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葛旭一直以来都是我很欣赏的一位朋友,我认为在探讨大量关于民族、历史、政治哲学等话题上,作为北大历史系背景科班出身的他,多少拥有一些话语权。

他曾写过一篇文章——《一代狂徒的宏大理想》阐述了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和职业生涯,你会看到他是怎样从一个做买卖的商人成为了一名传播人文博雅与普及公民教育的教师经历。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他所做的教育事业就是我心里教育该有的模样,我们也希望能将人文的火种尽情播撒在这片日渐混沌的大地,启蒙人的思想,而这也是「有效失败」这档播客存在的意义。

米索:

今天我们聊一下张学友被迫自证爱国,因为近日有很多明星庆祝香港回归25周年。他们发祝福的时候不光说香港加油,祝贺香港,还要补充一句祖国加油,结果张学友没说这句话的话,闹剧就上演了。

张学友当天发了一个声明,他说:“我是一个很爱国家爱香港的中国人,作为艺人不涉及政治是我的基本原则…

我听过’北京加油’、’武汉加油’、’上海加油’…,但‘香港加油’却因为一些犯了错误的人用过,‘黑色’‘黄色’被一些别有用心犯了罪的人穿过,变成了爱国不爱国的标准,成为了‘禁语’‘禁色’,我个人无法理解。”

我这边有看到一些评论,他们认为张学友被骂一点都不冤,因为他明知香港加油这句话是会引起争议的,是被港独分子用过的,而他自己还用。既然他自己清楚这个问题,那么人们就该收回廉价的同情心。

还有件事情,就是乘风破浪的姐姐,为了弘扬正能量把《星星点灯》的歌词由“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改为了“现在的一片天,是晴朗的一片天……总是看得见”。

正能量好像也成为了当下的主旋律,但凡有一些些不正能量的行为啊,就会遭遇网络上的攻击和谩骂,那我也好奇你会怎么去看待这些行为?

葛旭:现在可以开骂了吗?

米索:欢迎你骂。

葛旭:咱从最感性的地方说起,比如说张学友这件事情我能脑补出来一个辩护。米索,当你听到这个话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

米索:

我先还原一下张学友原话——“香港这25年经历了很多,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但因为我是和这个城市一起成长的,我从这里出生,从这里长大,我仍然相信这个城市,仍然希望这个城市会变成一个比以前更加好的城市,香港加油!” 这么简单一段话,被大家骂了,很离谱是不是?

底下diss 他的人写“全程没说祖国、中国两个字”。还有评论说:“歌神啊,你这样说要输。香港归祖国,还是祖国归香港?”

我当时看他的视频,我觉得完全没有问题。但你把底下的评论拉出来之后,你就发现舆论被这些评论给带爆了。因为底下有人评论“你没有提祖国,你没有提中国!”

葛旭:

我刚才在你说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今天我发在各个社交媒体上的一些东西其实都没有提祖国。比如我今天做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但我没有提祖国,现在我特别慌,然后怕大家过来说,你竟然提西红柿炒鸡蛋,没有提祖国。那是西红柿炒鸡蛋属于祖国,还是祖国属于西红柿炒鸡蛋?

你知道中国历史上曾经有一个时间段,你说任何话的时候都必须要提祖国,或者是祖国的伟大领袖吗?在那个时候你必须先说谁谁谁万岁,然后才能问你今天吃了吗?刚才这一幕上演,直接让我陷入了一种恐慌中,因为历史重演了,一定程度上重演了,或者至少它在滑向那个时代。

在我的理解中,一个人因为他说了什么受到指责,这件事很正常。但是我翻遍人类文明史,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因为没说什么,而遭到指责。

你因为说了什么而遭到指责,既发生在人类文明史,也发生在人类野蛮史。但是因为没说什么遭到指责,只发生在人类野蛮史里,我从没在人类文明史里见过这件事情,因为说什么是人家自己的自由。

当然,我们这期博客还是得剖析一下背后的原因。今天录这节目就是想聊一聊我的一个老本行——民族主义,一个非常牵动国人心神的词。我会尽量给大家诙谐幽默地讲一讲什么是民族主义。

米索:

说实话,我最近看到了很多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新名词,像网络民族主义,街头民族主义。还有个词,就是民粹,它是跟民族主义有很强关联,所以我也特别想要船长来跟我们解释一下这两者的区别。

葛旭:

好的,首先讲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是暂时没有被学界明确定义的一个东西。但是我们有一个简单的定义办法,就是你要回答这样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人类最自然最理所当然的分类方法是什么?

如果把人类分类的话,社会主义是按照生产资料所有权来分的,就是你有没有资产,以及你有的话有多少。

如果你什么都没有的话,就叫无产阶级,如果你要是有点什么的话,你就是有产阶,有产的话又要看有什么产?如果你有地产,你就叫地主,如果你有现金资产,你就叫资本家,如果你有生产资料,比如厂房这些,你就是企业家。总之,这帮人就是所谓的资产阶级。要是你只是有套房子的话,你就是小资产阶级,对吧?

所以社会主义就是所有人类不分种族,不分国籍,它只是按生产资料所有权来分,有点像是你是腰以下还是腰以上。

自由主义,它不会把人按什么东西来分类,它就是按一个个体,你这个人是什么样,那个人什么样,顶多我会告诉你说根据你的兴趣来去分,或者根据你的共同利益来分。

像意大利曾经有一段时间实行法团主义,把全国分成 13 种人,13个法团,你是手表行会的,他是医生行会的这种。

但是民族主义它的分法就非常简单粗暴,按民族来分。这个也是民族主义最大的一个“Bug”,就是你怎么去划分民族?但我们暂且不谈,因为这样一定义的话就麻烦了。有的按长相,有的按语言,有的按共同的历史记忆,有的是按新闻联播看多少来去分的。

米索:哈哈哈,太绝了。

葛旭:

第二个问题是,每个政治单元,即每个国家或每个政府,它最合理合法的边界按什么来定?

