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逃亡第十七章 渡 海

佛曰:人生无常,如风如雾,如泡如影。我们实际上无法确定所看见的皆属真实,但人却总是很固执地坚持看到的就是真。我们无法掌控未来,但人们总是很固执地抓到东西就捏紧不放,以为捏在手心就不会失去。但你能抓住风?捏住光吗?你能抓得住岁月捏得住青春吗?流失的你把握不住,也追寻不回。

林焕然睡得不安稳,一早就醒来了,他凭窗远眺,西堤二马路已有疏落的行人,河堤榕树下有人在打太极拳,也有人在做早操。海珠广场上的人更多,大家都踏在草坪上打拳做运动,草儿想生长几乎不可能,此跟他记忆中的海珠广场相差很远,以前的人遵守秩序,根本不会踏上草坪上。林焕然吃过早餐便到华侨大厦楼下大堂,商务办事处已经开门,有服务员上班了,他便走过去买了邮票,寄了信,又买了下午六时最後一班往香港的直通车车票。开放改革之後,华侨大厦的服务也改善多了,寄信和购买车丶船丶飞机票都毋须迈出门口半步。上午九点半,林焕然顺利办完退房手续,取回护照揣到怀里,一切贵重的东西都是放在自己身上才感到踏实。行李暂寄存在华侨大厦,他并嘱服务员替他约计程车下午四时来接他去火车站,这才走出大门。开放改革已经两年多,但广州的计程车仍然严重不足,在华侨大厦门口想乘坐计程车也得等好久。

林焕然不等计程车,改坐三轮车,他有的是时间,不焦急,他的目的地是百灵路。阔别十七年,一直没有跟刘淡竹联系,不知她和她母亲是否还住在那里?此刻的她可好?刚抵澳门时他实践诺言,曾经寄一封信给她报告好消息,信的内容很简单:

淡竹:

好久没联系,我说过有好消息第一时间会告诉你,现在就是好消息,我找到了工作,算是安定。你近来好吗?但愿後会有期!请回覆。顺祝
平安快乐!

於 1966 年 11 月 20 日

可是此信寄发後一直没有回信,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收到?那两三年是「文革」最混乱的年头,除「四旧」之後接着是流血武斗,动用枪炮打内战,电线杆上悬挂死尸,珠江水里漂着浮尸,也不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是否仍然住在百灵路?由於接不到回信,他再也不敢给她寄信了。後来他自己情况有变,又香港,又台湾,又美国,也就越发不敢轻易给中国大陆的亲友写信了。

三轮车在旧街道慢慢行驶,他不去想像能否见到刘淡竹,只四顾浏览阔别多年的广州市市容,虽然是十六七年後重临旧地,广州变化并不大,只是楼房更残旧了,柏油马路也更多凹凸不平,路政工程似乎没有多大改善。快到百灵路时,他看见解放北路的北边竖起了很多座建筑起重机的吊架,显示在大兴土木。以前,中苏友好大厦已是城市的边缘,现在却看不见中苏友好大厦的塔尖,因为它被周围的建筑群和起重机吊架挡住了。到处都是围板和滚滚沙尘,下了三轮车林焕然依着记忆中的地址走上三楼,拉响了门铃。

「谁呀?」一得粗壮的普通话女声,接着阁吱一声大门

打开了,是一位壮壮实实有一米七五高的大山婆站在门里。

「请问,有没有一位刘老太太住在这?」

「啥留?俺住在这!你找谁?」

「以前有一位姓刘的老太太住在这,她女儿叫刘淡竹,我们是同学,想来看望她!」

「啥时候?」

「一九六五年,文革之前。」

「文化大革命,天翻地覆,啥都变了,哪能还在这?俺七九年搬来的,没听说啥刘老太太!」

「那打搅,对不起!」林焕然鞠个躬便退下楼去,他没有失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离开百灵路,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踯躅,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流花公园门口。流花公园正门左侧红砖绿瓦的围墙,竖起了围板,显然在建房子,公园的北边像插针那样插着建筑起重吊架,跟公园的环境很不相称。时间很早,还未到中午,他信步走进流花湖公园,映入眼帘的便是湖堤上两行笔直的长长的葵树。以前树梢只有两个人高,现在却长得又高又大,简直像椰子树而不像葵树了。湖水仍然像以前那样宽阔,只是近堤岸两旁的水色变成草绿,似乎长满绿藻,湖心楼仍然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在绿荫环抱中的红瓦朱栏显得特别耀眼。正是午饭时间,林焕然信步登上二楼,楼上顾客并不多,连他在内只开两桌,他挑了近栏杆处的桌子坐下,凝望窗外。一切景象如旧,凤凰木也高高耸立在窗外,唯一不同的冬季树冠上没有红花,枝叶也疏落了。

林焕然点了一盘梅菜蒸鲩鱼,一碟醉鸡,四两绍兴烫黄酒,独斟独酌。大饥荒时跟刘淡竹在此用餐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但现在却是楼在人空,不知她身在何处?也不知她是否尚在人间?四周很静,他耳际不禁又响起他跟刘淡竹第一次跳舞时的《魂断蓝桥》: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
今朝又别离。
水流幽怨,
落花如雨,
无限惜别离。
白石为凭,
明月为证,
我心早相许。
……

自斟自酌,四两黄酒差不多饮光了,林焕然也有点醉意,「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想起前尘往事,难免有点惆怅。他的直通车票虽说是下午六点的,但剩下的时间实际不多,广州堵车情况严重,计程车又少,饭後他得走出公园门口等计程车或三轮车,回到华侨大厦至少得花一个半小时,取行李後再从华侨大厦赶到火车站也得耗一个多小时。他可以做的事也不多,不可能再到别处找人,所能做的也只是写封信到广州市教育局和市一女中,看能不能侥幸查到刘淡竹的下落?他从随身携带的公事包里拿出纸笔,在餐桌上写了一封短简,打算回到华侨大厦投寄。信刚写完,突然诗兴大作,於是又写了一首七绝:

流花湖里水流花,
淡竹劲松何处家?
欲觅刘郎仙迹杳,
楼头细雨酒如茶!

