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的境界》初读兼怀高华

历史学的境界看到高华先生《历史学的境界》由广西师大社推出的消息,禁不住一阵狂喜。左等右盼,终于等到书来,连夜捧读,每每止不住热泪长流。爱人很奇怪我为何如此投入地看这本书?高华在大陆目前也就出版了两本书而已,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影响?我只能说,他健在的时候,许多人并不知道他在尘世间的意义与价值,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文字却不断地闪耀出夺目的光彩,让我们很难绕开这样的一位稀缺的大写的真正的学者。

《历史学的境界》并不是一部完整的煌煌巨著,甚至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文集。高华先生关于他在台湾讲学期间的时评文字,也并不见得有多少高明之处,甚至有些访谈也仅仅是一些近乎片段式的记录而已。但,我还是想说,如此敦厚、如此严肃、如此扎实、如此平和的一个历史学家为何会被一些人涂抹成“青面獠牙”的“洪水猛兽”?为何如此公允、持重的研究心得不能大白于天下?你看,高华娓娓而谈《革命、内战与民族主义》,你能在字里行间找到只言片语的“狼子野心”与“险恶动机”吗?高华梳理创建中国现代民族独立国家的流变过程,讲述国共两党如何围绕民族主义来做文章,纵论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内战与民族主义的相互激荡,甚至还有就蒋介石民族主义观的得失评点,尤其是对蒋介石不知道与时俱进抱残守缺文化传统的解读,真是如醍醐灌顶,令人心折啊。作为历史学家的高华,回顾总结国民党在军事上的失败,也是入木三分,相当透彻,这与金冲及先生的广为流传的几部论著,并无多少本质上的差别,甚至遣词用语,还要更为温和,却为何高华先生就一直要坐冷板凳受到排斥与打击呢?说穿了,还不是蜀犬吠日人云亦云三人市虎罢了。

《历史学的境界》一书中,最为令人心折的则是作为历史学家的高华的几篇书评。这些书评文字,可能不算是所谓严格意义上的学院式的学术文章,但正是透过这些文章,我们得以想象高华为何会成为高华?他为何会脱颖而出没有混迹于诸多所谓的历史学家之中?高华以强烈的情感严谨的态度条分缕析龙应台女士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众所周知,龙应台是散文家,甚至是台湾的文化官员,而高华是历史学家,他看待审视龙应台的文字,应该带有挑剔甚至是质疑的眼光。比如李敖先生,针对《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专门炮制了一本书,极尽污蔑挖苦之能事,有些话之低级下流令人发指,看过此书,令人对李敖此人真是有了新的认识。但是,高华先生完全为龙应台女士这样的历史文字所深深撼动,他在病床之上,强忍病痛,撰就了长篇力作《六十年来家国万千心事谁诉》这样的锥心泣血的文字,高华从龙应台要说什么开篇,探讨当时历史情景之下的数百万人为何要千里跋涉义无反顾地跨海南迁,而到了台湾之后的种种遭逢诸如省籍矛盾的纠结白色恐怖的凶残重新确立价值的迷茫,高华先生简直是以高明评论家的耐心进行一一剖析。在文章的收尾处,已经是沉疴难起的高华先生这样说道:“去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六十周年,也是国民党退守台湾的六十年。六十年,这是两代人的时间,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就是短短的一瞬间。10月下旬,我在上海医院的病榻上,手术后的伤口疼痛,没有使我流一滴泪,但是当我读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最后一段,也是全书的点睛之笔,我的眼睛充盈着泪水,龙应台的几段话深深地触动了我。”龙应台的什么话让这位已经命悬一线的历史学家如此情难自禁热泪长流啊?龙应台如是说道:“太多的债务,没有清理;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龙应台的这番话,又何尝不是高华最为惨痛而无奈的心声。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成就一位头脑正常的历史学家实在是太为艰难了,而经过多少风雨摧残终于挺身扛过却又这样有心无力让多少心得研究的精血随风而逝,高华心中的隐痛几人能知?一年后的高华抱憾而终,撒手西行。

高华除了解读龙应台以外,他对王鼎钧和齐邦媛的文章也是深入解读,再三玩味。就王鼎钧的《关山多路》与《文学江湖》,高华先生也是不厌其烦,详加评点,试图说明王鼎钧为何离开大陆的缘由,当年左翼思潮对他的影响,更有他到了台湾之后的种种困窘与坚守。谁能想到,曾几何时炙手可热的胡宗南却要拿出自己薪水的三分之二资助自己的故旧,而还是留美博士的胡宗南的妻子为了养家糊口投稿《中央日报》却被三次退稿而让胡夫人伤心流泪大放悲声?

高华还关注到了一位名叫胡伯威的北大毕业生的的《青春北大》的一本书,从一个北大毕业生的回忆文字中,窥视解读一个大学生的思想嬗变过程。这位学生提到高岗当年的《荣誉属于谁》与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陈云的《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三文并列,都是入党积极分子的必读之书,但高岗瞬间就成了人民的敌人,给他带来的极大冲击。这位胡伯威也许不知道,高岗自杀之后,毛泽东还让彭德怀陪着周恩来去查看高的自杀现场。高华在解读王鼎钧的文字的时候,却注意到了自己刚刚获得的一个细节:参加刘少奇专案组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文化程度不能太高,只能在小学五年级与初中三年级之间挑选,这样的选人用人标准也真是旷古奇闻啊。难怪毛泽东讲:“老粗出人物,我们军区司令百分之九十都是老粗,行伍出身。”“许世友念过几天书?!韩先楚、陈锡联也没有念过书,刘亚楼也是念过高小。”“结论是老粗打败黄埔生”。

高华引用了杜甫的“人生有请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来感慨生平。岁月无声,江山有情,我抄录杜子美的《哀江头》全诗,权作对高华先生病逝四周年不像样子的缅怀: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

来源:思想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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