早期经典的红色国家,属于社会主义那一套。可能会说既然人类是按生产资料所有权来定的,那国家就按这个阶级来定。有的国家就是有产者的国家,有的就是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国家,对吧?

自由主义的话,它没有把人类进行特别彻底的划分,所以他们划分政治单元的时候,是按照这一帮人,它有没有一个能够共同的能保障自由的宪法?

如果有一部法律它所覆盖的地域和人群得到这一部分人的共同认可,以及保障了少数人的权益的话,我们就会把这视为一个政治单元。

比如说加州是一个政治单元,德州是一个政治单元,把他们放在一起拼成一个联邦,就是另一个政治单元:联邦政府。

民族主义在这个问题上同样简单粗暴,每个政治单元最合理合法的边界就是民族。它比其它的政治意识形态都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

要听懂社会主义,你得上个九年义务教育;要听懂自由主义,你起码也得拿个本科文凭,而要听懂民族主义的话,你上过幼儿园就能听懂。这就是一伙人最自然的分法。

所以民族主义的两个基本假设就是:

第一,人类最自然的最理所当然的分类方法是民族,且不允许有争议。

如果按别的方法分,你要不就是居心叵测,要不就是别有用心,就是你哪个爹给了你多少钱之类的,这帽子就可以往上扣了。

第二,每个政治单元最合理合法的边界就是民族,通常还傲娇地加一句不接受反驳。

再来看下一个问题,民粹是什么?

民粹其实它跟经典形式的民主有点像,但又不完全一致,因为它们只有在名义上是一样的,即代表大多数的声音,也就是多数派能掌控少数派的所有权利。

经典形式的民主,比如说投死苏格拉底的民主就是古希腊的民主,跟现代民主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古希腊的民主是不保护少数派的权益的。多数派完全掌控少数派。

比如说现今而言,你如果是少数派的话,你的思想、言论,生命、财产是不受侵犯的(其它的可能少数派无法掌控。比如说学区房划分之类的,是由多数派完全掌控的)。但哪怕一万个人让你去死,只要司法程序没有这么说,你就不能死,对吧?这个是被保护起来的。

民粹打的是民主的名义,但是它在表现的时候,往往连民主的多数可能都达不到。民粹更像是一个人,他声称自己代表了大多数人。注意,这里重点是他一定要让所有人以为这个人的声音是代表大多数人。

不管是野蛮的古希腊的那个民主,还是现代的这个民主。它们至少是真实的少数服从多数,但是民粹只有在名义上是少数服从多数,而他嘴里说那个多数常常不是真多数。

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我们有一个微信群,里面有 500 人,你可以进去,然后往上滑 500 条记录,你数一下一共是多少人说了这 500 句话,我相信是十个人左右。

但是你会觉得这十个人代表了这个群的基本气质。这十个人,他们平时的语言习惯,他们一句话能打多长,会拆成几行,还有他们说话的这个含金量,基本上代表了这个群的所有人。这就是民粹的一个体现。

如果这10 个人说我代表这个大多数群友的呼声,做出一个决策,×××退群。这么多人都让你退群,你就得退群。比如说这10个人网暴1个人,然后有 489 个人在那旁观。489 人在民粹的这个视角里面,他不是多数,那10个人是多数。所以民粹跟民族主义真的是天然的拍档。

在张学友微博底下网暴他的人,你数一下,就算是有 1 万人的话。以张学友的粉丝总数来说,仍然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但是人们的感受是什么呢?这些人才是大多数。就比如啊,咱俩看了这条微博,看完你有发表任何言论吗?

米索:没有。

葛旭:嘿,我也没有。我们这种人就是沉默的大多数。但给人的感受是,微博怎么了?怎么整个中国都感觉在陷落啊?

另外,我其实还想问一下米索,你有没有给别人画过大饼?比如说你要做一件事,然后跟几个人合作。

米索:有啊,那这个你肯定要给别人信心,而信心在哪里来?画饼啊!

葛旭:哈哈,那你一般是怎么画的呢?

米索:虽然我们现在没做这个事情,但是我们可以先想象一下,一两年后,我们会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以及我们只要怎么怎么拆解,就能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景。

葛旭:对,这就是一个常见的描绘未来的方法,其实你已经说出了各种各样意识形态的精髓,所有的“主义”都符合三个特点:

一. 现状糟糕在哪里?

二. 我画的饼好在哪?

三. 我们如何从无饼可吃的现状,一步一步拿到那个饼

那民族主义,如果符合政治意识形态的特点的话。首先就得解决第一个问题,现状糟糕在哪里?这一下子就出bug 了。我们到底说的是当下的民族主义,还是最早的民族主义?

因为我们在听历史的时候,民族大义、民族独立,它是非常激动人心的,是褒义词。但是你在当下再提民族主义,它似乎又是一个贬义词。历史和现实有了这样一个脱节。

那我就先说一下民族主义,它在最早的那个版本,那个仍然被认为很厉害、好进步的版本,是什么时候?

很明确定义的 Nationalism出现在1789 年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法国,法兰西王路易十六的时候。

第一个问题,那时的现状糟糕在哪里?当时的民族主义者答,现状最糟糕的就是法国是波庞王室的法国,是国王的法国,再扩大一点吧,它是三级会议里第一级和第二级的法国,是国王和他的那些腐败天主教走狗,那些王宫贵族的法国,跟我们这帮农民,工人没有任何关系。

第二个问题,我给你画张饼,我这张饼好在哪呢?我要带你到一个崭新的世界——法国是所有法兰西人的法国,你先别问谁是法兰西人,你就暂时这么理解就行。如果你自己认为你是法兰西人,法国就是你的法国。