在广州火车总站直通车柜位办理手续很顺利,边防检查官员接到林焕然递过来的护照,只循例翻看一下签证日期和入境日期便在护照上盖上出境章,交还给林焕然。林接过护照後习惯地说了一声谢谢才进入候车室,过海关时关员摆一摆请进的手势,根本不作任何检查,也没有任何问话。候车室里百分之八九十是香港人,说着间中夹杂着一两个英文单词的港式粤语。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本袋装英文小说翻阅着,不想跟别人搭讪,因为他本来就不善於跟陌生人打交道。不久乘客便按指示排队上车,上车前仍得亮出证件让守在车厢门口的乘务员看一看。上车後林焕然自己找到了座位,几分钟後火车就哄隆一声开动了,在市区沿线车速比较慢,当火车路两旁的房屋从视野消失,火车也加速向南奔驰,他知道自己滞留在新江县城那场噩梦将正式结束,两三个钟头後他就会抵达熟悉的香港。凝望着窗外飞闪而过田野山峦,他不
禁想起第三次偷渡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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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西历的十月农历的九月,中秋节和「十 · 一国庆」刚刚过去,他们乘坐夜船抵达石岐时是早上六点钟,先在中山路找到一家茶楼饮早茶,小梁则去找根叔,不久他俩便来茶楼会合。石岐是一座中等城市,当地居民超过十万,往来客人也多,距离边防仍远,像江门丶佛山丶惠州等城市一样,没有甚麽戒备。他们跟根叔商定了办法便从石岐出发,宁姐坐嘉诠单车尾,欧阳坐小梁单车尾,根叔独自骑一辆单车走在前面,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跟着。嘉诠等四人手臂上都扣上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臂徽,「红卫兵」三个毛体字是嘉诠小心从毛诗词中描下来,再由宁姐和欧阳细心缝到红布上,外表跟真正的「红卫兵」臂徽没两样。他们在广州时不敢戴,到了石岐出发前才戴上去。他们无法找到旧军装,只好穿白衫蓝裤,虽然没有旧军装那麽威风,但也装扮得像模像样,嘉诠还在胸前别上「华南大学」白底红字的旧校章,宁姐和欧阳特别把头发辫成两条小辫子,尽量打扮得像大学生。石岐到三乡有三四十公里,是红泥公路,有平路也有山坡路,虽然已是仲秋季节,南方仍然蛮热的。他们早上七点半从石岐出发,还有点雾霭,草帽挂在脑後,昂头挺胸,尽量装出精神奕奕的样子。男的骑单车耗气力,女的在时不时高唱革命歌曲,她们懂得的革命歌曲不多,唱来唱去都是《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但倒也能壮行色。路上行人偶而会看他们两眼,但没有人敢盘查,接近中午时分顺利进入三乡屏岚墟,他们进入食堂循规蹈矩地掏出粮票和人民币购买食物,并不像真正的「红卫兵」那样嚣张。因为北京的「红卫兵」还没有来到边防地方,小地方的人还未领略过「红卫兵」的厉害,他们冒牌的「红卫兵」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根叔一直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吃东西时也相隔两三张桌子。饭後根叔推着单车走在前面,他们也推着单车走在後面,转入横街之後根叔在一家门口略站一会,跟他们点点头便把单车停在门口,钻了进去。林嘉诠和小梁也把单车推到门口锁好,小梁进屋跟根叔交待一下,说他们傍晚再来,免得太多陌生人挤在屋里惹人注意。

林嘉诠和小梁首先到三角路张贴大字报,他们的大字报没有特殊内容,只是毛主席的《五 · 一六通知》,由林嘉诠执笔在广州已抄好放在包包里,浆糊也早就准备好,拿出大字报,借了店家长凳便贴到墙上。贴完大字报便溜进电影院去看两点半的电影,那天是十月八日,恰好是星期六,三乡电影院有下午场电影。电影院放映的还是广州两个月前已放映的《冰山上的来客》,电影的情节都那麽熟悉,歌曲更是耳熟能详,他们安静都观看,目的是消耗时间。四点半电影散场後墟上行人已不多,嘉诠觉得在街上蹓躂太惹人注意,便进入食堂,由小梁去通知根叔来吃饭。不一会小梁独自回来,说根叔在朋友家里吃,根叔嘱咐上路时从他朋友家门口经过,示意一下就行了。毕竟是四点多钟,食堂里吃晚饭的人不多,他们买了食物慢慢吃,吃完一份又去买票再取一份,磨到六点钟才走出食堂门口,依约转入横街,远远就看见三辆单车停在门口。小梁和欧阳快步走到门口,乾咳了两声,不久根叔便拎着一包东西绑在单车尾,开了锁慢慢骑出去。嘉诠和宁姐也急步越过小梁和欧阳,他们从横街拐出公路,看见根叔扶着单车在路口抽烟等着。嘉诠和宁姐从根叔身边走过,也不打招呼,他们像情侣那样一直朝北走,走回石岐的方向,小梁和欧阳在後面跟着。大约走了一百多米,嘉诠在公路一棵桦树旁停住,前後看了一看,发现没有行人,便示意宁姐和欧阳装作要小便钻入路旁的蔗田。这块蔗田嘉诠骑单车来时已经注意到了,蔗田在公路东方,往回走时恰在右手边,躲进去後天黑了可以向东走上山,毋须横过公路。宁姐和欧阳躲好之後,根叔也骑上单车赶上来,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把两包东西推下车,滚到公路沟边,嘉诠和小梁也装作要小便,拉下裤炼走到公路沟,拎起东西躲入蔗田。

