰克林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祖国。在我看来,文化意义上的故乡或祖国,至少在我辈,还是剪不断的盲肠——平时感觉不到其存在,发作起来还会剧痛。
刘原:你的 80 年代挚友、如今葬在湘江之畔的张枣,生前曾有名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你这一生,经历无数生离死别,有哪些事是最怅痛、最郁结、最后悔的?你觉得,今生最对不起的是谁?
野夫:父母。当然还有那些深爱真痛过的女人。
刘原:在你的笔下,既有自己的流离身世,也有父母、大伯、外婆的多舛一生,既有王朔、易中天这样的名流,亦有苏家桥、刘镇西、王七婆这样的草民。能感觉到你在很用心地记载民间史,在你眼里,野史和官史的分野在哪里?你认为你的记述意义何在?
野夫:官史是政治史,是帝王独夫家的族谱。我们很难从中发现当时的民间生活,所谓御用编修的宏大叙事里是没有个体生命的悲欢离合的。而野史或者文学,填补的正是这样的空白。我们从《卖炭翁》了解唐朝的取暖和市值,从《石壕吏》窥见那盛世的吏治和底层的艰辛。我的记述的意义,便是希望秦火之后的千百载,人们还能略知此世的人生。
刘原:在传说中的 2012 世界末日来临前,我曾在专栏里戏谑说,倘若末日来临,我最大的愿望是在夜总会里摆满龙虾、鹅肝和 1982的拉菲,唤上全场的公主与我一起高唱齐秦的《直到世界末日》。假如这个问题摆在你面前,你会如何选择,是手刃仇人,是饮尽千杯,还是风尘仆仆地赶到你最爱的那个人面前,告诉她你此生爱过,冷过,厮杀过,疲倦过,此刻只想怀抱着她,与这世间同归于尽?
野夫:古诗谓——昔年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凡事真正面临的时候,谈何容易。我不止一次地面对这个问题,也设想过无数种方案,但最终怃然长叹,今生中的爱恨情仇实难达成真正的和解或了结。那或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漫游在一座一座熟悉的城池,挨家挨户道谢或道歉,说一声这一世的账我先欠着了。然后转身离去,萎化在最后的烟尘中。我是一个极少结仇的人,或者说有公仇而鲜私仇。我从各种伟大信仰的经典中,都隐约看见有报应二字。高僧曰——如果世上难决是非,那就留待报应吧……
来源:人文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