第三个问题,这张饼好不好?特别好,那我们怎么才能过去呢?搞革命好不好?好!一搞革命就是大革命,杀保皇党、杀路易十六、杀他的走狗、分他的土地。

如果杀掉保皇党之后形势没变好,那我们就继续杀掉所有反对杀掉保皇党的人。如果还不行,再杀掉接下来的反对者,杀掉所有反对杀掉所有反对者的人,杀掉所有反对杀掉所有反对杀掉反对者的人…对,就是无限套娃,你不断地杀,直到这张饼看起来跟当年许诺的差不多了。这是当年法国大革命特别受争议的一个点。

但不仅仅是杀人,其实他们还有一个对外的行为,就是你这张饼做完了之后,跟实际构想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呢?当你杀掉路易十六的时候,路易十六的亲戚不干了,因为你这样一做就相当于给全欧洲人树立榜样了。

就比如说你们是法兰西人,我是德意志的一个王公贵族,我特别怕德国的人民也这样,就像家长特别怕自己孩子学坏对吧?如果你孩子出去跟别人玩,然后有一个野孩子说我可以天天晚上 11 点吃冰激凌,那我孩子学会了回来说我也要大晚上吃冰淇淋怎么办?

所以他们特别害怕,是不是我们的农民们,有一天说那德意志或者普鲁士或者奥地利,是我们所有人的国家,不是你这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国家。所以很多的波旁王室、路易十六的亲戚们,欧洲各国王室的这些成员们非常得慌,他们就要去揍法国。

那可以想象,本来你在叫嚣着说我搞民族主义,我们是法国的主人,我们对抗的是法国王族。突然间你给我一个更充分的理由,那帮外国人也杀过来了。所以整个法兰西民族就这样在外界压力下迅速成型,民族主义的观念也就这样迅速传开了。

后面的故事大家可能都知道,就是拿破仑被选上来了,而他选上来跟这个路易十六选上来是完全的两码事,因为拿破仑打的旗号不再是说我是贵族的和天主教徒的皇帝,而变成了我加冕是因为我是法兰西人的皇帝,我是你们人民的皇帝,我要代表你们人民去揍那些王公贵族。

所以拿破仑的铁蹄不叫侵略你们德国,我是来唤醒你们民族觉醒的,我们法国人能觉醒,你们这些德国的农民也能觉醒。人们对这个战争本质上就是既恨他,同时又感激他。

一方面,你打这场战争把我的丈夫和孩子弄死了,另一方面人们又觉得很感激,因为它有点像是反帝反封建的那种感觉。

这个帝国主义入侵,法兰西帝国主义势力与封建势力,它两个火并给干掉了。后人在评价拿破仑战争的时候就说,民族主义从法国这样一个零星的火花,通过战争一下子就扩散开了。

而且拿破仑揍的那些国家基本上都是老牌殖民帝国。那这个殖民帝国的宗主被干掉了,典型比如说西班牙被干掉了,那整个拉美就好奇:呦,我们老大被干掉了!怎么回事?这样大家一探究为什么,就学到了一个新词——nationalism。

各个殖民地的这一帮土生白人就想,这东西好用,那我们独立吧,每一个人都可以当玻璃维亚的拿破仑。整个风潮就这样席卷开了。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我们来看一下当时的民族主义,为什么是一个好东西?这是因为,当时民族主义的敌人是封建主义。

关于法国是谁,

封建主义的回答是:法国是王宫贵族的法国。

民族主义的回答是:法国是法兰西人的法国。

你甭管他最后能不能实现就是法兰西人的法国,这个口号绝对是进步了的。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那法国如果出了问题,怪谁?谁来负责?

那封建主义的答案就是法国有问题跟你没有什么关系,都不是你的法国,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好比我在巴黎近郊我卖了块房子一样,这哪能上升到什么丧权辱国啊,我卖我们家自己的地关你屁事?

阿尔萨斯洛林难道不是阿尔萨斯的洛林?那就是地方领主的地盘嘛,就是我们家的房子,我到底选择效忠普鲁士人,还是效忠萨克森公爵,还是效忠勃艮第国王或法兰西国王,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对吧?

但是民族主义者认为——法国有问题怪我们所有人,而且尤其是怪谁呢?我们所有人选出来的那个人。你可以这么理解,就是如果消费者受难的话,你 CEO是得出来道歉的。

但为什么民族主义到现在就成为一个贬义词了呢?

是因为 200 多年之后,它曾经的假想敌不存在了。现在的这个民族主义思潮被认为是一个回潮,是保守的,落后的。这两百年,民族主义的思想没有发生任何进化,它一直在原地踏步,而你看它的假想敌变成了什么?

比如对比世界主义,就是我是一个世界公民。我怎么去处置我的私有财产,我喜欢哪个国家的音乐,我在这个国家里面,是说法语、英语还是德语,跟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民族主义这个时候要出来说:不,你法国是属于法兰西人的,你首先是一个法兰西人,你必须说法语,你在这个地方尽管私有财产是你的,但你在家里面你仍然得说法语,你不能说德语,你不能说英语。

明显在我们的直觉里面这个就不再是进步的了。这就好比 500 年前你大闹天宫的时候还是很厉害的一个人。但是你在五指山底下,你压了五百年,现在是个妖怪都能揍你对吧?就五百年已经翻天覆地。

说白了,民族主义最开始是在反特权对吧?现在有没有特权?有!但是现在民族主义还是在反特权吗?

米索(一个激灵立刻接上):它在拥护!