起步顺利,躲进蔗田第一步是安全了,蔗田里的甘蔗已高过人,长得相当密,从蔗田边经过也看不到人,只要耐心等一个半个钟头,待天全黑了就可以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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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次偷渡,林嘉诠都是在三乡的前方从五指山脚横过广阔的田畴,再攀上古鹤山。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三乡的背後,即三乡跟五桂山脉之间,不可能再走以前走过的老路,因为走老路得经过人口稠密的屏岚和乌石,风险很大。林嘉诠决定沿着五桂山脚向东走,尽管这条路他以前没有走过,但他有信心,德哥以前的三乡工地就是在五桂山脚挖水利沟。这一带他以前勘察过,知道只是靠近近公路的地方有田,再过去就是山坡和山间谷地,远离村庄,相对安全。公路是沿五桂山修建,从三乡东行约十公里到一个叫雍陌的小地方才折向南行,南行第一个站是古鹤,再南下便是翠微丶前山和拱北,方向他知道,只是这样走可能要多走一天路程。

他们爬出蔗田时下弦月已高悬於苍穹,淡淡的幽光照得田野和斜坡像罩在雾里,白朦朦的小路像流水,溪水却像弯曲的小路,甚麽都看得不真切,倒是远处的山影黑沉沉的重甸甸的压在天脚。林嘉诠领头,宁姐跟在他後面,欧阳第三位,小梁殿後,他们走过不算宽阔的田野,越过不算陡峭的斜坡,穿过狭窄的山谷。一路虽跌跌撞撞,总的来说还算顺利,直到大家都走累了,下弦月也已西斜。宁姐戴着腕表,但字太小了,看不清楚,林嘉诠担心天亮时他们会暴露在低处,让农人发现,便带领大家爬上身後的小山。这座山的背後是高耸的五桂山主峰,小山是它脱劫落平原前的馀脉,山势不太高,山脚是村庄,虽在深夜,但月光下能够看到村庄边沿黑黝的房屋,村庄前面是公路,公路两旁的防护林呈笔直的粗黑线状,偶而还有像探射灯那样的车头灯掠过夜空。

他们往山上走,沿着农民踏出的登山小路向上走,虽然是夜里,小路却清晰可辨,在月光下小路显得浅白,两旁的草木却是一片黑黝。山脚低处灌木茂密,黑压压的,高度都在人的胸脯之下。山腰以上除了灌木丛之外还长着不少高大的乔木。爬山比走斜坡辛苦多了,爬了不到一个钟头,宁姐和欧阳就气喘如牛,频频喊累,林嘉诠只让他们坐下休息,不一会又催着继续走。可是疲惫极了会越是休息就越累,坐
了下就不肯起来,可是此处是山腰,山势不陡,天一亮农民就会出来放牛丶种田,很容易发现他们。林嘉诠软硬兼施宁姐和欧阳才勉强起来跟着走,然而越走山势也越来越陡峭,他们也越来也越觉得吃不消,手足并用地爬了一小段山路,发现路旁有几块平坦的大石,两位女士躺下马上就睡着了。林嘉诠不忍心再催迫她们,估计距离村庄已有一段路,天亮後还来得及转移到丛林里,便由得她们睡。自已和小梁也找到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段躺下休息,不料也是一躺便睡着了,等到他听到狗吠声醒来,已见两个年青农民站在宁姐和欧阳身边,他们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拿着镰刀,一只土黄色的唐狗竖起尾巴正朝着她们狂吠。宁姐和欧阳被吠声惊醒,慌成一团,两人不觉相拥着。

「你哋系乜嘢人啊?」其中一位农民发问。

「我……」她们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我哋系偷渡㗎!」农民虽然未发现在树丛旁的嘉诠,但他觉得此时不能不站出来。他自忖如农民要抓他们,他们如何反抗?有没有机会打赢?他觉得一定要出其无意,先夺过那把锄头。

「偷乜嘢渡呀!边防都唔知几紧,若果唔系(不是)咁紧我哋都偷渡啦!」扛锄那位年纪略大的说:「前两日我哋村先有两个响边境畀捉返嚟!」

「我哋唔知,咁等天黑咗我哋行返转头啦!」嘉诠虚应着。

「你哋边度来㗎?」

「沙溪来!」嘉诠又编造故事,沙溪镇在石岐西北十来公里。

「嗱!快啲匿入树林,万一你哋畀人捉到,唔好话见过我哋啊!」还是扛锄头那位年长的说。

「一定唔会,你哋系我哋大恩人!」嘉诠向他俩深深鞠一鞠躬:「请问呢度系乜(这里是啥)地方?」

「系红旗大队,最近改咗叫红旗大队!」他一边说一边登山,林嘉诠马上带大家钻入丛林深处,藏匿起来。

「边防虽然紧,但我就唔会退缩嘅了!你哋若果惊,今晚可以照原路行返转头!」进入密林後嘉诠对大家说。

「我跟你,你返我就返,你行我就行!」宁姐最先表态,其实她根本毋须思索,自从跟嘉诠发生超友谊关系之後,早已决定跟定他,即使发生甚麽灾难也甘愿承受。

「我哋都系跟住你!咁辛苦来到,无理由咁就放弃!」

小梁迟疑片刻也表态了。

「出门遇贵人,个天帮我哋!」大难不死,必有後福的古谚令嘉诠信心倍增。

同样是在丛林里藏匿,四个人在一起和独自一个人感觉真是有天渊之别,他们身置高处,可以透过林叶的罅隙看见山脚和登山小路上的动静。整天再没有人登山,只见山脚近村庄的斜坡上有人放牛。从山上看下去,牛小得像猫,人小得像竖起的蚱蜢。他们四人挤在一起,不说话,饮水,分食物时我眼看你眼,宁姐的身体虽然靠着嘉诠,但没有磨蹭,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小梁和欧阳也如此。启程之前嘉诠已跟宁姐约定,离开广州後不能有任何亲密的行为,特别是登山之後更不能亵渎山神。他也对小梁和欧阳提出同样的要求,虽然他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山神,他只是觉得大家都必须全神贯注和追求唯一的目标,就是偷渡。上山之後他还叮嘱大家,无论白天或黑夜大小便之前都得轻声说:「唔该!借歪(光),方便一下!」对鬼神土地保持敬畏。

