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4月09日

区伯陈云飞

政治迫害不可能不夸张,但夸张到广州区伯案和成都陈云飞案那样的地步,不多见。也就因此,纵然迫害在中国是家常便饭,公众早就审美疲劳,最近曝光的广州区伯案和成都陈云飞案,仍不免激起轩然大波。

六十七岁的广州区伯肯定称不上异议人士。他的想法很平实,很朴素,无非心痛自己纳的税被公仆任意挥霍,于是立志做公车监督专业户,对滥用的公车追个踪、拍个照、上个网而已。其实进入他的视野的公车腐败也有限,高级公仆的行踪不是他所掌握的,他能追踪的往往限于基层公仆。即便如此,公仆们仍对他谈虎色变,以致夸张到动用特情手段设局,国保当皮条客,试图用“美人计”把他拖下水,让他身败名裂永绝后患。

对陈云飞,公仆们更夸张。软禁不足以慑服,继以殴打。殴打致伤不足以慑服,继以针紮袭击。针紮袭击仍不足以慑服,借陈云飞前不久给六四遇难者扫墓之机,出动百余名持枪特警重重围捕。一直自号“陈犯”的陈云飞求仁得仁,终于拿到了“煽颠”通知书。

话说回来,成都警方对陈云飞如此夸张,倒不是没有来由。相比区伯,陈云飞确属异议人士无疑。1989年他刚巧在北京读书,经历了六四生死劫,刻骨铭心,每年必以自己特殊的方式祭奠六四遇难者。其最广为人知的传奇故事,是2007年六四当天,在《成都晚报》发布纪念广告:“向坚强的64遇难者母亲致敬”。这本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媒体上跟六四相关的每一个字,于当局都是洪水猛兽,都会遭到遮罩。他却独具慧眼地发现报纸广告不受事前审查,利用这个夹缝成功突围,一时轰动中外。

陈云飞主要是行动者,这是公仆们最恨的,何况他对行动的艺术的运用,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总让公仆们防不胜防。但公仆们无论怎样夸张,都无力摧毁陈云飞强大的内心。他不仅坦然面对、而且快乐面对所有打击。就我所见,他的脸上从没有愁苦,从没有阴云,始终带着自信和从容。他从不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从不担心晚上可能露宿街头,也从不在乎缇骑四出为他布下刀山火海。他从不抱怨一切,自己认定了,就义无反顾,蹈险如常。

大勇如陈云飞者,其境界毋庸讳言。没有强大的理想主义的支撑,这一切绝无可能。但他更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理想主义的烈焰,并没有烧毁他的政治理性。所以,他给自己定位“业余驯兽师”。从这一定位出发,他从来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既不辞艰险,更不辞琐碎。他像一部永动机,不知疲倦地奔走于全国各地,既围观公民案,呼吁司法正义;也去衙门蹲守,监督公仆们是否准点上班。直到被抓前夕,他还投身于成都机投镇的强拆案,没日没夜地为受害民众维权。他谦卑地自称“业余”,实际是以“驯兽”为职业。他永远在路上,不放过一切力所能及的机会。

陈云飞“驯兽师”的定位,窃以为最为精准,这实际是积极公民的定位。他与区伯政治意识强弱有别,人生追求各不相同,但他们殊途同归,不约而同地走上了公民运动之路。这从一个侧面折射公民意识正成为当下中国的最大共识,反映了公民运动大潮将来的客观趋势,令肉食者寝食难安。所以,无论他们是自觉的还是自发的,无论他们是不是异议人士,无论他们个体差异多大,在肉食者看来他们都是一类人,即都是无限权力的剋星。他们愈是声名鹊起,就愈为肉食者所忌,愈是激怒肉食者。他们在同一个时间点遭遇同样夸张的迫害,这绝非偶然,不过是权力猛兽的必然反弹。

事实上,这反弹已持续多年,陈云飞和区伯不是第一批牺牲者,也不会是最后一批。他们之前,有呼吁官员财产公示和教育平权遭报复的新公民诸君子,有敦促全国人大批准国际人权公约遭报复的郭飞雄,有实名举报周永康遭报复的律师浦志强,有救援陈光诚遭报复的郭玉闪。他们之后,还会陆续有来。权力的本性就是专横与贪婪,不然为什么叫猛兽呢?不然为什么要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呢?要不反弹才叫奇怪。没有哪个国家的宪政转型是田园牧歌式的,况乎中国。驯兽一定有代价,但别无选择。权力不可能自我规制,也不能指望总崩盘之后才来重建,因为一个没有持续变革能力而只能坐等总崩盘的国家,也一定没有总崩盘后重建的能力。这样的国家,上帝都救不了。

也就因此,公民运动才尤其难能可贵,陈云飞和区伯们才尤其难能可贵。他们的全部奋斗史,无非一部自救史:正是他们的奋斗,累积着我们民族的自救的力量。中国的转型本来就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而有赖于持续的变革。即便最后的瞬间突变,也不是天上掉馅饼,不过是历史累积的结果。厚积才能薄发,只有在持续的变革中才能养成自救的能力。否则,今天之后未必就有明天,暗夜之后未必就是光明,而很可能今天之后只有洪荒,暗夜连着暗夜甚至是更深的暗夜。

由此不难理解,陈云飞为什么总是自信而从容,为什么内心力量那么强大。他太清楚他所站的位置。这样的人根本不可战胜。向这样的人屈服,才是明智,才可能自我救赎。只是,今天的肉食者肯定见不及此。中国因此需要更多区伯、更多陈云飞。这样的平民英雄才是我们民族精神的高地,是每个人都可望可及的。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他们,所有夸张的打击,都是给他们做的活广告。他们将主导历史,一往无前。

*作者为中国公共知识份子,前《南方周末》评论员

文章来源:风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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