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异璧本文个别段落曾作为附录刊登于刘铮先生书评之后。下面是通信全文。

关于《集异璧》的通信
刘皓明

某兄:

喜闻《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的中译本能有你这样一位文理兼通的评论家来评论。我的印象里,该书出版十几年来,迄今尚无书评,兄能向更广泛的读者介绍讨论这部著作和译作,对无论像我这样当年参与其事的人还是对读者公众都是幸事。

如缪哲在《枣祸集》中所叙,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北大时,通过当时计算机系的研究生严勇受其导师马希文教授之邀参与该书的译事,其目的在于为那些理科出身的译者补充一个做人文的译者。我在译书中分担的具体工作,马希文教授的序中做了大致的交代,作者侯世达(Douglas R. Hofstadter)的中译本序中也有提及。

侯世达在其中译本序中已阐明,《集异璧》一书的翻译原则是所谓“迻译”,即力争在目标语和目标文化中复制原文中语言和文化的构造机制。为了确保达到这一目的,作者派遣他的学生兼朋友莫大伟(David Moser)来北大跟我们合作。大伟随身带来一份作者亲自标注的原著复印件,用来详细说明书中所有的文字游戏、智力游戏、美国文化背景等不易为外国的译者和读者明察的地方。于是我和严勇就先研读这份复印件,再同大伟几乎天天开会,讨论翻译中的事宜和问题。大伟为此书前后来北大三、四次,每次一两个月。所以缪哲说我们在北大的宿舍开了译场,仿佛唐太宗为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开场翻译佛经一样,就集体合作这一点而言,所言不差。所不同的是我只是个业余的译者,而且我们也没有御敕。

对于全书,严勇和我做了分工,我个人负责翻译作者的中译本序,翻译或重译导言、大部分对话和对话和章节之外的所有其他部分。此外,章节中涉及文化、文字游戏等的地方,也由我负责。我和严勇分别翻译自己所负责的部分,再交给对方阅读,进行讨论。

依据这样的翻译原则对文字和智力游戏、对文化背景等进行迻译,无疑是个很大的挑战。侯世达的中译本序中叙述了我们对这一翻译原则的接受过程,这里不赘述。但是侯世达没有提到甚至没有充分意识到的,是当时中国同美国在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方面,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历史阶段。在这些方面,当时的中国几乎就是个前现代社会。《集异璧》中不少地方提到美国的社会和大众文化现象,比如快餐和全国电视台现场直播的NFL之类的职业联赛。这些东西在中国当时基本上不存在。除非把汉堡可乐换成油条豆浆,把美式足球赛换成乒乓球赛,否则“迻译”就不可能彻底,就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不免是文化的引入。这一“引入”工作现在想起来,并不比“迻译”文字游戏来得容易。很多美式文化对象和概念现已深入中国的日常生活,表达这些事物和概念的名词如今在中国已是最普通的词汇。可是当时它们没有标准的中译,比如French Fries,比如pet, 比如fortune cookies等等,翻译起来都颇费周折,而且回头看,我们当时采用的说法,跟现在通用的也不尽一样。

对原文中文字游戏的迻译,是那次翻译实验和实践的一个核心内容。作为这种翻译的例子,作者的中译本序提到我说过不辣的川菜和没了气儿的可乐之比,书中难题则更多。首先是标题,原标题Gö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在语义部分最基本的就是三个人名,其余重点在于制造一个所谓acronym,即利用三个名字的每个首字母G、E、B再生成一句短语,于是就有了英文的标题。中文不是字母拼音文字,英文的acronym不好照搬,我们当时讨论的结果是利用谐音来解决这个难题。我想来想去,觉得“集”“异”“璧”三个字最好,又谐GEB的音,中文本身又有意思。把方案交给自己度过曲的马希文教授,他添了“之大成”三个字,说孟子说孔子集大成,原本就是用音乐的术语说的。收到他的修改我真是万分钦佩,因为“集大成”是《孟子•万章下》中的话:“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后来朱熹注释说:“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成者,乐之一终,《书》所谓‘箫韶九成’是也。……盖乐有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若独奏一音,则其一音自为始终,而为一小成。……合众小成而为一大成,……”。这个解释与这部书的内容和结构,真是太贴切不过了。于是这部书的中文标题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我负责的部分,例如《螃蟹卡农》如何让中文能正序和倒序都读得通,《和声小迷宫》、《一首无的奉献》、《前奏曲》和《蚂蚁赋格》中很多以谐音为基础的文字游戏,《一位烟民富于启发性的思想》中的打油诗、《音程增值的卡农》 中的各种“俳句”乃至通过偏旁同前后的文字重新组合而改变句子读法等等游戏,都属于最典型的迻译。严勇负责的《对位藏头诗》也是文字游戏的重头戏,翻译得很好;他还在一次讨论中提出用《黄河大合唱》翻译《两只老鼠》,因为两首歌均为各自文化中人人耳熟能详的卡农式合唱。