呆呆地看着日影的移动,早上阳光从左手射进来,斜斜的穿透林叶,被筛碎成星星碎片,落在他们身上和地面上;渐渐的太阳移到了头顶,泻下林叶,滴下地面;渐渐的斜阳又转到右手边,却再也看不见筛碎了的星星光点,因为山谷泛起了暮霭,山跟低地之间飘浮起似雾非雾,似云非云的水气,白茫茫一片。林嘉诠不等太阳完全落山就领着大家钻出丛林,这时候不会有人上山,而下山的人也一早就走了。乡野地方,无论哪一处都有山怪山精的故事,虽然天天说破除迷信,但埋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阴影是清不走抹不掉的。嘉诠当然是不信也不怕这些东西,他只是知道山路夜里不好走,特别是下山路更难走,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即使没有跌死,可是只要有人跌倒受伤就不好办。未来他们还有四五日艰辛的山路要走,没法照顾伤员,所以小心为上。嘉诠用小刀割断几株齐头高的小树作拐杖,一人一根,走下不太陡峭的山坡时最好用。他们下到低处接近村庄时天已全黑,从村庄边沿绕过时,村里的狗还狂吠一阵。夜里山路不好走,林嘉诠决定越过公路走下田畴,跟转折向南的公路平行而走,保持两三百米的距离,看得到公路的护路林,但又不太接近。田里的稻穗快熟透了,大概一两个星期後就会被割光,此刻的稻田最好走,田地已没有水,或只有少许水,可以踏在稻头上免脚陷得太深。走田路,即使被人发现,只要蹲下去就不容易找得到。已经入秋时分,南方的原野萤火虫还不少,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宁姐跟着嘉诠走过一次,有经验,小梁是男子,手长脚长,倒是欧阳经常一扑一扑地摔倒。水田地软,不伤筋骨,跌倒了,爬起来,再前进。古鹤山从巅顶一直伸延至公路边,非常突出好认,何况已走了第三趟了。接近古鹤山时他们便打斜走慢慢向公路靠拢,然後在最接近公路处伏下观察,等待十来分钟,看清楚没有人也没有车,嘉诠打出暗号四人便排成一字直线冲过公路,奔向山上集合。登上古鹤山三分之一山腰时,下弦月还未到天顶,应该还未到下半夜,他们大约只走了四五个钟头。

在幽幽的银光下休息几十分钟,嘉诠便催着大家继续爬山,汲取前天的教训,谁都不敢怠慢,第二次如果再被农民撞到,未必那麽幸运了。再爬约摸两个钟头山路,山势越来越陡,拐杖早已不适用了,大家都把树干掷掉,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反正山上小树干多得是,随时可以割下来。爬上了三分之二山腰,整个麻涌平原已在脚下,嘉诠找到一处平坦的岩石叫大家休息,好好睡一觉。他倒头很快睡去,朦胧中
听见一声惊叫:

「乜月亮星星响我哋脚下嘅?」原来欧阳第一次看到穹苍的星辰映照到山间的雾霭上,兴奋得叫起来。小梁也得新鲜,两人小声说着话,嘉诠和宁姐早已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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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眼睛被晨曦吻醒,山谷的暮霭渐渐散去,从三乡到拱北的公路在红旗大队附近折了九十度角大弯,然後笔直向南方伸延。天时虽早,但已有火柴盒般的车辆在公路上奔驰了,可见这条公路多麽繁忙。

「起程罗!」林嘉诠带头向山顶攀爬,大白天爬山,公路上的人有机会看到他们,但他不怕,他们已接近山顶,距离公路很远,看得见也追不上,所以大模大样地攀登。攀爬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终於翻过山顶,迎面而来是光彩夺目的艳阳,晨光斜斜地照在他们的脸上。古鹤山的东侧,背离公路,纵目四顾,尽是莽莽山峦,高低有序,有的又矮又圆,像得馒头,有的挺拔笔立,高耸入云;有的山顶寸草不生,露出赤碣色的泥层;有的青葱翠绿,谷深林密。目之所见全是山川溪流,花草树木,人烟绝迹,有生命的东西只是偶而盘旋在头顶的一两只山鹰。

「面向地,手脚并用,慢慢一步一步退落去,稳住三点,移动一点,唔好睇(看)风景,唔好分心,落到下面就比较平坦,可以起身来行。」嘉诠吩咐着,自己示范先行下山。

古鹤山西侧是坦洲平原,山势陡峭,东侧山脉相连,大山落脉起小山,小山过峡又起大山,山与山之间有许多相对平坦的高地和丘陵,形势没有那麽险峻,也比较好走。他们下了山,如入无人之境,可以放胆行走,大声欢笑。四个人像度假郊游那样,只望着远处最高那座大山尖锐的巅顶前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到有泉水处便把从田里装来的水倒掉,重新装上清甜的泉水。中午太阳太烈便找一处树荫小睡片刻。他们并不赶路,有过两次经验,嘉诠只计划入黑前走完山间的台地,抵达那座最高的翠微山山脚过夜。他不打算连夜爬上去,爬得上去也下不了山,不如夜里在山脚休息,天亮才登山,天黑之前抵达翠微至香洲的公路旁,趁夜越过公路,时间一样,但却比较安全和舒适。黄昏时间他们还在山谷生火煮饭,烤烧腊肠,这次的行程由於有根叔接应,准备特别充分。

