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雪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活泼聪慧擅长歌舞,年年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组织的文娱汇演。李如枫生性腼腆,最怕当众表演,刚上五年级的那年九月,他却被音乐老师赶鸭子上架,迫其参加县城里的国庆节演出。开始他低着头死活不肯,都快哭了,欧阳雪上前劝,他才勉强硬着头皮答应。

他在十分钟的音乐短剧里演一位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的顽童,欧阳雪则演帮助他的学习委员。他毫无表演天赋,动作生硬表情呆板,让扮作数字与符号的那群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没法排练下去。都是欧阳雪帮忙,给他示范动作要领,鼓励李如枫对于上台当众表演的自信,减轻他的胆怯紧张。

学校为了取得好名次,每天给他们从饭店订来晚饭,排练到将近八点,才让他们各自归家。那晚正好中秋,一轮圆月上了柳梢,稻花香气弥漫村中池塘,他们走近水边,往日都是在此道声分别,各自归家。李如枫停下来,望着水中天上月出皎兮,心中有话想对欧阳雪说,却又着实不敢。欧阳雪站在他的身旁,沉默不语。李如枫拾起塘边的瓦片,用力平平抛出,打出一溜儿水漂,几十个大小不等的圆圈在水面蔓延,生出无数复杂的干涉条纹,将烂银似的月光搅成碎片,又缓缓合在一起,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几天后国庆节,他们于县城演出,名列第二,校长欣喜激动之余,特地请来照相馆的师傅,给全体参演人员以及男女主演合影。这是李如枫有生以来的第一张彩色照片,一直珍藏在他家的课桌里。

李如枫虽然顽劣,老是胡思乱想,学习却从不曾让父母操心。他自小便对数字极为敏锐,小学参加全乡速算比赛,第二名所花的时间,竟比他多出将近一倍。初中以后他沉迷于数学物理,在风雨如晦黄叶飘零的江南秋夜,有时通宵达旦直到小村鸡鸣不已,满桌满地都是他运算推理的稿纸。欧阳雪的文科很好,无奈初中不分文理班,理科作业常常让她头痛不已,幸好有李如枫帮忙。李如枫不太明白,那么简单的逻辑推理,她怎么就知道胡乱套用公式?有天傍晚,两人在李家做作业,他怎么讲她都稀里糊涂,性急的李如枫顿时火冒三丈,两人吵了起来。欧阳雪背上书包拂袖而去,几天都没睬他。

初中毕业,李如枫考上重点高中,而欧阳雪因理科差,只被一所技校录取。高一上学期,他很不习惯,从小到大几乎每天都和欧阳雪在一起,忽然间她竟消失了。李如枫在六十多人的课堂感到孤独,晚上睡在将近四十人的宿舍里暗自忧伤。他就读的中学,每个月学生只允许回家一次,而欧阳雪在周末不常回家,二人难得见次面。他想给她写信,又怕同桌或同学看见了取笑。

期末考试之后,寒假来临,李如枫回家过年。腊月二十五了,四面传来声声爆竹、喧天锣鼓。村子里家家户户蒸包子裹饺子,穿新衣贴春联,一派喜气。

村外雪落江河,悄悄覆盖田园。

李如枫望见漫天飞雪心有所感,来在欧阳雪家门前,忽地踌躇起来,她家的院门好似密布银色刀锋,他竟不敢伸手拍击。他徘徊几遍,便迈开大步出村,走向雪中田野。原本高低起伏的田埂沟渠都已接近平坦,唯在连接之处暗暗印上一条平滑的弧线。路边一排杨柳叶落净尽,随风轻舞银色衣裾,让他想起欧阳雪年年夏日总爱身着浅色的长裙。

李如枫小时候家乡年年都有可观的降雪,尤其上五年级的那年岁末,一场暴雪下了超过一尺。他们放学回家,迎着北风呼啸,在厚厚的积雪中跋涉,几次掉进水沟,好在水沟已成冰河,不曾把衣裤弄湿。李如枫与同学们一路嬉闹,投掷雪球,后来不知谁提议,在雪地倒伏磕成一排雪人,煞是有趣。轮到李如枫,他却将鼻子砸在一块冰上,鲜血淋漓。欧阳雪连忙掏出雪白的手绢,给他擦拭干净。

他正想着四年前的往事,忽听身后欧阳雪的声音:“如枫,你等等我!”只见她一身蓝色羽绒服,挽着披肩长发,快步走到近前,笑着问他道:“刚才看见你到我家院子门口了,怎么不敲门进来?等我跑出来找,你都走了。”

李如枫一阵紧张,耳朵根子红了,辞不达意地说:“我怕你在家里。不,怕你不在家。”欧阳雪也有些不自在,脸庞浅浅泛出红晕。李如枫吞吞吐吐道:“今天下雪了,我想叫你出来一起走走,好吗?”

欧阳雪点头道:“好,我们走吧。”

二人漫步雪中,低头不语。他们距离村庄越来越远,最终小村消失在大雪中,苍茫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个人。

李如枫心情忐忑,好半天鼓足了些许勇气,但每次面对欧阳雪就立刻消失得干净。如果写信,李如枫会下笔千言,滔滔不绝。他不仅喜欢数学物理,而且迷恋诗词文字,李如枫后悔没有写一封信,揣在怀里,当场交给她看,现在唯有相对无语。

而北风呼啸,将欧阳雪的满头黑发吹得凌乱,雪密密地积在上面,下面是冻得通红的面庞,构成一幅无以伦比的国画。而雪被风吹得晶莹闪亮,越发衬托她乌黑如云的秀发,仿佛古典的诗意的伤感,有一种甘愿痛彻心肺的美。

欧阳雪道:“如枫,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李如枫答应一声,二人回转并肩向着小村走去,身后的四行足迹,很快就被大雪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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