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哲罗普洛斯在电影《鹳鸟踟躇》中讲述了一个关于分裂与流亡的故事,人在世界的剧变面前是如此弱小。电影开头部分是一则历史纪实:苏东剧变之后,有一次希腊政府曾对偷渡至本国的亚洲人置之不理,最终导致数十名流亡者葬身大海,直升飞机在大西洋上盘旋,海鸟落在漂浮于水面的死尸上。故事中那些死者是带着某种政治倾向的成年人,而今,人类的进步让逃亡惨死者变成了一个三岁孩子。

这便是生命的消逝,灾难不关乎人道主义或博爱精神,灾难是必然会发生的。

我听姨妈讲过一个故事,文革时候我的外祖父遭受批斗,家里过得很苦,我的外祖母不识字,每天只是拉扯着几个孩子流眼泪。我的母亲是家里老大,早早便帮衬着带孩子、照顾家务。那时我外祖父的弟弟家里条件稍好,他们住前后院,一次我的母亲在他家看到他们正在摊鸡蛋吃。母亲站在他家门口,默默地站着,他们就在那里吃着,什么都不说,我的母亲被馋哭了,生了一场大病。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而后,外祖父的弟弟便也加入到了批斗的队伍中。我时常想到这件事,人的堕落是一种恶性循环、自主加剧的,人一旦堕落,就很难摆脱掉某一种原罪,比如贫苦,比如无知,比如绝望,一个越是贫苦、无知、绝望的人便越容易变得更坏。人的堕落让人对堕落本身有很心安理得的适应性。但是我也总在想,如果没有阶级斗争理论,如果没有社会主义运动,在那些时代见死不救的人是否会减少很多?一种催发了人类堕落的思想是否真的无罪?

我看过一个非常诚实的公益救助广告,画面中是一个流浪汉,整个广告都是他在喋喋不休:你觉得应该把钱花在什么地方呢?野生动物,癌症基金,第三世界的公益教育,非洲儿童,全球变暖,还是什么?只有人才能救人,救活身边的人,比你选择政治正确的立场更为重要,不要说什么高贵的理念或理想,把钱给那些你能看得到的人们。最后,流浪汉说,我在这里的每一分秒都让我变得更坏。

我们的世界不乏慈善家和道德家,但摆脱野蛮却是极其漫长的故事,在我们已经能够飞跃太阳系的时候,一种人性的巨大阻力总会将我们拉回到冷漠与残忍的丛林。于是,那个死于逃亡的叙利亚男孩艾兰成为了各新闻头条的刺目图片,红蓝相间的短衫,趴在大地上,脸孔朝下,映衬着蔚蓝的大海和灰暗的沙滩,这是人类的某种常态。

我在读高中时,经历了遥远的北约空袭南斯拉夫的战争,那时的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像过节一样热烈报道导弹、战斗机、高射炮飞行的画面,家里订阅着《半月谈》,里面有一段对美国女国务卿奥尔布赖特的报道大致在说,奥氏曾经生活在这个国家,接受他们的恩泽,而今反而带兵回来恩将仇报之类。之后,报纸上又传说有一个英国小男孩因为北约动用武力而跳楼自杀……南斯拉夫的故事成为了历史事件或者电影《地下》一般的荒诞,而人与“野蛮”的对抗却是真实的,甚至道德理想主义本身也成为了某种野蛮。

2014年圣诞节,澳大利亚悉尼马丁广场咖啡店爆发恐怖劫持事件,导致2名人质死亡,6人受伤。劫持者叫莫里斯,是一名伊拉克裔穆斯林,受政治迫害者,一直受自由世界的政治庇护。三周之后,1月7日,法国漫画杂志《查理周刊》巴黎总部遭受恐怖分子袭击,造成12人死亡多人受伤的惨剧,袭击者是穆斯林,事件发生后高呼“我们已为先知复仇”。