天亮登山下山,跟嘉诠第二次偷渡时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只是小梁和欧阳在山顶看见澳门时兴奋雀跃,语无伦次:

「睇来好似就在山脚下!今晚落唔得水呀?」

「唔得,仲(还)要行多一日一夜,下便仲有三四座细山,不过比呢座矮,生满树你哋唔觉得啫!」嘉诠说。

攀上巅顶後他们没有休息多久,嘉诠便领着大家下山,虽然西斜的太阳把山坡照得明亮,但他们百无禁忌,因为山高树多,山下的人未必看得真切,即使看到了也奈何不了他们。

不知道是因为一路太顺利了,还是因为清晰地看到澳门的兴奋未曾消失,总之欧阳和小梁一路都说个不停,下山时还一边走在谈论着。他俩是并排而下,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相隔一两尺。

「到咗澳门你想做第一件事系乜嘢吖?」欧阳问小梁。

「打电话畀老窦!」

「嗰啲唔使(那不用)讲,我系问打完电话呢?」

「吃餐劲嘅!咁你呢?」

「我呀!冲番个泡泡凉,电影上浸响(泡在)浴缸嗰啲!周身臭哂!」她说着举手嗅嗅胳肢窝。

「小心!」嘉诠爬在他们的下面,看到她已爬到悬崖边,大喊一声。话还未落地欧阳已一脚踏空,向悬崖滑下去。

「弊!」小梁大叫一声。

嘉诠抬头一看,看见欧阳滑了下来,他移身过去想抓她一把,但来不及,她很快就滑到他的下面去。她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她她好像抓牢一株灌木,把身子稳住,半悬在空中。

宁姐在上面,面向山坡,她根本不知道发生甚麽事?

「欧阳!唔好郁(不要动)!抓实啲,我过来帮你!」

嘉诠迅速向鸥阳爬下去,想去帮她,就在这个时候她手抓着的那株灌木竟然拆断了,鸥阳像鹞鸟打滚一样在空中翻了个身便飞堕下去。

「啊……啊……」嘉诠失声大叫。

几秒之後脚下的深谷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

「呜呜……」小梁掩脸哭了起来痪坐在山腰不能动弹。

「宁姐,你小心唔好爬过右手边,欧阳跌咗(了)落山,我先落去睇吓(看一下)」林嘉诠知道鸥阳凶多吉少,心里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菩萨保佑,出现奇迹。

嘉诠爬到悬崖边,俯首一看,脚下是百丈深崖,巨石隙间还有一条细小的瀑布直泻而下。再看得仔细一点,悬崖下的乱石间挂着几件破衣布,还有几处散落的白骨。他看不见欧阳,但又不敢太接近崖边,移过位置由不太陡峭处爬下去。心里继续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样爬了半个钟头,他终於找到深谷的入口,位置仍在半山腰,不太陡峭的山坡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石台,布满凌乱的大石。石台的上面是一股凌空而下的飞泉,山顶缝隙有一道泉水像从壶嘴喷出来那样细而长,完全离开山体悬空泻下,风小时是一条水柱,风大时水柱被吹散了在空中摆舞。泉水飘下十几丈石台之後汇成一股细流,缓缓向前流去,流到前面绝壁又直泻而下,成为山体的第二节瀑布。

林嘉诠站在石台上举目四望,却看不到欧阳,低头一看才见沟里的流水一片殷红,他沿着血水向上游探索,终於发现了欧阳。她头朝下插在两块巨石中央,看不到头颅,只看到搁在石缝间的身体。她上衣被树枝撕烂了,倾斜的身体露出细小的乳房,乳房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欧阳!欧阳……」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得大仔细,也不敢走得太过,只大声喊着,他希望听到呻吟或听到回答。

「欧阳!欧阳……」几秒之後有回音了,但不是鸥阳的声音,只是崖壁的回音。

「欧阳!欧阳!你点呀?听唔听到呀?」他转过脸去,再走前两步又大声喊着,也没有回答,那截露出苍白乳房的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倒是被撕碎了的褐色上衣布絮在风中抖了两下。他不再前进,在原地坐下,他知道欧阳死了,这个瘦小的女孩就这样死在最後一程,而且死得那麽惨,眼角不禁渗出泪来。他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是呆呆地坐着,忽然听到身後一声念佛:「阿弥陀佛!」,回头一看,宁姐站在
他身後,她默默地靠着他身子也坐了下来。

「欧阳死咗!」嘉诠说了一句,宁姐点点头,默默握着他的手。

山谷里很静,但头顶的泉水却在摆动,显示山上风很大,清彻透明的水柱仍旧凌空飘泻而下,可是他们身边那一段流水却是殷红的。欧阳确实摔死了,不能接受也得接受,这是不可以改变的现实。

「我哋唔可以留底欧阳响呢度(在这里)!」林嘉诠像猛然醒过来:「我哋唔(不)可以由得欧阳喺度畀(在这给)水冲雨淋,我哋要搵(找)个地方埋葬佢(她)!」

「我怕!」宁姐握着他的手有点颤抖。「唔使怕,我哋搵块地埋咗佢,等佢(她)安息!」嘉诠觉得有事要做,马上振作起来,他把宁姐拉起来,朝刚才的来路走,这时小梁也失魂落魄地从山上爬下来,木无表情,眼神空洞。

