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37年到1957年,从《新民报》到《文汇报》,浦熙修这个名字几乎风靡了新闻界二十年。下关挨打,南京入狱,书写了她记者生涯中光荣的一页。在重庆的岁月里,周恩来称她为“我们的亲戚”,固然因为她妹妹是彭大将军的夫人,更因为她鲜明的政治倾向。1949年9月,她以“自由职业界民主人士”身份出席全国政协一次会议,10月1日,她应邀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毛“金口玉言”称她是“坐过班房的记者”,真可谓备极尊荣。从新疆到朝鲜,浦熙修以她那支洞穿过国民党黑暗统治的笔,热情地讴歌一个新的时代,以无保留的赞美代替了“飞机洋狗”式的报道,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从“左”的峰颠沦入“右”的深渊。

风起青苹之末,1957年6月8日,《这是为什么?》——《人民日报》社论标志着反右运动的开始。6月14日,《人民日报》发表出自毛泽东手笔的《文汇报在一个时期内的资产阶级方向》。而不到3个月前(3月10日),毛泽东还亲口夸“《文汇报》办得好”。浦熙修并没有感到问题的严重,她在《光明日报》发表《划清界限,参加战斗》一文辩称:“《文汇报》完全是一张人民的报纸,得到党无限的关怀与帮助”,“有人说,《文汇报》和罗隆基有关,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6月25日,在罗隆基参加的民盟中央小组扩大座谈会上,她重申了“罗隆基和《文汇报》没有关系”。

6月30日,在民盟中央第三次整风座谈会上,浦熙修虽然表示与罗隆基划清界线,但“没有揭露罗隆基通过她来控制《文汇报》的真相”。而徐铸成“开始承认罗隆基通过浦熙修和他利用《文汇报》作为反对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的宣传工具”。当他劫后重生、回首往事时,罗隆基、浦熙修早已不在人间——“真是‘天晓得’,我和罗只是一般的朋友,他曾直接寄给我一篇文章,我看后,觉得不符合我报的要求,给退还了。他因此气忿,和我见面不点头。关系如此而已。”

1957年7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起草的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公开点了浦熙修的名,“严重的是文汇报编辑部,这个编辑部是该报闹资产阶级方向期间挂帅印的,……帅上有帅,……两帅之间还有一帅就是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负责人浦熙修,是一位能干的女将。人们说:罗隆基——浦熙修——文汇报编辑部,就是文汇报的这样一个民盟右派系统。”从“坐过班房的记者”到“能干的女将”,浦熙修转眼之间面临了灭顶之灾,一位真诚地跟着共产党、对党从无二心、一心想入党的新闻记者,从此被永远地逐出了新闻界。正如徐铸成说的,“熙修同志也象千千万万善良、正直、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一样,被罩入罗网,还被轻佻地指为‘两帅’之间的‘能干的女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借助《人民日报》社论的声威和杀气,《文汇报》当天即在头版发出《本报工作人员连续举行大会愤怒揭发浦熙修反党活动》的新闻,副题为“同章伯钧罗隆基串通一气篡改本报方向执行右派分子方针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罪名进一步升级了。浦熙修的同事纷纷揭发她“对罗隆基唯命是从”、“处处听罗隆基摆布”,曾和她在北京办事处共事八年的记者谢蔚明说:“浦熙修有很多事情都是找罗隆基商量的,她和罗私人交情很深,还把罗看成政治家。最近在反右派斗争的时候,我们想约吴晗写文章,浦不置可否。”另一位同事梅朵揭发“罗隆基反对的,也就是浦熙修所排斥的。这样,民盟的左派,在浦熙修的眼中,不是教条主义,就是无才之人;而民盟的右派,在她的眼中,则都是饱学之士,也就是她日常所愿意接近的。这里可以举例,她对邓初民、史良、吴晗,与费孝通、吴景超……等人的看法就是截然不同的。”7月2日、3日,《文汇报》连续发表长达万言的《我们的初步检查》,完全接受了“罗隆基——浦熙修——文汇报编辑部”这条公式。

7月4日,在新闻工作座谈会上,站出来批判她的人中有当年下关惨案中和她一起挨打的《大公报》记者高集,《新民报》老同事张恨水、赵超构、张友鸾、陈铭德、邓季惺联合发言,要她“猛省”。“浦熙修拖延、抵赖、拒不交代罗隆基——浦熙修——文汇报编辑部这一民盟右派系统的真实情况”。7月6日《文汇报》的报道标题为《浦熙修为何不陶出脏东西》,眉题是《能干的女将还耍花枪》,副题为《新闻工作者要她彻底交代向人民请罪》。

7月5日继续召开的新闻工作座谈会上,除了谢蔚明,还有王芸生、徐铸成的发言。王芸生质问浦熙修:和罗隆基有密切联系的刘王立明之子刘光华是怎样吸收到《文汇报》的?徐铸成揭发:“浦熙修一直对我宣传罗隆基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好人,这几年党中央越来越信任他了;又说罗隆基最会替别人打算。她给我说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孙大雨去年曾来京找罗隆基,结果是露给他出了主意,孙大雨的思想就搞通了;另一个是潘大逵,罗隆基就让他留四川独当一面,不要到中央来。浦熙修在检查中一再说她他不知道罗隆基和他的小集团的活动,是面这两个例子又说明什么呢?”《文汇报》在7月6日头版以《直到现在还不醒悟浦熙修作何打算》为题作了详细报道。