悉尼和巴黎,自由世界两座最美的都市,因此被全世界瞩目,人们有的在默哀,有的在流泪,当然还有一些不能理解自由的人在想:自由世界蒙尘了,自由主义蒙尘了。有人分析说,这种美国与西方的价值输出盲目自信乐观有很大问题,容易缺乏对复杂性的足够判断,也容易不管不顾,而且总是伴随着不必要的武力,更让人很难接受。如果不是为了利益,真的想传输价值观,这些主流的西方人应该学学他们社会中最不起眼的人群,传教士,在送给人礼物之时,先为接受礼物的人着想。他们说,西方价值缺少普世性。

冷战时代,西方最主要的知识分子人群被左翼思潮搞得晕头转向之时,也有人批判西方价值,但其中有一个异类的声音,他不是批判西方价值的堕落或迷恋共产主义的美好,因为他本身就是共产主义的受害者,他就是索尔仁尼琴,在诺贝尔奖受奖辞中他大力抨击,联合国已经失去了他的权威和公正,一国一票制度让那些流氓国家具有对正义的否决权。

索尔仁尼琴的那段演说与肯尼迪、李根几届政府对待集权政治的强硬态度不谋而合。《悲惨世界》中有一段小插曲,是我一直不能忘记的:一位以永远不会说谎著称的老妇人,为了保护逃亡的冉阿让和柯赛特而说了谎话——她利用了别人对她的信任。我一直在想,这是否是犯罪呢?在我坚信的理想主义语境中,在一种纯粹的哲学决断中,我认为这依旧是错误的,但我却不能去批评,不能以一种绝对的道德至高来要求她不去说谎,因为与其要求她不说谎,不如去要求全人类善良,这是道德的症结所在。

与这个悲惨死去的艾兰相对,是爆料了美国棱镜计划的斯诺登,最近他开始批评俄罗斯压制人权,哭着喊着要回家,一篇文章的标题是《斯诺登终将把自己搞成国际玩笑》,看到那个三岁儿童惨死海滩的照片,我偶尔思索他是怎么想的,或者如果艾兰是他的孩子,又会怎样。道德理想主义有时是不是一种让人迷失的毒品呢?

的确,文明有时候是以两种方式到来的,我们不如把一种叫做传教士的方式,另一种则是强奸犯的方式。回忆中国近代史,或者任何一个前殖民地的近代史,传教士方式带来的是人的个人解放,是一种潜在的价值观,他们让中国女人不再裹小脚,让中国女孩可以进入教士学校,这种方式也背负了更多的恐怖,义和团之流的杀戮,卫道士们的排斥。可而今,这些理想主义者或是成为了愤怒的格瓦拉,或者成为了盲目的斯诺登,或者成为了文化殖民大潮中的淘金者,只有极少数人成为了那位特丽萨嬷嬷。而另一种方式,则是坚船利炮,以前我一直看到知识分子对美国的抨击和失望,从中国到西方,尤其是一些西方作家和艺术家,他们的道德理想主义让他们选择某种绝对意义上的“正确性”。但无法否认,历史上这种方式却带来了民主政治,三权分立,一人一票这些最简单直接的操作方法。只是今天,当我们再说起这种方式,却仿佛是在为杀人做辩护。以一种道德理想主义的视角来看,我们的确不应该用量化的方式评价杀人的合理性,但当我们面对真实,看看那些连内裤都不允许穿成白色的伊拉克士兵,看看那些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叙利亚百姓,这种人类面对的无解选择,不是我们靠理智去做的,而是时间逼迫我们必须去做。

很多时候,理论的高贵性与现实的可行性是有着巨大冲突的,正义该如何选择呢?我想对于一个习惯于对正义品头论足的民族,习惯于在抉择中表现出“君子风度”的民族,我们应该去想想那个三岁的孩子,是什么让他陷入悲剧呢?而如果他没有死,他又会如何去选择呢?那么,我们又把正义的筹码——那枚在联合国,在全人类面前代表我们价值的选票放在了天平的哪一端呢?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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