「欧阳死咗!要搵块地埋佢!跟我来!」嘉诠对他说,然後急步从石台走上山坡,那处山坡不太陡斜,隐隐约约看到草丛中有一条不知是偷渡客或是村民踏成的小路,嘉诠拆断一根灌木就在路旁挖起来:「拗断树枝挖泥啦!」宁姐和小梁听了也跟他一起挖,山坡的泥土蛮硬,他们挖得浑身大汗也只挖出三四寸泥坑,太阳渐渐西斜,塑胶枕头里的水都喝光了,口渴得很,但不能就近取水,山沟里的水是欧阳的血水,他们只好强忍住,继续往下挖。也不知挖了多久,只知道每人都换过三根树枝,渐渐地面出现有两个脚眼深的坑洞,三人浑身是汗,也累得不想动弹了。

「差唔多了,唞吓(休息一会)就落去将欧阳搬上来。」嘉诠说着瘫睡在山坡上,宁姐和小梁也学他躺下,太阳虽然已西斜,但阳光还是那麽灿烂,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并不是没有悲惨的事物。

休息了片刻,待体力恢复,嘉诠和小梁爬下石台,两人慢慢走近欧阳的遗体。

「欧阳,尘归尘土归土,现时我哋返归,你要乖乖听话!」嘉诠走近欧阳遗体时大声说了一句,然後回头对小梁说:「你行上来啦,你同佢最亲,你要同佢讲!」

「阿贞,我哋要带你上路返归,你要安息!」小梁也在距几步远的地方大声对欧阳说。

「解底(脱下)你件底衫畀我!」嘉诠又对小梁说,小梁虽然不明白,但也乖乖的把背心衫脱下来交给嘉诠,光着身子穿回外衣。

嘉诠先用小梁的背心盖着欧阳头部,又把自己那块蓝色的塑胶布盖着欧阳的头部和身子,只露出白雪雪的小腿,而她的一双胶鞋却完好地套在脚上。

嘉诠用手隔着塑胶布轻轻包裹欧阳的身体,再用藤蔓绑好。然後回头对小梁说:「我抱头,你抱脚,我叫一二三就一齐用力!」小梁点点头表示明白。

「一丶二丶三丶拉!」嘉诠叫毕,两人一齐用力,很轻易把欧阳抱了出来。

「阿弥陀佛!」宁姐在远远念着佛。

不一会,他们便把欧阳抬到山坡上,放在土坑里。土坑很浅,放下欧阳的身体後,她的遗体跟地面一般高。

「冇(没)办法,只好陪土响(在)上面,大家帮手拆断绑住欧阳身上啲藤,欧阳系爱自由嘅!」

拆断了萝藤,大家便用手捧起泥土慢慢铺到欧阳身上,一边铺一边念「阿弥陀佛!」,把四边的泥土铺完,刚好遮盖完欧阳的遗体,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但却胜似暴尸旷野。

为了不让雨水冲走泥土,嘉诠还叫大家拆断树枝铺到坟墓上面,他们几乎把附近的灌木都拆断了。

一切完备似乎可以告别走了,林嘉诠却觉得意犹未尽,他搬来一块黑色的麻石,用褐色小石在麻石上写上「欧阳淑贞小姐之墓」,把石头安在坟脚。

「欧阳,你安息!我哋走了,你虽然去唔(不)到澳门,但系你响呢度(在这儿)睇(看)得到澳门嘅(的)灯火!如果你有灵,就保佑我哋顺风顺水到达澳门啦!」嘉诠站在坟前大声说,说完跪下拜三拜。小梁和宁姐见状也跪下拜三拜,然後下山。可是走了几步嘉诠突然诗兴大作,他弃下宁姐和小梁独自奔到石台,在光滑的石壁上用褐色石刻上一首五言绝句:

葬欧阳

逐自由之梦
.谁知坠绝崖
埋君山径上
遥望澳门街

1966 年 10 月 12 日题

写完诗正欲离去,他看见宁如和小梁都站在他身後,便说:

「假如我哋都平安到达澳门,将来有一日能重返中国大陆,记住要来拜祭欧阳。」说罢掉头上路。

*****************

经过这次惊险的伤痛,他们更加谨慎了,下山的速度都减慢了,安全第一。走得慢最多多走一天山路,总好过少了一个人。他们一步步慢慢往下爬,到了山脚日近黄昏,山谷里暮霭已经浮升,山腰之下好像绕着一圈云雾。他们爬近公路,伏在芦兜丛边仔细观察路况,约摸等了一小时,天完全黑了。他们趁着黑夜越过翠微的红泥公路,攀上白沙岭,再登上烟墩山。他们行走的路线跟嘉诠第二次偷渡时完全一样,这些山岭不太陡峭,在淡稀的月色下攀爬完全没有问题。宁姐在嘉诠小梁的协助下也顺利攀登高峰,他们整夜都在山间行走,累了也只休息片刻,必须在天亮前赶到金竹坑的壕沟才能真正的休息。因为附近村庄多,人烟稠密,人畜活动多,而这些红泥山头无处可以藏匿。一切皆在嘉诠的计算中,天亮之前他们全都钻进了红泥壕沟。而壕沟上面长杂草和灌木,从上方看不清沟底。壕沟又弯弯曲曲,从壕沟口也看不见里面。

「吃饱嘢,瞓个好觉!」嘉诠说着找到一处乾燥的地面对宁姐说:「你瞓呢度啦!」

「你都瞓响度啦!」

虽然窄一点,勉强还可以睡两个人,小梁只能转到同一条壕沟另一地段睡觉。壕沟又深又暗,即使黎明艳阳天,阳光也照不到,劳累了一整夜,不一会三人都熟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嘉诠站起来在壕沟里伸伸腰身,轻轻来回走动,活动一下筋骨。宁姐也有样学样,但壕沟太窄小,小梁只好坐着看,待嘉诠和宁姐运动完坐子下来,他才起来活动活动。有过两次失败的经验,又有欧阳惨死的烙印,嘉诠也难免紧张起来,因为今夜将决定大家的生死。今夜要走的那段路是他未曾走过的,他没有祈祷,他不知向谁祈祷?而且隐身於深深的壕沟中,头顶上遮着野草杂木,即使祈祷恐怕神也听不到。百无聊赖,他乾脆在地面上画一个井字棋盘,跟小梁用树枝和小石捉过三关,转移注意力。