葛旭:对,他不是在反特权,他在拥护特权。那他反的是谁呢?他反的是反特权的那帮人。

再比如说共和主义共和主义就是以“我”作为一个“群体”,它远比民族主义先进。就“共和”,republic 这个词,它的词源来自于一个拉丁文的单词,Res publica ,意思是公共事物。

所以共和主义思想的本质就是,凡是国家的事务,没有一件是官的事。所有的事,只要涉及到国家,就都是公共事务。这个思想在罗马时代就已经奠定了,两千多年了,这种精神一直传承了下来。

共和主义,它被放到现在都是相对先进的一个思想。国家不是属于某一个领袖的,不是属于某一个思想的,国家是属于我们所有参与讨论、关心我们共同利益的这一帮人的。

所以所有的事都要大家去谈,大家去商量。那商量都包含什么?情绪稳定的商量和情绪激动的商量。说人话的话,情绪激动的商量就是骂,稍微没那么激动的就是批评。

如果,我推选出来了一个时政官,代理我去处理这个国家事务,而你没有做好,那我怎么办?我肯定批评你对吧。那我批评你的话,这时候民族主义者他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民族主义者扮演的是,你又给外国递刀子,你美爹给你多少钱?祖国仍然在进步,在每一天变好,请给它一点时间。其实我特别想跟这种人说,

批评它,就是在给它时间,而且是在帮它省时间。我给祖国找错,这不是省时间吗?你知道什么叫不给你时间吗?揭竿而起这叫不给你时间。但凡我骂你,都是在给你时间,而且是在帮你省时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经不起骂了?比如说你们网暴我,我坦然地面对网暴,你网暴我可以,那是你的自由。你愿意骂我,不管骂得多生气,这些我都能承受,大不了我把你拉黑。

但为什么主体一换,我骂你,你就觉得我在干涉你?真的,民族主义的言论里充斥着这种无处不见的双标。

你可以这样理解,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它其实都是一种工具。在 200 年前的时候,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最有忧患意识的那帮社会精英他开发了这样一个工具,缔造了后面的法国大革命,并造就了接下来的革命成果。

包括在20 世纪早期的中国,当时那些知识分子手里面的民族主义是一种忧国忧时的情怀。鲁迅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把矛头对准的全都是公权力。

他从来不会用这个工具去坑害那些为这个国家担心的有识之士。你如果骂当时的北洋政府的话,鲁迅不会打着民族主义的旗号说你在给段祺瑞递刀子,你在给张作霖递刀子,他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民族主义者在当时是要痛骂北洋军阀的。

但是随着国家建立起来之后,民族主义这个工具就过时了,因为它只是作为早期开荒用的,后面你需要更好的东西,比如宪政主义、世界主义,宏观调控凯恩斯主义这些。这个时候还想拿起民族主义这把破刀的人,大概率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

米索:我们刚刚提到那个鲁迅,我之前在推特上好像看到过,假如鲁迅活在现在,他的很多文字一定会被鞭尸。

葛旭:对,你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放到微博上,只把“鲁迅”那个作者名隐去,然后你看一下网民的反应。

米索:还有一个消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现在的这个教育课本好像已经把鲁迅的很多文章都删除掉了。你觉得这种删除鲁迅文章的意图大概是什么?是不合适吗,还是怎样?

葛旭:我突然想起《动物庄园》里面的一段节选。这个是乔治·奥威尔的一部反乌托邦小说,非常有名。

米索:我找找给大家朗读一下哈。

他宣布,遵照拿破仑同志的一项特别命令,“英格兰兽”已被废止了。从今以后禁止再唱这首歌。

动物们怔住了。

“为什么?” 穆丽尔囔道。

“不需要了,同志们” 斯奎拉冷冷地说到,英格兰兽是起义用的歌。但起义已经成功,今天下午对叛徒的处决就是最后的行动。

我们在“英格兰兽”中表达的是当时对未来美好社会的渴望,但这个社会现在已经建立。

葛旭:对于你刚才的问题,这个就是最好的回答。

也就是说,你坚不坚持更好的社会,取决于你是不是现在社会的主人。如果你是,不好意思,没有比我更好的,我就是最好的那个。你说可以有更好的,那你是居心何在?你是不是说我不好?

所以这个社会好还是不好,完全取决于我的坐标在哪?我所在的地方就是宇宙之巅。

接下来,我们可以再谈一下,网络民族主义到底是咋回事?

其实,最早的民族主义思想,尤其是它开始爆发的时代,是在15世纪往后,也就是大概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前后。那个时候有一件事情特别有趣,叫做印刷资本主义的出现。

你可能听说过古腾堡活字印刷术,我们现在也有一个工程叫古腾堡工程,跟书有关的我们都会提古腾堡,因为他在 1450 年左右的时候搞出了第一台活字印刷机。

活字印刷在中国其实是搁浅了,到了晚晋的时候。雕版印刷仍然是主流,就因为中文搞活字印刷真的是有点不经济,不现实。中文字太多,它不像 26 个字母。

然后活字印刷使得一件事不用口口相传。口口相传容易以讹传讹,传着传着大家就听不懂了。而手抄本又太贵。所以比如说这个德意志地区,在 16 世纪初的时候,识字率还大概只有4%,而且这个4%是指德语方言的识字率是4%。能够认识拉丁文的人,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活字印刷术出现之后,成本就大大降低了。

而且特别有意思的是,为什么它叫印刷资本主义?当时以古腾堡为代表的这些印刷商,他们不在乎自己印的是什么。谁给的钱多,我就印什么,他们是为了钱。

拉丁文的印刷品它属于奢侈品,这东西挣不了多少钱。比如说教宗对吧,你印一本精致的圣经,印完了之后人家在手里面好几十年都不会换教宗,印一次够用 50 年、100 年,你的生意很快就没了。

但是什么东西印的多呢?低俗小说、黄段子、政治宣传、打折促销,这些东西印得多,这些不是用拉丁文写的,是用法语、用德语写的。它就使得这个印刷术刚开始出来的时候,有一帮自利的商人推动了文明的进程。

所以民族主义其实是在印刷术发展之后就开始酝酿,蛰伏了一段时间。也就是说不是人们突然间听到了“法兰西是法兰西人的法兰西”之后才觉醒的。其实是法国大革命之前就有基础了,而后来才终于有人把这层窗户纸给点破了而已。

在此之前,大家都已经觉得你们波旁王朝有点过了。人们就开始已经有这种概念了,包括中国也是一样的,当年有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网络民族主义也是一样的。当年是最先掌握读写的那帮人是民族主义思想的主要传播者。现在的网络民族主义则是,玩网络最多的,或者是对网络归属感最多的这样一批人,是网络民族主义的主要传播对象。这样的话我们就引发出了另一个话题,就是对国家的偶像化。