除了要在机制上复制原文的游戏外,中译文里还创造性地加入了当时我和严勇朋友圈里的一些私人戏谑和切口. 比如《和声小迷宫》里有个所谓“郝晕”,谐音“好运”,除了反映原文(Good Fortune)的游戏外,还戏指一个缪哲书中提到的北大法律系跟骆驼同班的同学叫郝军的朋友。《一首无的奉献》有个玳瑁和“戴懋”的文字游戏,盖当时朋友中有一计算机系名字类似的人;切口者,《音程增值的卡农》:“你筷子使得很溜儿”之类,散见于对话中。其实侯世达自己也有一个密切的小圈子,分享着很多观念、“包袱”和切口, 所以我在中译文中这样做也是对原作者精神和生活的一种神似吧。

这些做起来还颇有趣,但是当时最让我苦恼的,是原著中涉及禅宗的部分。盖因作者所据,是在美的日本人铃木(Suzuki)等人的禅宗著作,其中人名和名词均按日文发音,比如“无”读mu,五祖“慧能”读Eno, 并在此基础上弄出很多文字游戏,例如Eno和龟兔赛跑悖论的发明者Zeno,以mu为“无”则不仅涉及一篇短话的标题,甚至牵连到其后章节的更技术性的内容。翻译为中文,这些游戏就失效了,必须抛开原著,另起炉灶。还有就是找禅宗公案的原文,本来还想找汤一介等专门的学者请教,忘了为什么,不成,于是就自己找。那个时代,虽身居北大,找材料也非易事,我于是通读《五灯会元》,找到大部分,后来又弄到《禅宗无门关》,但最后还是有一个没找到。而现代的材料里,见于赵元任翻译的《走到镜子里》(Through the Looking-Glass)中的诞言诗Jabberwock的汉译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多年之后,我造访住在哈佛附近的赵元任之女赵如兰府,提到该译,赵如兰能随口背出,可见赵元任生前应很以此翻译为荣的吧。

我为中译本绘了部分插图,个人比较喜欢的,除封面和GEB与EGB三帧外,有个“以子之矛”的谜图。本来,正如马希文所言,该书中译本封面也由我来画图,而不是使用作者原来的照片,因这样方体现该书中译的翻译原则。我绘的图中,汉字集异璧和英文字母GEB在一个或两个木块中多面多角度彼此镶嵌,以符合拓扑和透视的原理,并通过两束呈直角的光照,将汉字和字母透视到直角相交的两面墙上。可惜我出国后,就不再过问此事,等书出来,发现出版社并未如约使用我所绘的封面。这事与缪哲提到的书的译者名为人盗署一样,都是出版社弄出来的一塌糊涂。所绘封面的原作我本来一直随身携带至美国,后有一次搬迁,丢了一个画夹,而该图即在其中,希望商务能保存当年的制图吧。涉及插图,还有一事需要更正,书中有个多层次的“无”图,当时想到画该图所应耗的工时,我便发憷,便请了当时我在北大出版社的同事兼好友、制图员、也是故北大中文系杜甫专家陈贻焮教授的千金陈友庄来做,如今书中该插图莫名其妙署名为刘友庄,埋没了她的贡献。

最近该书重印,我看到其中上述错误和其他若干处电脑和校对错误一仍其旧。严勇和我出国后,就不再过问该书的编辑出版。而且后来 我们分别离开了这个行业,所以后来商务的责编郭某就一直和一个长期驻京、曾为IBM工作的美籍华人郭维德合作。于是就有了出版时和后来几次重印都盗署其名的事,并致使书的重印和重印而不纠错等完全由他们掌控,人为地造成此书长期一册难求。当年马希文有个约定,在其译序中有所反应,即该书翻译因过程复杂,参与者多,故封面、内封均不署译者,而是在他的译序中交代各人的贡献(马序和作者译序也被这二郭做了手脚)。书出来后,译者赫然署为“郭维德等”,我、严勇,以及后来加入翻译了专业章节的王培博士均成为“等”就罢了,连开“译场”并且翻译了对话《施德鲁》的马希文教授也“被等”了,这种行为不仅是道德败坏,简直就是犯科了。

不过在国内对知识产权的保护之不力的大背景下,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这让我想起英国广播公司前两年出了一部很好的纪录片《美丽中国》(Wild China),其中的原创音乐尤其美妙。然而我回国时看到,这部音乐作品被央视好几部自然和人文风光的纪录片盗用,BBC不知,倒落得个心平气和吧。

我当年加入这个翻译工程时,对分析哲学的兴致正高。而翻译的过程本身,现在想来不啻为一次难得的严格学术和思维训练。对分析哲学乃至数理逻辑的那次探险,仿佛给了我一把奥卡姆剃刀,让我后来能不吝惜刮掉自己身上和文化环境里所有的繁芜。

再拜

来源:豆瓣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