黄昏时分,壕沟里已暗得像黑夜,他们慢慢走出壕沟口,嘉诠抬头望了西天的晚霞说:

「今晚嗰(那)段路我尚未行过,我畀狼狗咬嗰(那)次系因为返风,天气变冻,我被迫转向西行。向西行就系落山,靠近澳门。但系今晚天气好好,风细无云,虽然廿九无咗月光,但依赖星光同从澳门反射过来啲灯光,隐约都可以睇 ( 看 ) 到路。我哋 ( 们 ) 要向东南走,我以前响 ( 在 ) 山顶观察过,山下一带都系低矮嘅山坡,人烟稀少,只有吉大石矿场有人住。冇咗月色,睇得唔 ( 不 ) 远,大家尽量靠近行,万一失散了,只要往低处走就系海边,自己执生 ( 灵活应对 ) !祝我哋大家丶都好运!」嘉诠说到最後一句时说得特别慢,并在都字之前略为停顿,以示强调。

「大家好运!」宁姐和小梁应着,在黑暗中互拍肩膀表示明白与鼓励,宁姐则一直捉住嘉诠的手不放。

向东拐出山角,澳门已在他们身後,天完全黑下来更显得澳门那边灯火灿烂,映得云层泛透白光。嘉诠虽然在山上看过澳门的灯火,但从来没有像现在那麽近。他被狼狗咬的那一次,因为在低田行走,也看得不真切。现在他们背着澳门向东走,全是不高的山岗,地质结构似乎是层岩,缺少草木,也没有耕地。他们小心翼翼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嘉诠发现前面有一座由几块岩石组成的天然石桥,搭在两座山岗之间。嘉诠退缩到一旁蹲低身子观察一会,见没有甚麽动静才继续向前走,越过天然石桥就听到一阵阵有节奏的涛声,原来大海近了。嘉诠打个手势,自己首先伏在平坦的岩石上,宁姐丶小梁见状也伏低身子,大家屏息呼吸,静静聆听,可是除了有节奏的浪涛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嘉诠知道海岸既然近了,沿着海岸有一条边防公路,必定会有岗哨,也必定有巡逻队,一不小心就会功亏一匮。嘉诠作个手势,要宁姐小梁留在原地,他自己则匍匐爬行,挪动身子移到岩石边缘,以便看清楚前面的环境。

山坡下面不到五十公尺就是边防公路,路面在星光云层映着下泛着淡淡的白光。公路沿线有疏落的树木,树木下面就是大海,海色黑黝,海跟公路之间还有一条浅白色线,那应该是沙滩。嘉诠退了回来,轻声在他们耳边说他见到的情形,要大家做好准备,塑胶枕头吹满气封好,脱下外衣服放在塑胶袋里打结绑好,再把衣服和充气枕头放在网袋里,挂在背上,准备随时冲下海去。嘉诠吩咐他俩暂不要脱鞋,等到下了水再脱,以防被石头或蚝壳割伤。而把衣物跟充气枕头放在一起,打算拖着一起游泳,那是吸取上次的教训,预防万一不幸被捕,还有衣服遮丑和御寒。

准备好了嘉诠猫着腰爬行,示意他们跟着,到了岩石边缘继绩观察一会,没有动静嘉诠再在他们耳边说:「唔好急,一个个来!」说完自己像猫那样手脚并用地爬下岩层,仍然是行山的次序,宁姐在中间,小梁殿後。他们在草地爬行了三十几公尺,距公路只有几步之遥,嘉诠又在一堆芦兜丛旁停下,伏低身子透过芦兜叶缝隙观看公路上的动静。四周一片静寂,除了一阵阵有节奏的波长相等的海涛声之外,完全没有别的声音。但嘉诠没有鲁莽地越过公路冲下大海,他忍心地伏着,聆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他们所在的位置在公路的弯角处,左边距他们二十来米处有一个山角遮住视线。正面便是大海,近在咫尺,连浅白色的海滩都看得十分清楚。右边的公路笔直,毫无遮掩物。嘉诠担心的是左边有暗哨或巡逻哨,他第二次偷渡失败就是因为不够耐心,只顾向前冲,没有发现巡逻哨兵,这一次不能再功亏一匮,必须有耐心看个清楚。不一会嘉诠好像听到脚步声,接着有两个人影从弯角走出来,在公路中央有节奏地走来,沿着笔直的公路走过去,嘉诠知道,那是巡逻哨。

看到了边防军,嘉诠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他立即深呼吸,这样既可以减缓紧张的情绪,又可以计算时间。他平时深呼吸六次就是一分钟,他一次一次地数着,数到六十下还不见巡逻哨兵往回走,便用手势向大家示意,自己跳了起来,冲过公路,冲过沙滩,跳下海。从跳起到冲进大海只是几秒间的事,奔跑时他感觉到他们紧跟在後,但下水之後却自然而然地采用背泳方式游泳,转过头来看他的伙伴。宁姐在他的身边,相隔只有两三尺,小梁距宁姐也只有两三尺,谢天谢地,三人都安全下了海。嘉诠减慢泳速,待宁姐和小梁接近时对他们说:「向灯火最光嘅地方游!」