米索:你让我想到「阿中哥哥」

葛旭:对,就是阿中哥哥。因为很多人在现实生活中过得不如意。越是现实生活中过得顺风顺水的人越对什么阿中哥哥这种表述不感冒。

如果你本身就是一世界公民,你的朋友遍天下,你自己再会说几门语言,在你和各地朋友的相处过程中,如果没有刻意注意的话,你都不会意识到对面在用什么样的语言,很自然地就切换过去了。

你也不会在意他的种族,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做生意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无论你是在 web 3 还是在哪儿,你们为了一种共同的社会共识聚在了一起。

我不会说,范米索,你给我看一下你还有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然后我才决定跟你做这个《有效失败》。你要是没有这护照,你整个人就无效。

对我来说,你就是范米索,你就是一个有趣的人,这就够了。我也不用查你有没有护照,做什么三代政审之类的,这都不重要。哪怕你是一个人工智能,我其实都不是特别在意。

但如果你在生活中始终找不到这样一个有成就感的事情,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你很容易就会诉诸一个偶像,如果没有偶像怎么办?那就造一个。所以阿中哥哥本质上跟饭圈没什么区别。

这些人如果真懂真爱国,我就问他们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夏、商、周断代工程的结论是什么?他答不上来的。就这种问题一大箩筐,我保证他是不及格的。

所以他其实不是在乎这个国家如何,只是说这东西能披在我身上。“不接受反驳”这句话明显不是出于民族自豪,他是一种刺猬的保护层。他要通过这种方式来体现自己。

这种现象不仅仅是存在于当下的 21 世纪,这现象其实就是 19 世纪的浪漫主义,它本质上就是对启蒙思想的反动。你们启蒙思想家天天说人类理性,天天跟我讲论证、论证、论证。我不!我就要体现自己的个性!我就要反理性!我读过那么多书,我知道理性是什么,但我不,我就是要说德意志是伟大的,我们是听着尼伯龙根之歌长大的,这一代赫尔德和费希特说的就是对的。

不要跟我讲你的道理,我不听我不听。

浪漫主义的特点就是一群不讲理性的文化人,他不是不具备理性思考能力,而是他厌倦了。所以你看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很多大学生,上过那么多年学的人,他会体现出一种反智的倾向,他反的是理性,他反的是好好说话。

他反,不是因为他不会,而是因为他厌倦了,他听了太多的爹味,他找不着工作,然后天天被老板训,被爸妈催婚,对生活没有任何的掌控感。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民族主义以它的简单粗暴、激情四射和特别容易彰显自我的特点,成为了一个很酷的事情,起码在我当小粉红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就像很多人把切·格瓦拉的那个头像印在身上。但他们都不知道切·格瓦拉是阿根廷人,不知道他死在波利维亚。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就知道有一个人长得贼帅。帽子上有一个五角星,我那时候问过一孩子,我说你那个头像特别酷。他说对,我的偶像是卡斯特罗。

米索:不知道是不是疫情的缘故,经济不太好的情况下,身份的认同格外容易被放大。这样的一个大环境下,人们似乎为了所谓的自保,在网上说话会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比如在抖音,有一个旅游博主CP,她底下留言的第一条,就是自己官方回应说关于台湾腔的问题:“我要解释一下,小林同学的方言是闽南语,闽南语地区的小伙伴可能一下子能听出来。说话确实有一些口音,和所谓的台湾腔有相似的地方,但也有一些区别,请大家多多包涵。”

底下点赞量很高的一句话是:“三句不离老公,十句不离英语。” 博主就回答:“这个是工作关系养成的坏习惯,如果有冒犯到大家,还请多多包涵。”

你会发现,现在大家的政治敏感度好像特别高,求生欲也在蹭蹭往上走。

如果说你在一些社交平台无意识地中英文夹杂着说话,就是我觉得某个英文词它很贴切,它比中文更合适,所以就下意识用了。然后评论区就会说:你是不会说中文还是怎么样?为什么要用英文单词?是中文不够好吗?

葛旭:

我常遇到。而我解决的方法就是,一是,我会尽量避免单个说英文,我尽量整句说英文。

二是,我可能会把英文词换成西班牙语或拉丁文,他听不懂。因为他听不出来是什么语言,所以他留言的时候会很费劲。想查一下这是哪个语言,但太费劲了。然后就觉得太累了,换一家再杠。换一个难以察别的语言,比如说你学一个像什么斯洛伐克语。

我今天上午的时候看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个很新奇的观点,一下子吸引住了我,它说的是——中国还没有完成建国。

当我们说“国”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它其实有三种对应,分别来自英文或者拉丁文的三个词——nation, state 和 country。

Country 是从拉丁文contrata演变过来的,就有点像咱们说的郊外,跟“城里”这个概念对应,它后来引申为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当我们说 This is my country ,我们其实指的就是 This is my land,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这是西湖,这是辽河,这就是我的国。

State 实际上是从这个 Status Res publica,就是从「共和」那里面演变来的。它指的是当下的公共事务。那state这个国更多是个政治概念,在美国被翻译成州。

Nation的词源是natio,它的意思是出生, 还有部落的意思,就是它会跟部落文化等等这些比较虚的东西连在一起,你很难抓得住它的实体形态。比如我们共同的记忆,共同的文化习惯,我说一句双关的话,你能不能听得出来?你说个烂梗,我能不能笑?Nation它更多是指文化意义上的国家。

那所谓中国没完成建国,是指虽然中国在政治意义上和地理意义上早就已经确立好了,无论是通过改朝换代也好,还是1949年的革命胜利也好,但是文化上的中国其实是没有建完国的。这一点就有点奇怪了,因为第一波民族主义运动里的国家都是文化上先完成了建国。

