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奎德先生的《煮酒论思潮》结集了他近十几年来讨论当代思想与文化问题的论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一九八九年以后他旅居美国期间撰写的,只有极少数是中国大陆时代的作品,最早的一篇是一九八二年在《复旦学报》上发表的<当代科学的新思潮——耗散结构的启迪>.

奎德的专业是哲学,最初从西方哲学入手,早年曾写成关于怀特海哲学的专题研究。本书所收入的早期论文也主要集中在西方现代哲学的领域之内。奎德的专业训练虽始于西方哲学,他的根本关怀却很早便倾向于为中国思想和文化寻求新的出路。所以他在一九八七年所写的<人对自然与自然的人〉一文中,已开始讨论中西自然观的异同。这样看来,他在一九八九年以后密切注意中国大陆上种种新思潮的起落决不完全是时势造成的;他的哲学精神自始便贯注在这一方面。事实上,在八O年代思想解放的潮流中,奎德也是一位有力的推动者和参与者。据苏绍智先生的回忆,奎德早就以[思想解放]闻名;一九八九年三月他在上海创办的《思想家》是一个既有分量又具潜力的学术刊物。正因如此,他当时在北京准备召开的《思想家》首发式才遭到了官方的禁止。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今天奎德的基本立场与其说是[思想解放],毋宁说是[思想开放].[思想解放]是对于八O年代大陆知识界的一般描述语;其中[解放]两字专有所指,既相对于官方的意识形态而言。思想越能脱出这个意识形态的束缚便越[解放].奎德当年摆脱马列主义的思维架构一定比其他的人更为彻底,因此才赢得了[思想解放]的称号。但[解放思想]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解放]以后的思想仍将发展成某种类型。据我的了解,奎德的思想断无可疑应该划入开放的一型。他自然有自己的中心宗旨,但是却能对各种不同的知识领域和立场互异的思想流派保持着一种开放的态度。无论以视野广阔、观察敏锐或闻见渊博而言,他都是一位最合格的思想与文化的评论家。这部《煮酒论思潮》不但是近十余年来大陆思想文化变迁的历史纪录,而且也从不同的角度对今后大陆的思想与文化的动向有所提示。他并没有作出任何武断的预测,但是通过他的批判性的分析,读者自不难窥见大陆人文学界几个主要思潮此起彼落的消息。

自七零年末以来大陆的思想和文化界开始有松动的迹象。进入八十年代官方意识形态显然已失去了号召力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了著名的“文化热”。这般热流和民主运动互相支援,互相激荡,直到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屠杀才告一段落。经过一两年的沉寂之后,大陆的思想和文化界又再度发言了。一九九三年以来,种种新思潮随着大批新兴的刊物和丛书而出现,以致陈奎德要用“迎接新诸子时代”的标题来描述这一现象。这可以说是大陆对外开放以后思想和文化发展的第二阶段。由于它刚刚开始,我们一时不易看出来其最后的趋向,不过与第一阶段相比,这一期的思潮在外缘条件上有两点最显着的不同。第一是思想的论说与政治行动完全脱节了。论说本身自然有深刻的政治涵义。但由于“六四”以后极权控制的严密化,大陆知识分子已只能“坐而言”,不能“起而行”了。八十年代末期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所进行的种种公开化的社会、文化,以至政治活动,已不能复见于今日。第二是思想和文化发展的社会空间反而扩大了。最近三、四年由于大陆“商业潮”的突然兴起,特别是知识分子的“下海”,民间社会出现了可以支持思想与文化发展的经济力量,这是第一阶段所没有的新情况,文化市场和市场经济开始恢复中断了四十多年的有机联系。我们观察当前大陆思潮的发展,决不能忽视上述两个新的外缘因素。

我读了《煮酒论思潮》之后,有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想借此机会作一极简单的表述。

我感觉这十几年来大陆的思想、文化界虽然十分活跃,各种思潮迭起迭落几乎令人目不暇接,然而整体看起来,总不免予人以无源之水的印象。

有些所谓思潮似乎是临时借西方人的杯酒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有些“思潮”和“主张或对策”的分别也相去不甚远。用中国传统的名词说,这些都可以算是“策论”,和具有较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学术或思想未可同日而语。今天大陆上的“策论”很多。(即使“策论”的作者寄旅海外,其对象主要仍是大陆的当权者。)这种新式“策论”所采取的方式大致是援引某种西方的理论或观点(包括官方的马列主义和西方现代的马克思主义),然后针对着中国大陆的现实提出自己的“主张”或“对策”。即使是有些以思潮面目出现的文字,如细加分析,似乎也逃不出上述的公式,不过表现得较为隐晦、曲折而已。大体而言,理论资源取自西方的成品,和讨论的问题直接出于对中国现实(特别是政治现实)的关切,这是相当大一部分“思潮”文字的特色。这两者都无可非议。就前一特色言梁启超早就主张“须将世界学说为无制限的尽量输入”,胡适论五四时期新思潮的意义也特列“输入学理”为四大纲领之一。至于后一特色则更是中国思想史上早就出现的。所以《淮南、要略》论儒、墨、道等诸子的兴趣强调其针对当时弊病的背景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也说它们都是“务为治者也”即可以“治天下”之意。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梁启超、胡适的话是在七、八十年前说的。他们的本意只是要中国人参考西方学说以为自己创造的始点并不是要中国人永远追随西方的现成理论。而先秦诸子则是中国学术和思想的奠基者他们之能够形成学派并蔚成一代的思潮则是由于长期开创关于人文界和自然界的知识领域而致。反观一部西方哲学史情形亦复如是。即以本世纪而言逻辑实证论以至整个分析哲学的兴起都是和物理学、数学、生物学等的突破性收成一体的而最近三、四十年来欧陆哲学重振旗鼓甚至在英美都已对分析哲学的传统造成威胁也和人文社会科学的新发展密不可分。其中如人类学、语言学、史学、文学批评等的研究成绩尤其发生了重大的作用。与中西历史上这些划时代的思潮相对照则近年来大陆上出现的种种论述究竟算不算真正的“思潮”?其中表性的人物又究竟能不能称为“新诸子”?恐怕还要等待时间的检验。