这时候他们距离海岸大概已有十多二十尺,岸边没船,边防军不可能追到他们,唯一担心的是开枪射击。他不知道岸上能看多远?他自己只能够看到十尺八尺,看得见身旁的伙伴。也许相信岸上的人能看得远一点,也许边防军有望远镜,如果开枪射击,他们都会完蛋。嘉诠用手势向宁姐示意,采用蛙式加速向前游,风浪越来越大,水流也越来越急,一直把他们拉向大海。海很黑,澳门岸边有一盏灯特别明亮,比别的灯亮上十倍,不但很远很远都能看到,而且海水反映着这盏灯火,长长的一条宽阔的亮光在海面伸延,使海水变得十分明亮,像灯塔一样吸引着他们的眼睛。

夜晚没有月亮,显示天黑之前月亮已经转到地球的背面,潮水也开始退了,难怪他们一下水海流就把他们拉得远离海岸。嘉诠是计算过的,搞偷渡除了要了解地形之外,更重要的是得会计算潮汐,每一个月实际只有几天时间可以下水游泳,那就是天黑时,下弦月将西沉或没有下弦月的日子。新月和满月时是不能下水的,不是嫌月色太亮被人看见,而是潮水上涨会把你推回岸边。离海岸四五十米时,宁姐一直游在他身边,小梁则相距虽然远一点,但仍隐约可见,可是越游水流也越急,浪也越来越大。嘉诠放慢泳速想等宁姐游近一点,可是游了一会,一个大浪迎头盖了过来,他呛了一口水,海水咸得带苦。待他抬起头时,看不见宁姐,也看不见小梁,他踏水抬高身子,四周张望仍然见不到人影,海面一片漆黑,只有从澳门射来的那盏强烈的灯光。

「宁姐!宁姐!」嘉诠急起来,不禁喊出声来。但没有回应,耳际听到的除了浪声之外仍然是浪声。

「小梁!小梁!」也没有回音。

他们就这样失散了,在漆黑的海面失散了。林嘉诠很懊恼,甚麽都想到了,为甚麽没有想到下水之後用绳子把他们背挂的网袋拴到一起呢?

宁姐和小梁他们会不会被浪潮扯出大海,葬身鱼腹呢?越想越觉得恐怖,他不能不向上苍默默祈祷:

「苍天在上,请悲怜我们,请保佑宁姐和我以及小梁都顺利游到澳门。我们如果能逃出生天,一定多做好事,报答上天的恩典!」

祈祷完了,他便盯着澳门那盏明灯,俯低头颅用蛙式奋力向前游去,目标一寸一寸地接近,但嘉诠不敢乐观,前两次偷渡也是一次比一次接近目标,但却在最後时刻失败。他不能确知这一次会不会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只要脚未踏上彼岸,甚麽样的不幸都可能再发生。退潮可能把他扯出远海,也有可能在登岸之前退潮转为涨潮,把他推回大陆,还可能在游泳途中遭遇鲨鱼……他不敢再想,只依着蛙式划手踢脚的次数默默地数着:一丶二丶三丶四丶五……一百…两百…一千…不停地数下去。也不知数到了多少千次了,一个浪打过来,呛了一口水,忘掉了数字,又重头再数过,一丶二丶三……数字其实没有实际意义,三千和四千一样,只是数数字可以安定情绪,排除杂念,一心一意专注地向前游。他脑子甚麽也不想,唯一的意念就是游,游向目标,到底游了多久?游了多少公尺?他没法说个清楚。水流的力量一直拉扯他出远海,他却盯着灯火斜斜地游,半顺水又半逆水地游,目标一尺一尺地接近,但除了海岸那盏明亮的灯火之外,他根本看不到哪儿是岸……

******************

「需要香港入境表吗?需要香港入境表吗?」直通车乘务员开始在车厢派发小小的香港入境表格,她的声音让林焕然从回忆中苏醒,回到现实。他伸手要了一张,他虽然在香港住过,也拿过香港身份证,但移民後没有领回港证。直通车已驶离市区陷入一片黑暗,窗外漆黑得甚麽都看不见,当年广九铁路沿线的市镇还很小,居民很少,又缺乏电力,火车奔驰途中难得看见三两星明亮的光点。背靠在柔软的椅子上,头枕在柔软的椅背上,当窗外每次出现亮点林焕然总是紧盯着,想看清楚是甚麽?可是接近了,接近了,火车已飞驰而过,他最终都无法看清楚光亮点是甚麽?坐在风掣电驰的直通车上看窗外的亮点,跟在海上奋力游泳时紧盯澳门的灯光,感觉真的大不相同。然而他终究不明白,一切动物为甚麽对光亮那麽感兴趣?黑暗中亮光真的是那麽好看吗?你能分辨那是光明彼岸,还是陷阱上诱惑人畜的灯火?佛曰:人生无常,如风如雾,如泡如影,似梦似幻,我们实际上无法确定所看见的皆属真实,但人却总是很固执地坚持看到的就是真实。我们无法掌控未来,但人们总是很固执地抓到东西就捏紧不放,以为捏在手心就不会失去。但你能抓得住风捏得住光吗?你能抓得住岁月捏得住青春吗?流失的你把握不住,也追寻不回。这次还乡他到虎岭拜了娘丶嫲嫲和伯父,他也还记得孤零零埋在翠微山头的欧阳,但他实在没有时间去看她,只好期以下一次了。

直通车在林焕然不知不觉中驶过了深圳,一九八二年深圳还未具规模,虽然建起了几幢高楼,但零零落落,又少灯火,夜里不易察觉,等到窗外出现成片的光亮,火车已经到了上水。不久就抵达红磡火车总站,不久他就入住铜锣湾怡东酒店。他推开三十三楼临海房间的窗门,飘入几丝冷风,维多利亚港湾的灯火也随之映入眼帘。维港的夜景璀璨绚丽得有点不可思议,有点不真实,他不禁怀疑,自己第六次还乡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自己真的到达香港了吗?还是仍然躺在新江城的华侨大厦里做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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