什么叫文化上先完成了建国?比如说美国人,他们很明确我跟那些英国佬的区别是什么?他们知道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培育了怎样的一种新的理想和希望,在宪法之下,我们这里少数人的权利都能得到保护,我们这儿绝对不会再产生一个国王。

独立宣言代表的不是政治的规章制度,它是这个地方独特的一种文化,一种社会共识。他说的这些话,他认同这些东西,就是美国。法国、英国、罗马也是一样,比如说他们一些基本的原则 owner,compromise,nobility 等等这些东西。

中国曾经也有,但反观当下的中国,因为种种历史原因,很不幸的是,我们这一代的很多知识分子还有民族中坚力量都被残杀殆尽了。

这个就使得我国在文化上没办法有太多的选择,你说我怎么定义我是个中国人?你仔细想一下那些海外华人,这帮人过个春节包个饺子,我们就能看到很多国内的同胞们就已经感动得痛哭流涕,说不忘根不忘本。但是人家说英语你立刻就崩溃了。

你会发现,在美国,主流的意见是你爱说什么语言就说什么语言,你可能是一个拉美裔,但你只要认同美国的精神,说什么语言无所谓。也就是说,人不需要靠说某一个语言,或者长成什么样子,或者听某种音乐,或者说我国家地盘有多大?旁边的国家有没有过来?有没有向我臣服?分一个主次,叫一声爸爸,这都不重要,你能认同某一种独特的精神就可以了。

而这个其实就是中国建国还没有完成的一点。我们假设说中国人在文化层面上实现了某种真正的礼仪之邦,然后把这个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等打成了中华民族的世界名片(但这其实有点困难啊,因为这几个美德几乎是每个民族共通的普世价值,古兰经里也有,圣经里也有,各国的基础教育里面基本上都有类似的说法),我们假设吧,假设这个东西真的成为了一个值得骄傲的事情,打出了民族独特性来。

这个时候你再看到一个人,所有人都会因为它这一点认出他来,甚至他们会把有类似特征的人也归因到中国人。我觉得那个时候大家就不会再那么纠结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是不是中英夹杂,或者是你说话到底有没有什么台湾腔。

很多人都对这个口音有迷一般的执着。中国社会里会有这样一个口音的鄙视链,比如说在北方中国你说话京腔越重,越显示你地位高。

为什么你会特别纠结于某一个外显的东西?是因为你内核是空虚的,你没有任何一个点能凸显中国性。中国人到底独特在哪?米索,你在国外见过很多中国游客,那一个中国人你能不能一眼就认出他们?

米索:那我分享两个事,一个是刚才我们提到的语言的问题。加拿大它是一个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家,但加拿大的蒙特利尔是法语区,他们当地的第一语言是法语,而且当地的政府会给你钱让你免费去上法语课。

那放到中国就是,全国都在说中文,但偏偏浙江人不,它的第一官方语言是英语,那大家的反应一定是你们想干嘛?你们是想搞独立吗?还是怎么样?而你看像加拿大对这件事情就没有任何的问题。

第二个点是关于我在外头看到的亚洲人。我记得我在秘鲁的时候,那边有很多日本人,因为日本人核心的移民地就是巴西、秘鲁之类的。

我在那边餐厅或者其它地方会经常遇到日本人。同样的亚洲脸孔,但是你一眼就能辨别出她不是中国人。一是说她们外在的打扮、穿着等等,会有很明显的日本人的特性。二是,也是更重要的是行为举止。尤其是我在餐厅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日本人的气质举止都非常得优雅。但中国人常常就会有比较大的反差,就嗓门比较大,动作比较大。

还有一点我印象特别深,就是我在外头没有被外国人当成过中国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我也在自我反思,是我不像中国人,还是我无法代表中国人,我有时候会感到有一点愤怒。

葛旭:是你无法符合中国人给世界留下的刻板印象。

米索:

对,他们下意识的反应是你不是日本人就是韩国人,反正第一不会去猜中国人。但当我说我是中国人的时候,他们大都也比较友好:“哇,中国很好”。然后我心里就想:那你为啥最开始不猜我是中国人?

还有一个小的观点,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下,当时我跟我朋友说“你来了日本有没有一种感觉,就是你很不想让周围的人认出来,你是一个中国人”。然后她说,“啊,原来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

对于日本人而言,我们的面孔不会像西方人那么明显,你要伪装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通过流利的日语也好,通过外表的打扮也好。

这在中国你可能就要被骂死了,但是你到了那个环境之后,我们好几个朋友不约而同地在私下聊过这件事,就是为什么我们会不希望被周围的日本人认为是中国人呢?

葛旭:

其实我觉得还是那句话,你不是不想被认出来是中国人,而是不想让人拿中国人的刻板印象贴在自己脑袋上。这一点其实我比较免疫,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我在国内也经历着同样的事情。你是杭州人还好,因为杭州人给人留下的刻板印象最不好的也仅仅是精明会算计。但其它印象基本上都是好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美女等等。

但我来自于东北,无论我到哪个地方,我第一反应都是,我是不是应该隐藏一下?首先口音是一个隐藏的方法,比如说我来自于辽南地区,我换上辽南的方言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会是什么反应呢?对,就是你会觉得我很不正经。

如果要用辽北方言的话,比如说像赵本山那种口音,那种东北话铿锵有力的,你会觉得我是个铁憨憨或者我是个打手,或者可能会对我有这么一个刻板印象:戴金链子、撸串的、喊麦的社会盲目流动人员,简称盲流子,旁边通常还有个扒蒜老妹儿。

所以当我在中国境内盲目流动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件事情有一个准备了。我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应该换怎样的口音以达到某种目的。因为东北给人的刻板印象,从商业的角度来讲是非常不利的,投资不过山海关嘛。

但刻板印象其实不是错误的,它恰恰就是从现实中来的,它只是不全面而已。大体上你根据刻板印象判断准确度是比较高的,既然这个地方给人家留下了某种刻板印象,即使是过去留下的,即使你正在消解这种刻板印象,它总之是存在的。