我对于目前大陆有关思想和文化的论述甚为重视但是我也确有一种不很满足的感觉。过于依赖西方的论说显示出我们在思想上还没有达到独立创造的境界过分针对政治现实而立说则不免自处太狭。而且现实的变化往往快得出人意表有始立说未毕而客观的情况已变则论述者的辛勤努力便不免落空了。但是上列大陆论述的两个特色可以说主要是环境造成的不能由个别论述者负责。就我平素所接触到的大陆中青代学人而言他们之中极多好学深思之士。只是由于大陆的学术研究(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方面)为官方意识形态压制了几十年至今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他们的学术凭藉远没有西方的同行那样深厚。但是他们的热诚则十分高昂因此只要稍有自由的空间便一拥而上追求任何因偶然机缘而碰到的新鲜观念或问题。这也许是最近十几年来大陆上思想和文化界常常出现各种“热”的原因之一。八十年代的“文化热”和九十年代的“国学热”、“‘后学’热”(即“后现代”、“后殖民”、“后结构主义”之类)都是显例。但是真正思想和文化的发展需要长时期的艰苦研究和反覆讨论其过程与其说“热闹”毋宁说是“冷静”。所以“文化”而能引起“热”便恰好说明这个文化“不是自生自长的而是从外面贩卖回来的正如市场上抢购所造成的热潮一样。

我因此十分同意奎德在[静养人文之气]和[退而结网,梳理混沌]等文中所流露的关怀。一九九四年大陆上有一批学人提倡[重建人文精神],奎德对此作了同情的响应,而归结到人文精神的建立离不开一种人文学术研究的传统,虽然依他看来,大陆学者所提倡的人文精神与人文学术研究之间似无必然联系。在他所谓[退而结网]的呼唤中,我们更不难看出他对重建学术规范和学术传统的重视。我深感奎德这个见解是最值得大家重视的;要想给中国的思想和文化探求新路的知识分子,除了[退而结网]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捷径可走。

据我所知大陆上已有不少人文学者正在各自的专业岗位上默默地耕耘。即以我接触过的中青代学人而言这一类沉潜的工作者已比比皆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这是我对于大陆上人文研究的远景始终保持乐观的一个主要根据.

我相信他们在学术上的辛勤创获最后必能导引出创造性的中国人文思潮。但这我想对目前一个流行的观念附带加以澄清。最近我常在大陆的刊物上看到所谓“学问突出思想淡出”的说法意思是说现在出现一种风气一方面鼓励知识分子埋头从事纯学术研究而另一方面则阻止他们进行批判性的思考。这个说法很自然地使我们联想到清代中叶考证学盛行的情况。照一般的解释清代考证学本身便是一种思想倾向的产物而且考证学家所攻击的程朱理学正是清廷所正式提倡的官方意识形态。

今天大陆上“学问突出思想淡出”的说法大概和正在流行的“国学热”有关官方如果有意诱导这一趋向也自在情理之中。所以这个说法的出现也确有一定的事实根据。不过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把“学”与“思”真的看作是互相排斥的两件事。孔子所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但是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通则而且如上文已指出的也同样在西方哲学史可以获得印证。事实上学术研究本身便具有内在的批判力学者只要长期从事于严肃的研究工作他们的最后创获自然会对政治与社会起着一种深刻的批判作用这在人文研究方面尤其如此。(关于此点可看Michael Walzer,Interpretation And Social Criticism一书。)总之真思想和真学问是一事的两面无从截然分开。我们很难想像世界上有无学问的思想家或无思想的学问家两者的分别不过重点偏向有所不同而已。只有在人文研究取得既深且广的成绩以后中国大陆才能在马列主义的废墟上“重建人文精神”。但这恐怕需要好几代的学人作持续不断的努力。

奎德这部《煮酒论思潮》是属于思想和文化评论的范畴。它一方面为大陆近十几年的思想变迁提供了历史发展的线索和政治、社会背景的解释,另一方面又对各派思潮的实质提出了评论和分析。这正是思想和文化处于酝酿和突破时期所不可缺少的工作。上面已所过,这种工作只有兼具哲学素养和广传学识的人才能胜任。以中国学术思想传统而言,《庄子。天下篇》 和荀卿<非十二子篇>便是评论[思潮]的经典作品。现代西方这一类的著述更是多不胜举。最近三、四十年来,由于欧陆哲学传统起而与英美分析哲学竟胜,新思潮几若雨后春笋。像我这样哲学的门外汉而又想对现代的思想动态有所认识,有时便不能不解径于思想评论家的第二手著作。在我所接触到的评论家中,我特别欣赏伯恩斯坦(Richard J. Bernstein)自一九七一年以来所写的五大本评论集,因为伯氏不但评论公允,而且自具深识,确能做到既赏识别人的长处又揭发其短处的境界。

我希望中国的人文研究能够尽快赶上世界的水准,不断出现血深思锐的论者,使奎德也有机会施展他的身手,而不致书空咄咄,发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

1996年9月18日序于普林斯顿

观察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