黑云压城城欲,7月6日,华君武在《人民日报》刊出一幅漫画《犹抱琵琶半遮面》,成为7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的注脚。画面上的浦熙修怀抱琵琶,只露出半个脸,琵琶上是罗隆基的漫画像,还写着“罗隆基立场”五个字。这幅轻佻的漫画是特殊时代的产物,和那些无情的揭发一起构成了浦熙修头上的天罗地网,使她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她的防线终于被冲破,7月10日,她在新闻工作座谈会上“交代了罗隆基与文汇报的关系”,并揭发罗隆基1949年后想当外交部长、司法部长、高教部长等等;7月19日,她揭发罗隆常说:“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是最肉麻不过的事”等等;8月31日,在民盟中央批斗罗隆基的会上,她读了罗当年给她的一封信,内容明明是讲李宗仁可能向蒋介石“逼宫”,她却解释为“罗隆基想做王莽”……至此,浦熙修终于完全按7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的意图“向党向人民低头认罪”了,同时也彻底击跨了罗隆基。

1965年12月7日,67岁的罗隆基含恨离开人间。1970年4月13日,历经患难的浦熙修也走完了她60年的人生。

无论如何,反右运动的发生都是无法回避的,罗隆基他们的悲剧早就注定。早在1947年10月27日,周恩来起草、经毛泽东审阅修改的党内指示中就明确指出:“等到蒋介石及其反动集团一经打倒,我们的基本打击方向,即应转到使自由资产阶级首先是其中的右翼孤立起来。”1992年,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中央档案馆编)第十六册收入了这一文件。

浦熙修卷入这场无可抗拒的灾难,首先是因为她与罗隆基的私人感情,1949年后,她想和罗隆基结婚,“朋友们都不赞成,我的妹妹反对尤力,我的两个孩子也都反对。……但由于多年的感情,我们保持着朋友的关系。”与她相依为命18年的妹妹浦安修为什么“反对尤力”?作为彭德怀的夫人,她完全有可能知道党内的这些安排。据浦熙修1962年10月28日的日记,1952 年或1954年,她曾向范长江表示了入党的意愿,范长江直言5年后再说吧。究其原因,也是她跟罗隆基——“资产阶级政客”走得太近了,“那是为了罗的问题”。浦熙修想不到的是会因此带来灭顶之灾。

1980年5月,浦熙修终于获得平反。1981年3月19日,全国政协为她举行了迟来的追悼会。追悼会前夕(3月16日),华君武给浦熙修委员治丧办公室写了一封信:

“我因有会议,不能去参加追悼会。但有一事请向她的家属转告。五七年反右时,我曾画过一幅漫画讽刺过她,这张漫画现在认识是错误的,也是不应当的,此事久压心头,趁此机会,只好向她的家属表示道歉了。”

这真是姗姗来迟的道歉,离1957年已过了24 年,离浦熙修去世的1970年也已11年。华君武的忏悔或许来得太轻巧了,但忏悔不分早晚,忏悔总比不忏悔好。至于那些曾经落井下石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以什么样压力的理由为自己推脱,谢蔚明、梅朵、高集、张恨水、赵超构、张友鸾,甚至王芸生、徐铸成,历史无情,这些揭发过浦熙修的人大多数也成了右派,侥幸躲过“反右”这一劫的人,又有谁能逃过“文革”?覆巢之下无完卵,即使经历了无数的灾难、浩劫之后,知识分子是否真的明白了这一道理?除了华君武,来自一个漫画家的道歉,我们并没有听到浦熙修的新闻界同行的忏悔。徐铸成虽然写过《“阳谋”亲历记》,也写过《怀念浦熙修同志》的文章,其中对自己在浦熙修被《人民日报》社论点名后的言论只字未提,这位博闻强记的报人难道忘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一个缺乏自省的民族,忏悔确实难啊。华君武的这封道歉信因而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凸显出了这位漫画家人性未泯的一面。话又说回来,浦熙修面对无法抗拒的政治高压、精神折磨,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右大棒下,最终不是也出卖了她所敬、所爱的挚友罗隆基吗。浦熙修内心的痛苦今天已无法推想,从罗隆基到浦熙修黯然离世,前后不到五年,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她是否为自己当年的揭发而痛苦、而后悔,这一切已没有人知道。当然,即使她不出来揭发,罗隆基同样在劫难逃。但不能以此为她最后的选择寻找开脱的理由,罗隆基不在乎其他人的揭发,只有到了身边的秘书,最后是他深爱的浦熙修站出来揭发他时,他的精神防线才崩溃的。每个人都对时代的悲剧负有或大或小的责任,没有人可以幸免,浦熙修也不例外。

原载: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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