但我们做生意大家可能就会防一手,诶,他是东北的,会不会不讲信用?会不会说话不靠谱,会不会吹牛吹太多,对吧?那我就可能会换上北京方言、普通话或者是其它什么,至少让人察觉不出来我是哪儿的人。

虽然我可能会让他们大体上听出来,这大概是一个来自北方的,听起来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可能会改变语法结构,说更多的汉语长难句等等,总之只要能把这项目给推下去就行,之后敲板合作,推杯换盏的时候,我再跟你说我其实来自辽宁。

这个时候大家对我的印象首先是,你是个靠谱的人,后来才会加上东北人,并且觉得你给东北加分了。我这样才能够消解这个刻板印象,而不是让刻板印象挡了我的路。

那同样的道理,我相信你和你的朋友包括我之前在海外的时候,也是一开始在试图隐藏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想让中国的刻板印象阻挠我,阻挠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发挥出我中国人那优秀的一面,我更希望让你看到我优秀的一面之后,再告诉你我是个中国人,从而把这个优秀也安到中国的脑袋上。

米索:对,你让我想起一个事,也特别有意思。

我记得我在秘鲁的时候,当时遇到了一群人,这群人当中有匈牙利、美国的、德国的、拉美的,大家坐在一起吃饭,餐桌上讨论的是对不同国家的人的负面印象。

我记得他们当时点名点得最厉害的就是法国人。一个美国人先说我不喜欢法国人,旁边隔壁桌的匈牙利人紧接着就会说,我也不喜欢法国人。

包括我记得有一个德国人,他也特别有意思,他说我不喜欢法国人,理由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他有一次去爬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法国人。他迎面打招呼,很友善地用英语说了一句 hello。

葛旭:然后那个法国人回了句bonjour。

米索:

对,德国人他就觉得被冒犯到了。我问他,那个人用自己国家的语言跟你打招呼,你为什么会觉得很不爽呢?然后那个德国人就非常认真地说,这个就是我认为他们一点都不 open-minded的地方,就是这帮人,他只觉得法语是最好的语言,他只用法语来跟你交流。他就觉得法国人也太自大了吧。

葛旭:

就是你承认一下法兰西帝国已经衰落了,有那么难吗?

刚才正好提到日本,那我有一个就是还是一个特别有趣的词,也是让我茅塞顿开的一个词,叫消费主义的民族主义

米索:展开讲讲!

葛旭:

在日本战败后,挟持日本军部东条英机的那帮人被干掉了,整个日本紧接着就沦为了自由民主的难民,但是社会思潮不会那么快就消失。就是军国主义、日本极端的民族主义情绪仍然是存在的,毕竟已经从明治维新开始,眼睁睁走向强大,几代人就扳倒了大清国,把这整个太平洋打下来了对吧?

于是这些势力他仍然是活跃在这个社会上的。那包括我们熟知的那个右翼修改日本历史教材这件事。

特别有趣的是,这一些极端民族主义者在战败后的日本是没有任何生存空间的。曾经他们有生存空间,是因为他们是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也就是有一支军队,有陆军海军,武士阶层,谁不同意我我就干掉谁——他几乎绑架了所有日本人。

但是在自由市场里面,当不能用暴力手段的时候,你就只能公平竞争了。所以这个时候这帮人就开始说,OK那我们曲线救国。

为了保留对日本民族的这种狂热的爱。我们怎么办呢?改教科书之后发现没人买对吧?那怎么办呢?比如说我们能不能做漂亮的和服?我们能不能做凸显日本精神的漫画,给它包裹在糖衣炮弹里面。只有这样我们在自由市场上才能卖出好价钱。卖出好价钱之后,我们才有精力和财力去进一步给民族主义复兴大业提供后盾。

结果人是会变的,他们做着这件事的时候,发现日本独特的文化在审美上获得了一种突破,从美学到动漫漫画、服装设计、日本美食,这帮人赚得盆满钵满。所以他们后来把消费主义的民族主义给倒置了,变成了民族主义的消费主义。

也就是,曾经他们是以消费为手段,以民族为目的。后来他们发现搞这个事情是可以挣钱的,于是他们改以日本的民族独特性为手段,以消费为最终的目的,完成了这样一个转变。

这就是二十世纪后半夜,民族主义仍能给人类带来的巨大价值。

我们看那些优秀的漫画比如《火影忍者》的热血精神和英雄梦想,《海贼王》不亚于漫威,《哆啦 A 梦》启发了多少孩子的科学梦对吧?包括日本的寿司以及整个日料对世界美食的这种贡献,还有日本独特的文化,他们的旅游业,每个人都一改六七十年代日本人比中国大妈还有过之而犹不及的那种不文明行为。日本民族主义的消费主义其实是在反向地约束每一个日本国民要保留这张挣钱的名片。

它必须保留自己的日本性,而且是优秀的、能够被全球自由市场所接受的日本性。这就是民族主义思想在战后转型的一个好例子。这其中很好的一点就是民族主义不会再去染指政治权力了,也就是民族主义在根源上不能让他跟刀和枪有任何联系。

这个时候民族主义没办法,这种思想只能往商业领域去转。而商人在去竞争的时候,他永远是从消费者的喜好出发。有很多中国人思想上还没有转换过来,他们会觉得说,美国人不买我们的东西是因为他们针对我。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美国人不买你的东西,很有可能是因为你的东西不好用,或者是不好看,或者是性价比不高。那你的想法应该是什么?咱们在商言商,这就是我的东西不够好。你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指责对面,你别有用心,而是应该先看一下,我的竞争对手什么样?我是不是哪个地方做得性价比不如他们高?你比如大疆无人机卖得就很好,没有美国人针对你对不对?

中国的这种民族主义情绪其实已经在某些方面转化成了这种消费主义民族主义。比如说最近的这种便衣版的,平时可以穿在外面的汉服。

米索:比如说国潮之类的新消费品。

葛旭:

对,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一块的动力是不足的,原因是我国的民族主义,它某种程度上仍然是有政治力量的。这就有点像一个人,如果你永远给他一个特别好用的轮椅的话,他是不愿意站起来的。而现在中国的这个民族主义思潮,它就能够转化成某种合法性,提供给一些人去实现某种政治目的。

再还有这个网络上的一些审查制度,你说爱国的话,就能够获得流量,就能够变现。所以如果你有一腔爱国热情的话,你突然间就会发现,我只需要把这个爱国热情表现出来就好了,这种不公平的竞争就能获得大量流量。并且我的所有反对声音、他们的什么播客视频,都被审查后删掉了,那我更是每天就怎么极端怎么说。

结果你会发现,他说的这些东西既没有出海的可能性,也没有办法转化成消费品,它只是在一个回音壁里不断地自嗨,而没有转化成任何生产力。所以,这就意味着民族主义情绪它会变得越来越激进,成为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就像是你这个发动机一直在去转,但是没有排气口一样,它最后会爆炸的。

这些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一般有三个特点,这三个特点会让他们越来越虚弱。

第一个特点,空心。什么是空心?就是他越来越没有自己的独特性。除了说汉语、吃中餐、GDP、四大发明,他没有任何其它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什么GDP第一,人口第二。这全都是些很虚的东西。没有一项是他自己身上能够体现出来的,他体现不出来任何东西。

外国人都说你像日本人,你像韩国人,没有人说你像中国人,因为大家也不知道中国普遍的这种社会共识,这个独特的美好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

第二个是怯懦。这个怯懦不是隐藏的怯懦,而是虚张声势,大张旗鼓的怯懦。像是咱上一期播客说的那样,人在安全的时候是勇敢的。

因为民族主义像什么,有一个美国的喜剧演员,他在脱口秀里面这样说——

民族主义是什么?民族主义就是把不属于自己的荣耀贴在自己身上,然后仇恨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他们喜欢做什么事儿,就是每当中国人做出什么成就,他都会把荣耀贴出来,说这是我们中国人做的,他觉得自己就这样升华了。而实际上,你只有在自己一事无成的情况下,才会一定要纠结杨振宁、李正道他们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啊。还有争论不休的谷爱凌双国籍问题。

难道一个强者不是说,这个体育精神太棒了,我未来也希望像她一样在自己的领域里获得世界第一。

我看到一个强者,他给了我启发。而不是我看到了一个强者,他的头衔跟我有关系,分成 14 亿份,我自己能领一份。谷爱凌是中国人,是美国人,跟我有直接的关系,她就是我的全部。她的国籍问题就是我的全部问题。

葛旭:另外还有仇恨从未谋面的一帮人,你看有多少人天天把核平东京挂在嘴边上。

米索:对,还有台湾问题。

葛旭:对,台湾。你都没有见过他,你为什么要仇恨他?

第三个,控制欲只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有控制欲。一个所有人都在离你远去的人才会有控制欲。

如果所有人都向着你来的话,你应该说的是莫挨老子,太烦了,你们这些人。

米索:哈哈哈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葛旭:我在说过去的我,我以前是空心和怯懦的。控制欲倒没有。

还是那句话,你看人才往哪儿走,资金往哪儿走?

人才永远向尊重他的地方去,资金永远向保护私有财产的地方流。

米索:

我想起评判一个国家的发达程度有这样一个标准,就是外国劳动人口的占比。比如说像日本,它的外国劳动的人口比例就特别高,你如果去 711 便利店什么的,你会发现很多收银员他都不是本国人,而是外国人。越南人、中国人、印度人、斯里兰卡人等等等等。

葛旭:

你这样说,有人就会跳出来骂你了。他们会说我国不是移民国家。但他的辩护理由正好验证了咱们之前的说法。为什么我们不是移民国家?

第一个就是怕血缘被所谓的“污染”,什么以后长得都是中非混血,是什么白皮猪、黑鬼,对吧?

另外一个是外国移民进来之后会冲击我们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观,对吧?什么样的人会这样去说,就是在他身上所谓的中国性只能表现为一个单薄的种族特征,别人一冲击你你立刻就垮了。

如果真的制度自信、价值观自信,那我觉得一个人是不需要靠肤色和人种来去定义自己是不是中国人的。

米索:

我这里想要说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你们有发现吗?比如说在性别这件事情上,如果一个女性的伴侣是外国人,网络上往往就会说这是丧权辱国,你是千古罪人。而要是男性娶了一个外国老婆,哇,那你就是光宗耀祖,为国争光。

葛旭:我深有体会。

米索:就这两套价值体系,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葛旭:

这就是典型的物化女性,没什么好洗白的。就是你把女性当成国民资产,中国女人是中国国家的宝贵资源,就跟石油不能外流是一样的。

所以我们说这是结构性的问题,就是它方方面面都是问题,我们要是真的想讲,单独拆哪一个都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就得从全盘入手,得找到全盘中的最根本的那个点。看摁动哪个按钮,能让这个全盘都发生改变?

这根本的点在哪儿我不敢说,我真不敢说,但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因为这不是什么创新之举,这在人类历史上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有那么多成功的案例对吧?稍微读读书动动脑子就知道了哈。多读书,有好处。

米索: 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继续了解一下孤阅的世界公民课

葛旭:我有一个世界公民计划,希望能提升大家思考问题的维度,了解我们这个社会底层的运转方式。当然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只是负责把大家推上一个崭新的铁轨,然后目送着各位走上一条求知的道路。

老师就是我,平时说话也是这个风格,讲课的时候我尽量会保持一种历史学家的理中客的态度,但另外一方面,我也会展现我个人的思考,所以它不仅仅是一个科普,它更多是一个游遍世界的老江湖这么多年来见闻的总结。

「世界公民计划」的价格,是由大家自己出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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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atters.news/@misso/ 2022-07-13)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